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夢想的建築師 王澤
二○○二年十一月七日,丹尼爾與妮娜從柏林到香港,參加香港城市大學舉辦的創意媒體中心(Creative Media Center)競圖報告,我與好友邱秀堂小姐到他們下榻的半島酒店接他們夫婦倆,四人一起從尖沙嘴搭天星小輪到中環的鏞記酒家,慶祝妮娜和我的生日。
丹尼爾喜歡香港,他說要是贏得競圖,會考慮到香港住,並將事務所搬到香港。搬遷事務所可是大事,我認識李伯斯金三十多年,也瞭解他們一家大小曾大費周張地搬遷十數次了,每次搬家前必有大番爭論,為何要搬?對新地方的優缺點,有心理準備了嗎?萬一如何如何?
他們住在柏林也有十年了,而柏林猶太博物館落成多年,他們在歐洲的時間夠長了,很嚮往亞洲,認為「香港倒是個有意思的地方」。丹尼爾說:「上海、北京有著無比的吸引力。」妮娜則說:「我隨時可搬去,我受夠了柏林與歐洲,我感覺更接近上海或北京。」
此時丹尼爾似乎已進入了歷史時光,談到喜瑪拉雅山、西藏、新疆;馬可波羅當時一路過來,可是走上千年來阿拉伯人、猶太人、波斯等商人走過的路?他對西安、開封有興趣極了,特別是開封。幾百年前就有猶太人定居下來,與中國人為鄰,真是奧妙得難以想像。
「現在還有猶太人住在開封?」丹尼爾問。
「聽說那兒還有猶太廟,也有人學習希伯來文,可能連猶太人的長相都與開封當地人分不出了,但是我不清楚。」我回答。
「那太絕了!」丹尼爾說:「我就會變成中國人的樣子,住在中國,可真棒呀!」在丹尼爾?李伯斯金還年少時,他母親朵拉就給他講了很多有關中國的故事,她甚至到過中國邊境,因為二次大戰時,她被關在新西伯利亞的勞改營裡。
丹尼爾與妮娜都有著對古老文化的好奇與嚮往。幾年前,我帶他們倆到北京清華大學作演講,之後幾天,我們參觀了北京的名勝古蹟。我們到八達嶺長城參觀,站在城牆上,望去是無邊無際、高低錯落、前後左右擺動的線條,他倆看得很興奮。那次是他們頭一次來到長城。
「對卡夫卡來說,這長城是奇妙抽象多了,我想他是沒有來過長城。」丹尼爾接著問:「這牆真能抵擋敵人嗎?」
「任何城牆能抵制敵軍的都有限,現在我們不也是在曲折有如迷宮的處境裡嗎?」我說。
「可不是嗎?柏林圍牆在精神與心理上的影響,遠大於實際上與政治上的用意。」丹尼爾說。
「柏林猶太博物館確是天神使雷電灼傷猶太人而留下的疤痕。」我回應了他。
接著我們到了紫禁城參觀,除了大氣勢、美妙的幾何佈局外,在東、西兩側都有皇牆豎立,其內是皇家禁區,外圍則是駐軍、學士、吏員等範圍。我們特地來到皇牆長廊處,望去幾乎看不到盡頭,沒有任何遊客,兩邊高牆沒有任何特徵,連武林高手都難以攀越,這長廊空而寧靜,讓人感到莫名的心虛。
「這空間真叫人毛骨悚然,還記得柏林猶太博物館曲折的建築形狀,一條線直直地劃過,產生窄直的虛空地帶(The Void)嗎?真是有意思的線。」丹尼爾說。虛、實都有隔離或嚇阻作用,而虛更有恐懼效果,正如猶太人的神雖是無形的,但更具威嚴。柏林猶太博物館中被切去(取消)的虛空地帶,是無人可入之處,內牆原本計畫寫滿被納粹殺害的猶太人名字。
無怪乎,柏林猶太博物館落成時,媒體報導:「李伯斯金設計的概念是,藉由潛伏於地下與地面的幽暗微明建築體,呈現猶太人在德國的種種際遇。地面如同甬道,光線從不規則形狀的窗戶,或是直射、或是投射進入室內。當時這座博物館於一九九九年完成,創造了一個奇蹟,尚未開幕就吸引了三十五萬遊客,入內參觀其空空蕩蕩卻曲折幽暗的空間。」
我與李伯斯金的認識早在一九七三年,當時丹尼爾剛從英國修得碩士學位,受邀到肯塔基大學(University of Kentucky)任教,我也剛好轉到該校的建築系三年級,他是我的設計課老師。丹尼爾極嚴厲,批判學生絕不留情,同班同學中有的被嚇壞,有的甚至半途退選。
第一個學期,他完全沒與我討論功課,也未曾跟我講過一句話,到了期末評圖時,他沒讓我講解我的作品,而是由他一人在所有受邀的評審教授面前,興奮地解說我的設計圖。那時已是凌晨一點了!
從那天起,我們的關係有了變化,他關切地問我是如何到美國的?對我中國大陸與香港的背景,也很好奇。日後,丹尼爾與妮娜跟我亦師亦友,連雙方家人也互有往來。一起旅遊的過往,成了我們多年來美好的記憶。我們二○○二年在香港見面的那一次,他告訴秀堂的話,同他初次跟我說的一樣。他說:「我的英文一直也不太好,可是那不要緊,很多住紐約的人英文也不好,跟我差不多,都是移民。」
之後,我們有更多貼心的談話。像是他搭船越過大西洋,心裡充滿著期盼。當船接近紐約市,遠遠看到自由女像的景象,他覺得,這就是美國!既迷人又浪漫,從今他要當個充滿希望的美國人,他要變成紐約人。但是依我看,他還是無法甩掉東歐知識份子的氣質,他穿著講究,但有點過時,文質彬彬又有禮貌。
丹尼爾的母親朵拉,表面上不像他書中所說的那麼堅強。我見過朵拉,她給我的感覺是溫和友善;他的父親納赫曼退休後,開始畫油畫,還開展覽。他的作品中一九二○年代東歐抽象風格先鋒派的味道非常強烈,我從他的畫中彷彿看到他年少的活力,現在生命中的熱情又被喚起。
這些年來,我與丹尼爾經常談論藝術、音樂、歷史,讓我受益無窮;我們談到中國文字、書畫,也激發了我更深層的體驗,更加瞭解中國藝術,尤其是中國書法與山水畫。我們天馬行空地暢談音樂與空間的妙處,他對中國書法的喜愛,可從他的手畫草圖中觀照出來。
成功是令人期待的,但有時不免令人想到中國有句俗話「福無雙至」。丹尼爾就說,當他每進一步,老天卻要他們付出代價。他有過這樣的經驗:每次贏得競圖首獎或拿得大案子,還沒來得及慶祝,他夫婦倆的雙親之中便有一人過世,一連四次。命運真是捉弄人呀!遺憾之至!過去,丹尼爾享受學者藝術家式的生活,輕鬆自在、甜美得很,有人給他冠上「純知識份子的建築理論家」的封號。如今他當了建築師,不但身受各方批判,案子也不斷受到各方阻礙為難,還得背負失去父母的傷慟。他灰心極了,因為追尋建築的夢想,居然要付出那麼多的代價。
談到丹尼爾,就不能不談他的夫人妮娜了。妮娜的父親,一九五○年代是加拿大地位極高的政治家,妮娜受其父親薰陶,青年時已是加拿大出色的政治要人,今天她的名譽地位更為各國政要所佩服。有一次她問我,如果她回加拿大從政,丹尼爾的建築生涯是否會受影響?我說:「加拿大未來可能會出一位女總理,但世界上會少了一位偉大的建築家。」妮娜放棄政治,一路過來,不只是丹尼爾最主要的力量與精神支柱,也是朋友們的心靈好友,包括我在內。
二○○二年十一月八日,李伯斯金在香港參加城市大學競圖後的第二天,我們來到尖沙嘴天星碼頭附近為他的大兒子列夫選相機。之後,我們在星巴克喝咖啡享受悠閒時光,妮娜建議我們討論紐約世貿中心重建競圖的概念,因為他們事務所要參加競圖設計。世貿中心重建競圖是全世界矚目的世紀建築競圖大事,角逐的建築師都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紐約地標雙子星大樓被客機撞毀,美國人痛失尊嚴外,還賠上了三千人的性命,恐怖的壓力有如幻影般在世人眼前不斷上演。紐約是丹尼爾一生中希望寄託的所在,這次競圖可不是彌補失去的建築面積,而是喚起全世界對生命、自由的尊重與珍視。
誠如書中所敘,丹尼爾設計的世貿中心重建概念,不只是以感情、記憶、經驗、歷史來呈現,同時從時、空兩因素,表現創傷與創作。然而紐約華爾街金融地段,豈能任由紀念性建築物浪費空間?何況是佔地廣大的設計案。或許地主、業主只需要聰明的建築師做出既漂亮又可彌補所失的寸金寸土就好了。
就在我們四人不斷的討論中,不知不覺已在星巴克待了三個鐘頭,最後丹尼爾決定了設計構想:每年九一一這天,讓悲慘的時刻以光影再現,圈形的空中花園,可讓人往下瞭望世貿遺址;而遺址留著,是為了提醒世人,同時為包括警消人員在內的受難者建立英雄公園和一七七六呎高的自由塔。丹尼爾一面將世貿重建草圖畫在星巴克餐紙上,一面為秀堂與我簽名留念,如今我們仍珍藏著。
在香港分手前,我笑說:「丹尼爾,如果這次不小心得了首選,不就是你們搬回紐約的免費機票嗎?」當時我們笑得很開心,也很認真地談到,若真的贏了首獎,那事情可複雜了。要如何克服紐約那邊地頭蛇的勢力與官商的權力?恐怕麻煩還在後面呢。
自由與自由塔代價非凡,我不是說實際的價錢。就像丹尼爾在書中所說:「城市是由人類的夢想建立起來的。有時候,我們會忘記這一點。」的確,人們因為懷抱希望而更美。丹尼爾在書中詳細談到了家人、朋友、猶太人、歷史—一路顛簸的旅途。他說要為自由而奮鬥,有如榨葡萄汁釀好酒,我則認為有如意大利濃縮咖啡經過極高溫與高壓所擠出的精華。
我想丹尼爾必須寫這本書,才有可能繼續完成自由塔的案子。我也要跟丹尼爾說:「不要放棄,加油!」我相信自由塔落成後,在建築史上,又會增添不可忽視的一頁。李伯斯金的作品會永被世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