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某天的落日餘暉下,我們在歐席古的其中一個鮭魚養殖籠旁,凍得渾身發抖。數千尾鮭魚浮在籠子頂端不停打轉,牠們搖頭擺尾、跳躍騰挪,爭搶懸在半空的塑膠管所噴出有如五彩紙屑的錠狀飼料。魚群似乎毫不受室外華氏零下五度(約攝氏零下二十度)的氣溫影響,牠們對於藏身魚群之中徐緩移動的新奇機械似乎也不知不覺:一台類似長橢圓形版R2-D2的機器人正朝四面八方發射綠色雷射光束。
這台暱稱「刺鰩」(Sting Ray)的設備是由深海鑽油產業的工程師為了消滅海蝨專門打造,是歐席古「軍火庫」裡正在進行測試的武器中,特別稀奇古怪的一件。「刺鰩」會透過即時傳輸影像「監看」魚群,並利用類似霍爾赫.艾勞德的「停看噴」機器人內建軟體的人工智慧程式,辨識魚鱗顏色和質地有無異常。就如「停看噴」機器人學會如何分辨雜草和作物,「刺鰩」也學會區分海蝨和鮭魚鱗片上的斑點。機器人一偵測到海蝨,就會在數毫秒內發射一道常用於眼科手術和除毛的二極體雷射,將海蝨消滅。鮭魚的魚鱗像鏡面一樣會反射光束,但呈凝膠狀有點像蛋白的海蝨在雷射照射下,會變得硬脆並漂離。
歐席古與兩名競爭對手萊瑞海產集團(Lerøy Seafood Group)和薩爾瑪集團(SalMar)合作,為機器人研發計畫投入一百五十萬美金的種子基金。三家企業最早於二○一四年開始進行測試,如今在挪威和蘇格蘭各地的鮭魚養殖場共已裝設約兩百台專門焚化海蝨的機器人。不過歐席古談起這項科技時只輕描淡寫。「這只是將消滅海蝨的古老方法加以機械化。」他告訴我。「刺鰩」機器人模仿的是大自然中所謂的「清潔魚」如隆頭魚(wrasse)和圓鰭魚(lumpsucker):這種清潔魚會將寄生在大魚鱗片上的海蝨一隻一隻吃掉。多年來,歐席古都會在鮭魚養殖籠裡放入好幾批清潔魚,作為減少海蝨感染的防疫措施,但是只靠清潔魚群還是無法應付大規模爆發的海蝨疫情。而飼養除蝨用的清潔魚群不但必須提供特殊食物,還要在養殖籠內為牠們打造講究的海藻棲地。
研發「刺鰩」機器人的公司總經理約翰.布列維克(John Breivik)表示,這台機器人是仿效圓鰭魚再加以改良。「每十萬尾鮭魚可能需要一萬尾清潔魚才能控制住海蝨數量,但換成雷射機器就只需要一到兩台。」他強調清潔魚和機器人在除蝨工作上可以相輔相成。清潔魚比較擅長解決魚鰓下面的海蝨,而機器人可以鎖定清潔魚看不見的無色海蝨幼蟲。「這是老方法與新方法的協同作業。」他如此分析。在使用「刺鰩」的養殖場,海蝨數量減少了百分之五十,而他們的人工智慧系統也透過累積鎖定海蝨的經驗,變得更聰明、更有效率。「就像是複
利效應。」布列維克說。至於歐席古則沒有布列維克那麼樂觀。「再看看。」他語氣平板,兩眼覷著養殖籠中不停有光束閃動的冰冷海水。
多年來測試過無數新方法皆徒勞無功,歐席古的憂慮其來有自。大約十年前,海蝨問題剛開始失控時,歐席古和其他業界領袖在飼料裡混入以「虫拜拜」(Slice)為商標的農藥「因滅汀」(emamectin benzoate)來除蟲,這種藥劑會經由鮭魚腸道內襯進入組織,海蝨在此吸收藥劑之後就會斃命。使用藥劑一開始有效,但後來海蝨身上出現抗藥性。歐席古和其他業者也試過藥浴法,在鮭魚成熟期間每隔數週以雙氧水沖洗。但海蝨再次適應了新環境。他們也試過用高壓水流清洗,把感染海蝨的鮭魚送進類似洗車場的設備裡沖洗。但這種方法所費不貲,甚至帶給鮭魚心理創傷造成發育不良。
現在歐席古在測試「刺鰩」機器人以外的其他機械技術,包括能夠容納十五萬尾魚的巨大活動式養殖籠。如果籠內有可能爆發海蝨疫情,就能將整個養殖籠降入更冰冷的海水層,讓海蝨無法存活。他也在研究於養殖籠外裝設孔目極為細小、可阻絕海蝨進入的網狀護板,再搭配水下攝影機和數位感測器,以及早偵測海蝨疫情。
若是所有措施都宣告無效,歐席古也已預作準備,打算將魚群全數隔離。他斥資數千萬美金,研發出外壁材質為固體聚合物的球形養殖籠,這種稱為「蛋籠」(Egg)的籠子深一百五十英尺、寬一百英尺,每籠可容納二十萬尾鮭魚。「蛋籠」與北歐海岸線的美學背道而馳,半浮半沉在峽灣中,儼然像白色幽浮,但是可以完全阻擋寄生蟲入侵。此外「蛋籠」也號稱具備其他環保層面的優點,包括減少排泄物排放、避免鮭魚生病或逃脫,「蛋籠」與其他研發中的「密閉式圍容系統」(closed containment system)皆獲得環保團體和沿海居民的支持。然而,這種技術非常複雜且成本高昂。「蛋籠」裡的水必須從較深的海水層打入,還需持續換水過濾,以除去微小的汙染物;籠內必須裝設扇葉,以製造出強度經過精密計算的水流供魚群逆流游動(鮭魚能夠游很長的距離,養在靜水裡無法鍛練出適合的肌肉量);需要裝設浮標系統以吸收籠外水流造成的衝擊(互衝的水流事實上可能會讓魚群暈眩不適);籠內產生的大量排泄物和廢物需要捕集和處理;必須進行徹底而全面的衛生清潔措施,以維持蛋籠清潔和籠內魚群的潔淨健康。歐席古也投入經費研發一種甜甜圈形的圍容系統(暱稱自然就是「甜甜圈」[the Donut]),它的運作原理和「蛋籠」很相似,但是設計成可產生控制得更精準的強勁水流讓鮭魚逆流而游,功用就在於養出「身材更好」的魚群。
某方面來說,這些圍容系統就是水中的垂直農場—皆是由高科技嚴密控制的生長環境。採用圍容系統的水產養殖場,理論上至少能夠抗衡海洋暖化的壓力:籠內的海水可自更深、溫度更低的水層抽取,酸鹼值則可加以處理調整。但這些措施都會導致成本節節攀升。「投入大筆金錢只為了矯正水產養殖業的錯誤,這種做法也許顯得很荒謬,」英格麗.羅梅德如此對我說,「要是全球對於海鮮的需求量沒有飆高,而捕撈的漁獲量也沒有這麼急速衰減就好了。」
中國的水產養殖始於西元前一千年左右,早在西周時期就有人養殖鯉魚。當時還沒有任何生態系統的科學論述,但是周朝人發展出現今所謂的「混養」(polyculture)機制,即結合了水產養殖、種植蔬菜和圈養牲畜的整體系統。牲畜和魚群的排泄物可以用作推動系統運行的燃料:利用鴨子和豬的糞肥在魚池裡培養藻類,而富含氮的微小藻類則可作為池中幼鯉的食物。鯉魚長成之後就可移往水稻田放養,魚群會吃掉可能傷害稻作的雜草、昆蟲和幼蟲,富有氮的排泄物可幫作物施肥;而田中的水稻不僅可幫魚群擋太陽,還能在鳥禽前來捕獵時供魚群藏匿。「這種稻魚共生系統中,隱含深刻的生態智慧。」南方水產的喬許.高德曼告訴我。「比起分別種稻和養魚所利用的土地面積還小,卻能產出更多的稻米和漁獲,還能節省肥料、殺蟲劑和勞力成本。」混養系統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至今在中國仍有數百萬英畝的水稻田採用此種農法。
然而到了現代,中國以及其他地區大多數的水產養殖業者採行的是農企業單一耕作模式,類似美威集團的鮭魚養殖,以極大規模生產單一產品。養殖場的單一魚種養殖方式導致嚴重的近親交配問題,持反對意見者認為這會有損魚群健康,長久下來甚至不利於水產養殖業的營運。有愈來愈多新創業的較小規模水產養殖業者如高德曼,則致力於復興古老的混養方法並應用於大規模魚類養殖。「概念是讓籠飼魚群產生的排泄物滲入周遭水域,為其他作物提供肥料養分。」如此一來既能有效處理汙染物,也能將生產力最大化。
早在一九八○年代初期,高德曼還是就讀採進步主義教育的漢普郡學院(HampshireCollege)的大學生時,就創辦了他的第一座水產養殖場,他親手打造出一個系統,可將魚群排泄物當作羽衣甘藍、萵苣、番茄和莓果的肥料。如今,南方水產的總部便設在麻薩諸塞州的特納瀑布(Turners Falls),距離漢普郡學院二十分鐘車程,高德曼將此處一座舊機棚改造成可養三十萬尾尖吻鱸的魚塭。他首先吸引新英格蘭的主廚來與他合作,將養殖鱸魚「當地捕撈」的特色用以招徠顧客,儘管這種鱸魚原本生長在澳洲和東南亞。連鎖超市和餐飲業者也受到吸引:全食超市、「藍圍裙」(Blue Apron)生鮮食材電商平台、時時樂連鎖美式餐廳(Sizzler),以及股東包括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為全國超市供貨的「珍愛鮮味」(Love the Wild)冷凍養殖魚類加工產品製造商,皆將南方水產列為供應商。雖然市場對於養殖鱸魚的需求增加,高德曼卻開始重新省思讓公司獲得成功的經營模式。
與高德曼十四年前創業的時空相比,世界已經大為不同:「我們這個年代的首要環境議題是氣候變遷,以及如何以更精確的方法衡量氣候所造成的衝擊,而我的想法從此也不同以往。」高德曼近年慢慢將養殖事業重心移往越南。雖然自家產品無法再標榜「當地捕撈」,但高德曼表示:「在越南養殖的尖吻鱸更好,碳足跡也更少。將養殖場移往尖吻鱸的原生地,收穫後冷凍再運往市場販售,所消耗的資源事實上比先前在美國當地養殖的模式更少,與一般直覺所預期的情況剛好相反。」
拜訪他在特納瀑布的養殖場時,我明白了原因何在。鱸魚養殖場就像是水產版的珀杜食品公司(Perdue)養雞場,每個小小的養殖槽裡都擠了成千上萬尾魚。特納瀑布的養殖場需要巨大的水處理系統,每天必須能過濾超過五千萬加侖的水。系統本身需要消耗大量能源,因為需要持續不斷抽取極大量的水加以淨化和充氧。「很像開了一間加護病房,」高德曼邊說,邊從養殖槽裡撈出一尾蒼白已死的尖吻鱸,「魚群生活福祉的所有層面都必須在掌控之中,否則整群陣亡不過是十分鐘內的事。只要有個幫浦或閥門故障,牠們就沒命了。」像「蛋籠」這樣設在海洋中的密閉圍容系統,在物流上的很多層面都與陸上的水產養殖系統一樣複雜,但是具備一項關鍵優勢:水資源容易取得且不虞匱乏。
在越南沿海開設養殖場後,高德曼得以取法中國古老的整合式水產養殖概念,養一些其他水產跟尖吻鱸當鄰居。他在養殖槽周圍種植呈長簾幕狀的蘆筍藻(Asparagopsis)以及其他可食用的藻類,這些古老的水生物種能夠儲存二氧化碳,並吸收魚群排泄物裡的硝酸鹽和磷酸鹽,再轉化為自身組織。高德曼說永續發展的關鍵在於學習吃位在食物鏈最起始端的食物,而海藻的位置幾乎就在最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