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弗瑞德見血了
「你剛才說什麼?」歐利問我,該死的他一而再、再而三拿著手電筒照我的臉。
「別忘了拿說明書。」
「什麼說明書?」
「錄放影機的。」
歐利拿著手電筒在屋內環視了好一會兒,此時我正在跟機器後面的一堆電線奮戰,不厭其煩地一一將它們拔除,然後歐利又用手電筒照著我的臉。
「為什麼?」
「買賣電器的人說,我們帶電器去給他們的時候要附上說明書。」
「說明書在哪裡?」
真是個好問題,好像我比他更熟悉這裡似的,這就是歐利,蠢問題大王,就算再不得要領的問題他都可以問出口。他總是那樣,每當我們要去任何以前沒去過的地方,他開口閉口都是:「廁所在哪裡?」或是:「還有多久才會到?」有一次我因為生病去看醫生,當我告訴他這件事時,他甚至問我知不知道他的血型是什麼。這些年來,對於所有這類問題,我的標準回答千篇一律是:「去你媽的我怎麼會知道?」因此你應該不難想像他現在得到的回答會是什麼。
「去你媽的我怎麼會知道?這又不是我的房子,我並不住在這裡,不是嗎?去錄放影機附近的櫃子和抽屜裡找找。」
當他去找說明書的時候,我試圖移動錄放影機,好讓我的手有更多空間可以將最後一條電線拔掉。我將機器從桌子底下拖出來,抱著它走出後門──我們今晚登門行竊的闖入點──跟其它那堆東西放在一起:大型電視、手提音響、微波爐、迷你音響、答錄機、照相機、真皮夾克、一瓶四分之三滿的蘇格蘭威士忌(為了個人工作結束後的需求),還有一組看起來很新的碳纖高爾夫球桿。有些竊賊也會搬走傢俱,但我對那些不感興趣,它們太笨重了,也不容易脫手,我完全以電器為主,它們可以用最小的體積獲取最大的報酬──當然不能跟珠寶比啦,但畢竟珠寶在現實生活中並不多見。印象中那種身手敏捷的珠寶大盜,沿著排水管潛入豪宅去偷取名媛淑女的鑽石皇冠,那些不過是好萊塢電影中的場景,以及人們對於偷竊這種行為所抱持的浪漫觀點,我敢跟你保證,如果神偷萊佛士◎(註一)◎活在現今這個時代的話,他也會專攻錄放影機的。
「是這個嗎?」歐利問我,他手上拿著一本小冊子,封面上用大大的字體寫著《如何使用你新買的錄放影機》。
「沒錯,就是它。」我說。
「那就拿去吧。」
「不要給我,我不想帶著它,把它塞到你的袋子裡。」
「我這邊已經放不下了,放你那裡。」
這是歐利的另一個特色:他的袋子裡面永遠裝滿廢物。我們到大部分的屋子裡不到十分鐘,他就可以將隨身包包塞滿半噸垃圾,但我們從來不曾在那些東西上面撈到一便士過,像是計算機、原子筆、廉價電子錶……以及任何會吸引他目光的發亮物品。有一回我們闖空門時,那個怪胎找到一大罐硬幣──你知道嗎,全都是一便士、兩便士那種小額硬幣──這隻老烏鴉熟練地把它藏起來,迅速翻過後面的圍牆離開,沒多久他的口袋就多了十九英鎊,幹!
「你在那邊找到什麼?」我問。
「一組西洋棋。」
「西洋棋?」
「對,所有棋子都雕刻精美,還有一個折疊的棋盤,就擺設在另一個房間的咖啡桌上。」
「該死的你又懂西洋棋了?」我問。我必須承認這句話有點瞧不起人,但我的意思是我甚至不曾聽他聊過西洋棋。就我目前對他的認識,他有可能是下一位蓋瑞.卡斯帕洛夫◎(註二)◎,但更有可能是那個在電視上不斷慘敗的四眼笨蛋。我很自然地假設他是個滿腦子只知道跟女人上床的混蛋──而且我隨時準備好現金跟任何人打賭這個假設。
「反正我還沒有任何一組棋子,而且我想要一組。」
「去你的,你就只能對這些狗屎感興趣嗎?為什麼不試著讓自己變得比較專業一點?」
「喔,你以為我沒看到剛才你把那些CD收進你的包包裡嗎?什麼時候該死的你變成發號施令的人了?我有告訴過你什麼可以拿、什麼不可以拿嗎?那不關你的屁事,所以閉上你的狗嘴。」說得好,他確實有用大腦思考過。
「把說明書給我。」我讓步,把說明書塞進我的襯衫裡。
我們並不常像現在這樣口角,正常情況下,如果你在酒吧或……或其它任何我們可能會去的地方,你都不可能看到像我們默契這麼好的搭擋了。只不過我們現在是在工作,你也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我們處在緊張的環境中,感受到很大的壓力,我只想活著離開這個地方,但是另一個傢伙做的每件他媽的事似乎都可能害我失手。我確信歐利對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唯一的差別在於他對我的抱怨不像我對他那麼多,因為我不像該死的他那麼沒有概念,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是很好的證明。
「走吧,這是最後一批了,我們快點離開這裡吧。」我說,一邊抱起微波爐、錄放影機和真皮夾克(事實上,如果我現在帶走,等會就少一樣東西要拿,我就可以拿些其它東西,像是照相機之類的──把大型電視留給歐利)。「能搬多少算多少,我們先搬第一趟到貨車上。」我抱著東西靠在房子外面的牆角邊,從袋子裡抓出貨車鑰匙,並用嘴巴緊緊咬住,現在先準備妥當好過等會兒站在街角遍尋不著,萬一被附近的鄰居從臥室窗戶看見我們就糟了。「可以走了嗎?」
「等一下,我必須上個大號。廁所在哪裡?」
「啊?去你媽的,我們快點把東西搬上貨車,然後離開這裡。」
「給我一分鐘,老兄,我快拉出來了。」他說,臉上帶著所有人在憋屎時會有的表情。
「你為什麼不在我們來之前先上呢?」
「噢,我很抱歉,女士,但我那時並不想上啊。」他說話時苦著一張臉,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通過海關時被刁難一樣。「聽著,我以為我可以等工作完成之後再去解放,但是我錯了。」我們兩人在黑暗的客廳中看著彼此。
「我真的憋不住了,如果我現在不去,我的屁股就要爆炸了,可以嗎?」說話的同時,他四處尋找廁所。「是在樓上,對嗎?」
「我不知道,你快一點就是了。」我告訴他。「真是麻煩的傢伙。」我喃喃自語。
「安啦,別緊張,我們有一整個晚上的時間可以待在這裡。」
就某種程度上來說,這點倒是真的。這間房子的主人是個消防隊員,跟他同區的的一個傢伙把他出賣給我們──為了一點佣金,這是當然的,你不能指望任何人出賣他們認識的人,除非他們可以從中獲得好處。總之,消防員弗瑞德這個禮拜值晚班,配合他的時間,我們有很充分的八個小時可以自由進出,而且我們還有整整四個小時可以離開。但我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通常未必是房子主人逮到你行竊,不!更有可能是他的隔壁鄰居,或是對面的太太從窗簾後面用望眼鏡偷窺,沒錯,守望相助計劃,他們是這麼稱呼的。每個禮拜三晚上坐在不同房子前面喝茶,一邊抱怨沙石從18號住戶施工中的廚房飛散到街道上,或是安祖的女兒溫蒂在附近商店被看到和幾個機車騎士一起抽煙(她甚至還沒高中畢業呢),或是有黑人搬進43號房子,這邊的房價會跌得多兇……等等,守望相助,屁啦,比較像是合法散播八卦。
「不要把你的手套脫掉。」我小聲提醒他。
「為什麼?難不成條子會用我的屁股去採取指紋嗎?」歐利回答我。
我決定趁歐利在樓上撇條時做最後回顧,就算只剩一分鐘,再檢查一遍永遠不嫌多餘,可以確保我們沒有遺漏任何東西,或是留下任何線索。我看到餐具櫃上有一張弗瑞德──或不管他叫什麼名字──的照片,他穿著消防隊制服和一對老傢伙合照(無庸置疑是他的雙親),他是個結實的大塊頭,看起來像個拳擊手一樣自信滿滿,他的雙親也同感驕傲。但我沒有盯著照片看太久,沒必要知道太多關於你下手對象的事,以免觸發你內心的一絲絲軟弱。
就像我不會花一整天在辛先生的小雜貨店跟他打交道一樣,看著他從黎明破曉持續工作到晚上:補充架子上的物品、不時清點存貨,數著他連續工作十四、十五個小時之後所賺得的微薄收入。那些微薄收入不但要用來付房租、餵飽他的家人,還要供他兒子讀完大學。你不會想知道這些的,不是嗎?你才不在乎呢,你只要知道他的海倫仙度絲比別家貴三十便士,以及當你經過巧克力橘子夾心餅乾時,他是不是正望向這邊。
「貝克斯,喂,貝克斯。」歐利從樓上小聲地呼喚我,你知道的,用那種半低語半叫嚷的方式,當一般人不想被別人聽見,但又必須吸引某人注意時會用的口氣,那真是白費力氣,你大可以直接用說的。
「幹嘛?」我用同樣的方式叫回去。
「我需要一些廁紙,這裡沒有廁紙了。」
「啊?」我回答時還抱著一線希望剛才是自己聽錯了。
「廁紙,我需要一些廁紙,帶一卷上來給我。」
看在老天的份上……「在哪裡?」
「去你媽的我怎麼會知道,這又不是我該死的房子。」他說。
我讓自己有幾分鐘的時間在黑暗中發牢騷和咒罵,一邊思索著自行把貨車裝滿、閃人,然後把歐利留在這裡的可能性。但我內心有一個小小的聲音不讓我這麼做,我歸咎於童年時期看了不少騙死人不償命的五○年代英國戰爭片,那些軍隊在無情戰火中前進,當所有彈藥用罄,肯尼斯.摩爾◎(註三)◎跛著一條腿拖累整排該死的士兵,他們卻說:「你永遠不能拋棄你的伙伴……永遠不能。」但我心想,就算是理查.陶德◎(註四)◎偶爾也會慎重考慮不當英雄,如果他每隔五分鐘就被一個混蛋打斷,只為了拉屎或是把西洋棋裝進袋子裡之類的鳥事。
「貝克斯,貝克斯,你找到沒?」
「等一下,等等,我正在找,別急,再給我幾分鐘。」
我翻遍廚房所有的櫥櫃,從膝蓋到眼睛所及的範圍,甚至連樓梯下面的貯藏室都找遍了──所有一般人可能會囤積備用廁紙的地方──但消防員弗瑞德顯然有與眾不同的想法。
在我搜尋的同時,突然警覺到我們已經花了太多時間在這間屋子裡,應該馬上離開這裡、將貨車開上路,我會知道是因為我突然很想哈根煙,當我工作結束後都會來根煙。此刻我對尼古丁的渴望是我的身體在向我傳遞訊息:我應該開著貨車朝回家的方向駛去,而不是在這裡跟某個瑞德.安得烈◎(註五)◎雙人床底下的廁紙玩躲貓貓。
別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是將抽煙當成什麼感性的儀式──在每次驚險犯罪行為結束之後,享受一根很棒的雪茄──我只是單純地想抽一根煙,香煙是我每日生活不可或缺之物,就跟其他人一樣,我喜歡在工作結束後來一根。理論上我現在就可以抽,但我不喜歡在工作場所抽煙,這是禮貌問題,不是每個人都樂意別人在他們家裡抽煙,我知道這些話從我這種人口中說出來很可笑,但你必須多為別人設想一點,不是嗎?
既然找不到廁紙,我只好拿了一卷廚房的餐巾紙和抹布代替。我還沒爬完一半的樓梯,就被迎面而來的臭味薰個半死,我退後了一步,用抹布摀住鼻子,一邊擦拭被臭味薰出來的眼淚,歐利大概是吃壞肚子了。現在我知道,任何人的大便聞起來都比自己的糟,這可不是在開玩笑,一想到我還得爬到樓上、接近廁所的門,我的鼻子就開始隱隱作痛。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一定是吃了什麼狗屎才會拉出這麼臭的東西。
「你到底要不要給我那卷該死的廁紙?」歐利大叫,他從門縫瞄我,對於自己製造出來的強力毒氣完全免疫。
「拿去。」我一邊回答,一邊把餐巾紙往毒氣源頭拋過去,只見它有如彩帶般散落在樓梯上──沒有達陣。
就在這個時候,正當我一心只想離開這裡時,我聽見身後傳來鑰匙開啟門鎖的聲音。辛苦工作一整晚的弗瑞德走進家門,馬上就會發現有兩個陌生人在他家裡,屋內充滿刺激的味道,還有餐巾紙散落在樓梯上,他的表情肯定跟照片上不一樣。
我只能用猜的,因為我不敢在原地逗留多看他一眼,當他走進門時,我只能拔腿跑向唯一的一條路──樓上。我迅速從歐利身邊擠進廁所內,差點就撞倒他,我立刻把門鎖上。此時我才發現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這個地方真是天殺的臭,他媽的臭死人了。
我跪下來,試著從排水口獲取一些新鮮的空氣,廁所門上開始傳來大力敲門的砰砰作響。「出來!你們這兩個骯髒的混蛋,我要殺了你們!」
我真的不喜歡他用「兩個」,這裡很明顯只有一個骯髒的混蛋,但我不認為指出這一點對事情會有任何幫助。
「快點,把那個給我擦屁股。」歐利邊說邊伸手要拿我的防毒面罩。在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會得逞的,但現在不是一般情況。
「給我出來!馬上出來!」弗瑞德下令,還是用力拍打著門。看來被他破門而入只是幾秒鐘之內的事了,我用肩膀和全身的重量抵著門,想多拖延一點時間,好讓歐利掙扎著把褲子穿上。
「幹!」這是我唯一想到要對弗瑞德說的話。我很確信如果我是桂冠詩人、諾爾.寇威爾◎(註六)◎或麥可.巴利摩◎(註七)◎,我一定可以想出更幽默的話安撫門另一邊那個氣憤的消防員,但我並不是,所以我只能想到「幹」。我重覆說了好幾次,心裡很明白他現在對「幹」這檔事一點也不感興趣,事實上,他只想衝進來痛揍我一頓。
那個怪物的體型……我不斷心想:那個怪物的體型……
那個怪物的體型……
那個怪物的體型……
「這扇窗戶要怎麼打開?鑰匙在哪裡?他怎麼提早回來了?」歐利一邊喋喋不休,一邊使勁打開上鎖的窗戶。
「我數到三……」弗瑞德在門外說。
「快把那扇該死的窗戶打破。」我對歐利吼道:「那傢伙要衝進來了。」
不用我說第二遍,歐利用漱口杯和馬桶刷把窗戶玻璃敲碎了,並且迅速鑽了出去。在最後一塊玻璃碎片落地之前,門外的弗瑞德馬上警覺到我們的逃亡計劃,他連忙跑下樓,打算在我們逃走的半路上攔阻我們。我不假思索,像一道閃電般從那個洞口擠了出去──離開時還刮傷腿──縱身跳入黑暗中。我在落地前才突然想到,不知道歐利是否順利脫逃了?我希望他不至於摔得太重而爬不起來,甚至嚴重到需要送醫急救,因為那並不在我們的預定計劃內。
我的腳陷入一堆愚蠢的植物中,隨後整個人撲倒在草地上,我的膝蓋、雙手、鼻子和下巴全都疼痛不已,接著我感到側身被人踢了一腳……那個怪物的體型……
那個怪物的體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