怪咖一直都會是怪咖。
不管怎麼做,都無法變成普通人。
廣一想必無法接受這項事實,懷抱著劣等感過活。他無法放棄成為地球人。假使原因如同班長父親所說,就像運動神經一樣,是在於感性之類的部分,那麼成為普通人的方法,果然只有一個。
廣一從那天開始,更加努力抹消原本的自己。
他完全放棄享受喜歡的音樂和書。如果自己的「奇怪」來自於感性,就得將一切歸零。在傾斜的地基上,不論堆上什麼,都只會讓歪斜更加嚴重。只要稍有好感的東西,廣一就會完全捨棄,只是一直聽流行歌曲。
持續這樣特訓之後,廣一逐漸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歡什麼。這樣也好,他想。只要原本的自己就這樣消失,呼吸就能變得更順暢。
即使如此,上了國中,直到畢業的時候,廣一依舊感到空氣稀薄。
某一天,廣一在網路上讀到一篇文章。
那是以前自己喜歡歌手的粉絲寫下的文章。上面是歌曲的日文翻譯,以及部落格作者的感性文字。歌曲正是廣一在那個生日派對上,向班長父親講解自己的看法,結果被嗤之以鼻的那首歌。
「毫不理睬,被冷落在一旁的戀人,從房間角落看向自己。兩人關係已經惡化,甚至感到陌生。即便如此,也無法放手讓戀人投向別的男人懷抱。說到底,也只是對於無法讓戀人幸福的自己感到不滿而已。歌曲中的戀人,說不定是○○○○將自己的音樂才華擬人化之後的存在。」
文章被點了許多個讚。
廣一無法憶起讀到這篇文章時,心頭上閃過的幽微情緒是什麼。儘管記憶一片空白,廣一仍然記得過一會,胸中湧起了空虛感。
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來,同樣的意見就會受到這麼多人支持。自己至今為止稱為特訓的努力,到底算是什麼?
這份空虛逐漸轉變,變成想將在場所有東西都砸向牆壁的憤怒。在翻騰的情緒之中,浮現母親老對自己說的話。
—廣一很特別喔。如果周圍的人有意見,那是因為大家的水準太低了。你只要保持自己本來的樣子,抬頭挺胸就好。
從那天之後,廣一就不再特訓了。
如今十六歲的廣一,一旦有想法,便不再沉默。
剛才的美術課就是很好的例子。閉口不語,起碼不會遭到大家撻伐,但廣一卻無法配合氣氛來扼殺自己。廣一擔心有人搶走自己的想法,便在焦急感的驅使下搶先發言。
廣一以前一直很討厭「奇怪」的自己。
不過現在覺得,奇怪只是相對的概念。
換句話說,就是「特別」。
曾幾何時,「特別」成為唯一能肯定廣一的話語。
也許因為廣一開始這樣想,周圍的人們對廣一的態度逐漸變得刻薄。廣一也覺得被大家討厭也不奇怪。從其他人的角度來看,除了單純覺得廣一很煩,也許還覺得被瞧不起而感到不快。實際上,廣一就是對同學抱著鄙視心態。然而,他同時覺得周圍的人們比自己優越。畢竟大家都有朋友,只有廣一獨自一人。這一點,就是其他人都和自己不同,適合在地球上居住的證據之一。自己之所以輕視其他人,是因為不這麼做就無法保護自己的內心。起碼廣一對此還抱有自覺,光就這一點,他就想誇獎自己。
透過輕視他人藉此自我安慰的自我鄙夷,以及清楚這份心理的自我肯定,讓廣一對自我的認知,就像高麗菜或萵苣一般,層層疊疊地往內建構起他的心靈。
佇立在走廊上的廣一,腦中突然浮現那個男人的臉。
二木良平。
這陣子,廣一只要思考自己的事情,就會聯想到他。
如果自己算是有問題的人類,那傢伙的腦袋就是有病。儘管如此,他卻一臉無事,嘴上胡扯選「A」的理由,成功騙過大家。二木不是特別受學生歡迎的教師,但他的厲害之處,在於每個老師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反對者,他卻沒有。廣一在學校遭到孤立,因此這樣的結論也只是僅限在他的觀察範圍。不過從未聽過有人說二木壞話,或是看不起他。此外,二木身邊的人,不論男女,與他的距離都很近—身體的距離。與其說是因為大家喜歡二木,應該更接近小鳥會停在大口嚼草的草食動物頭上的感覺。二木的長相雖然像貓或蜥蜴,但整體氛圍有如大型草食動物。在廣一眼中,二木簡直就像奇幻作品中會出現的合成獸。每當目睹同學待在二木身邊的樣子,就會心生不想踏進二木身邊半徑一公尺以內的想法。假使大家知道二木的真面目,想必就會像悠閒停歇的小鳥被槍聲驚嚇,一齊振翅紛飛。不只如此,二木也會在各種層面上完蛋。
只有自己知道二木表面下的樣子。
今天放學後,就去一趟吧—廣一想。距離上市日已經過了四天,他一直放在心上,卻因為鼓不起勇氣而一拖再拖。
想馬上回家,逃進夢鄉的心情,已經不知不覺消失。心臟怦動不已,彷彿能靠這份激動的心情,撐過剩下的課程。再次在走廊上踏出腳步,思緒已經飄向今天放學後的計畫。
二木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作嘔的存在。
廣一一回到家,就換下制服,穿上T恤和牛仔褲。
「咦?你要上哪去?」
看到從二樓房間下來的兒子,母親出聲詢問。廣一在家不會穿牛仔褲。
母親身著居家服,她在醫院當護理師,今天值夜班,接下來要趁值班前補眠。
「我想去一下書店。」
「啊,那幫我買一下電視雜誌《Television》。」
母親趿拉著拖鞋走回客廳,從皮夾中取出一萬元鈔票。
「不是《Televio》,是《Television》喔,別搞錯了。」
廣一接過一萬元鈔票。
「節目導覽不是都差不多嗎?」
「我想讀酒井的專欄。」
「我能用剩下的錢嗎?」
「不行,自己的書就用每個月的零用錢買。」
「幫忙跑腿,結果連跑腿費也沒有嗎?」
「反正你只是順便啊。」
廣一放棄,開始穿鞋。
「晚餐你就去外婆家吃喔。」
「了解。」
廣一用鞋尖敲敲水泥地面,背後感受到母親的視線。一回頭,只見母親雙手盤胸,倚靠著樓梯下的柱子,正盯著廣一瞧。
「怎麼了?」
「你會很快回家嗎?」
「沒有。我會在書店裡看一會書,會比較晚回家。」
「……注意安全。天色太暗的話,不安全。」
「我是騎腳踏車,而且是男生,不會有事。」
「男生也可能遇到危險。就算你騎腳踏車,壞人也能輕鬆抓走。」
從後方用車子輕輕撞一下,讓人摔倒,再拖進車裡就好,母親解釋道。聽到自己被當作綁架對象,廣一嗤之以鼻。就算身高矮,看起來比較年幼,自己好歹也是高中二年級。都已經高二了,應該不算變態會喜歡的「男孩子」了。
「不會有事啦,不過我會小心的。」
廣一揮揮手,踏出家門。
他跨上腳踏車,緩緩踩動踏板。經過轉角前方的住家時,被空調室外機送出的熱風直噴到臉上。天氣已經夠熱了,在內心抱怨的廣一皺了皺臉,彎過轉角,來到左右都是寬闊田野的道路。他加快速度,迎面而來的涼風撫過全身,十分舒暢。他要前往的書店位在國道旁,騎上國道後,也必須再騎一陣子才能抵達。這裡距離一切都很遠。理所當然無法開車的廣一,就連機車也沒有,所以不論要去哪裡,都得花上不少時間。不過廣一喜歡一邊騎腳踏車,一邊想事情,因此不引以為苦。
他把腳踏車停在鄉下特有的大而無當的停車場。店家招牌上,大大地寫著一個「書」字,旁邊則用較小的文字寫著「遊戲、模型」。這是一間兩層樓的大型書店。
廣一走進自動門,書店內冷氣開得很強,冷卻了肌膚表面的汗水,讓全身一涼。客人稀疏,廣一率先前往雜誌區,尋找母親託他買的電視雜誌。同一類別有好幾本名字相似的雜誌,廣一拿起母親所說名字的雜誌。封面上,擔任下檔連續劇主演的女演員,正拿著柳橙,露出笑容。這家雜誌的封面人物,為什麼老是拿著柳橙呢?廣一想。他對老是由不同人拿著柳橙的封面有印象,所以應該就是這本雜誌沒錯。只是之前廣一曾經搞錯,買了別的雜誌回家,結果被母親碎碎念了一陣子。他對此記憶猶新,所以還是翻開目次頁確認。列在下方的連載專欄名,正是母親買這本雜誌的目的。母親就是要這本雜誌沒錯,她喜歡執筆這個專欄的演員。
廣一把電視雜誌夾在腋下,步向漫畫區,裝出若無其事瀏覽的樣子,穿梭在書櫃之間。他拿起標著POP廣告的當紅漫畫,走向書店深處,同時掃視四周,確認附近的客人中,有沒有自己認識的人。走到目的地的陳列區後,他一派自然地走了進去。
眼前陳列的書籍封面頓時畫風丕變。廣一所在的是成人雜誌區。儘管這裡不像影音出租店一樣會用門簾隔離,不過四周書櫃就像在團團包圍此處,避開其他客人目光。
除了廣一以外,這區只有一名中年男性客人。雖然背對廣一,但明顯不認識。他不知道是否察覺到廣一走進來,挑選色情書刊的背影散發出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廣一無視他,逕自走向目標所在的書櫃。陳列在架上的書籍封面,色彩整體都是粉紅色和膚色,和這一區其他架上的書籍毫無二致。不過只有這一櫃,封面上的女性全都不是真人,而是插圖,也就是色情漫畫。其中有一本漫畫雜誌封面顏色不同:其他色情漫畫雜誌封面的女性,背景設計都是以粉紅色為主,配上滑落濃稠液體的裸露肌膚;而這本雜誌封面畫的,則是在蔚藍天色浮著積雲的夏日晴空下,身穿白色襯衫,綁著馬尾的少女。少女手上拿著冰淇淋,睜不開眼似地仰望天空。插圖本身非常清爽,絲毫不下流。唯一勉強說得上色情的,是從少女脖頸流下的一滴汗水。不過應該沒人光看這一張圖,就會產生色情的聯想。
廣一拿起那本雜誌。他知道上面右斜方的牆壁上,架設著一台監視攝影機。從攝影機角度來看,廣一應該貌似只拿起一本雜誌,但其實他從架上拿起的是疊起來的兩本雜誌。廣一就這樣移動到另一個書櫃前,和中年男子背對背。這家書店的監視攝影機,不是讓人看不出在拍哪裡的半圓形攝影機,而是能讓人看出監視方向的方形攝影機。廣一已經確認過,自己站的位置是攝影機的死角。
迅速撩起T恤,把兩本雜誌的其中一本,塞進牛仔褲的褲頭。要是打直背部,異常平坦的腹部就會露出馬腳,不過廣一身上的T恤尺碼寬鬆,像平常一樣駝背走路的話,就不會從外表露出破綻。廣一把剩下一本雜誌放回架上,走出成人雜誌區。儘管他很懷疑真的會有人認真觀察監視畫面,不過在旁人眼中,廣一只是一時興起拿起色情漫畫,在成人區閒逛,最後又把書放回架上而已。
廣一裝出隨意瀏覽漫畫的樣子,走向店內廁所。
廁所前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請勿攜帶店內商品入內」。廣一擺出配合的模樣,把夾在腋下的電視雜誌,擱在廁所前方的書架上,走進廁所。廁所中空無一人,廣一站在廁所盡頭的小窗前。大概是為了換氣,上懸式的窗戶下方開著。窗外是隔壁看似倉庫的建築的牆壁。他從T恤下取出雜誌,從窗縫把雜誌丟到外面,最後順便在小便斗解決生理需求。他洗完手,走出廁所,拿回剛才放在架上的電視雜誌,前往收銀台。廣一半途赫然想到,自己也應該買一本書。他手上這本幫母親買的雜誌,足可當作煙霧彈。不過母親如果想要收據,看到收據上只有自己託買的東西,她會作何想法呢?兒子說要去書店,大老遠騎著腳踏車,結果什麼都沒買就回來,可能顯得有些不自然。雖然母親說自己想買的東西,就用自己的零用錢買,但是家人買東西,還特地分開結帳,應該也很奇怪。什麼都不買,就這樣回家的話,可以說是「在店裡看白書後就離開了」。收據上只有母親要買的雜誌,也可以用「想到要還剩下的零錢,所以就分別結帳了」來解釋。不過就算自己能夠自圓其說,他也想避免不自然的舉動。廣一認為把自己偷東西的事實拋諸腦後,一如往常地買東西,才是順手牽羊的訣竅。話雖如此,廣一不曾偷過其他東西,也沒有順手牽羊的習慣。只是因為未成年的自己,沒辦法在店面買成人雜誌,但也沒辦法用網購,把色情漫畫雜誌寄到家裡。廣一要想得到這本雜誌,就只有這個方法。
廣一略作思考,穿過漫畫區,走向小說區。從封面平放在架上的新書區中,拿起一本綠色的文庫本。正確來說,書皮並不是綠色,只是書名或書腰上的語句,整體給予廣一「綠色」的印象。當廣一見到文字或數字,總是這樣感覺:文字看起來有著自己的色彩,這和文字本身實際什麼顏色毫無關係。
他選了感受上接近綠色的書,是因為現在心情偏向選綠色。他不清楚故事,也不在乎。只是比起漫畫,他更喜歡小說。漫畫一下子就會讀完,一本小說能讓他打發好幾天。
廣一走向收銀台,年紀約莫二十來歲的男性店員,情緒平淡地為他結帳。結完帳之後,他就提著裝了兩本雜誌的黑色塑膠袋,通過門口的防盜閘門。閘門理所當然的一片靜默。廣一前往停車場,走向停在倉庫旁的腳踏車。他環顧四周之後,偷偷摸摸鑽進書店和倉庫間的間隙。他把剛才從窗戶丟下的雜誌塞進塑膠袋內,從暗處確認停車場沒有其他人靠近,便溜出間隙。
廣一把塑膠袋放進腳踏車前的車籃,踩動腳踏車。一騎上國道,外頭溫熱的風,迎面吹拂在因店內空調變冷的身體上,讓廣一產生錯覺,覺得彷彿剛衝破賽跑的終點線。他喘了口氣,感受著比平常急促的脈搏,加快踩腳踏車的速度,前往下一個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