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宋人命運浮沉錄
我想在這本書裡講述許多故事,讓我們看盡宋人百態,人世浮沉。歸根結柢,就是讓我們看清我們是誰。
事情是這樣的,我想做一個與我專業有關的專題研究,卻又不想寫成一本學術論著。我就想,能不能借助一本書來實現我這個想法呢?因為我曾經花了幾年時間參與編寫過一本《書論備要(古代)》,積累了很多不錯的邊角料,它們是我在考察古人傳世書法作品時積累的材料。這些邊角料相對於艱深晦澀的《書論備要》來說,趣味性和可讀性強多了,尤其是古人的傳世書信,於是我將它們整編到這本書裡來,講述那些與它們有關的帝王將相、忠臣賊子、販夫走卒的故事。書中提到的書信,現在大多靜靜的躺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和臺北故宮博物院,少部分散藏於其他博物館,其中又屬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館藏多而精。
博物館裡的書信是孤立的歷史碎片,比起枯燥的論證過程,我更想將碎片的歷史以可愛的方式講給大家聽,但是說實話,要轉變這種寫作方式真的很「烤」人,尤其是改寫,改寫,再改寫。由此,很多文獻就需要反覆精讀,我像福爾摩斯一樣「偵查」了四年,那些與信息碎片有關的證據鏈,被一條一條的建立起來。所以,一部厚厚的《宋朝來的信》就自然而然順理成章了。
面對一封新的信札或一個新的人物時,我最先查閱的是這個人的列傳,列傳會提供他的主要事蹟。然後再看別人給他寫的墓誌銘,列傳多半是根據墓誌銘刪減而來,在墓誌銘裡我可以找到墓主人更豐富的資訊和錯綜複雜的社會關係。接下來,我會在《續資治通鑑長編》裡尋找他在某年某個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再下來就是細讀他的個人文集,了解他的內心世界。閱讀文集的重點是看他寫的公文,在公文裡我可以看到他的政治傾向。排在第二的則是詩歌,透過詩歌,我可以看到他的情感世界,以及詩文才華的品級。第三部分是看他的私人信件,一般來說,文集中的信件都是經過挑選後才刊行的,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私事。最後一部分,是他為別人寫的哀誄墓誌銘。
上述各種史料,只有非常重要、有名的人物才眾體皆備,大部分的人甚至連列傳也沒有。我特別關注人物的生卒年,重要的人物我會從原始資料查出他準確的生卒年,再根據各種史料,為他做大事記年表。我何以如此煞費苦心呢?大概是我對人類有限的生命懷有敬畏之心,對流光易逝懷有悲憫之心,同時也對命運無常充滿了困惑。每當我寫完一個人,便喜歡在後面加一句「享年××歲」。這對我來說,就像一種儀式,我給他重新樹碑立傳,最後一句,就是奠基儀式。經過四年「紙醉金迷」的生活,我終於完成這本書。
寫書就是寫自己,讀史就是照自己。要窺探一個人的祕密,私信無疑是個好東西;要了解人性的複雜、社會的利害,私信更是個好東西。翻開這本書,看到的是「千面宋人」,照見的是千瘡百孔的自己。
宋代存世最早的信札,大概算是南唐降臣徐鉉的。徐鉉文采好,更富辯才。南唐成為北宋附庸之後,據說只要是徐鉉進開封進行外交活動,北宋官員都藉故開溜。太祖趙匡胤勢必要吞併南唐,徐鉉口才再好也無用,趙匡胤那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就是回擊徐鉉的。五十九歲那年,徐鉉陪同三十九歲的南唐後主李煜北遷開封。徐鉉精通文字學、玄學、圍棋,篆書寫得好。不過這些在幾乎每天都在打仗的北宋來說,都沒什麼用,趙匡胤研究的是還有沒有可能將床弩的射程從一千公尺增加到一千五百公尺。好在太宗趙光義重視文化,徐鉉幫忙建立各種急需的檯面上的禮儀制度。徐鉉存世的〈私誠帖〉寫於宋滅南唐以後,是寫給潭州知州的,託他帶信給另外一個人。七十多歲時,徐鉉被貶往大西北,不屑於穿動物皮襖的大學問家凍死了。恰好他的學生任欽差大臣,幫老師料理了後事,又有名揚四海的華林書院掌門人感於徐鉉的學養和成就,出資將徐鉉的遺體運回老家江西,才使他免於裹屍西北的悲慘命運。徐鉉未能善終,挺遺憾的。讓人想不通的是,南唐滅亡之後,他為何不隱居?憑他一身學問,哪兒沒有他的容身之所?難道是為了陪伴與他情同父子的李煜?
同是亡國降宋之人,李建中的命運則完全不一樣。李建中是宋代早期有名的書法家,他二十一歲以前都生活在四川後蜀。北宋滅了後蜀後,李建中第一時間遷居當時最繁華的洛陽,自己開私塾,當了一名小學教師。三十八歲考了科舉,成為一名公務員。李建中存世有三封信札:〈土母帖〉、〈同年帖〉、〈貴宅帖〉,大約都寫於晚年,內容不是幫人求官,就是幫人買房子賣東西,全是經營。「梅妻鶴子」的林逋曾經笑話李建中為名利而困住自己,李建中笑而不答。李建中為名為利而左右盤算,只要不傷害別人,也無可厚非。然而對於國家來說,范仲淹式的人物才是棟梁。
范仲淹一生波瀾壯闊,五十歲以前主要做兩件事:一是抨擊朝政中不得人心者,把為官不仁、升官無道者拉黑名單;二是捲起褲管在基層摸索惠民措施。五十一歲時他響應朝廷徵調,頂著一頭白髮從貶謫地奔赴延州抗擊入侵的西夏,幾年後回到朝廷推行慶曆新政,六十三歲時病逝於徐州。范仲淹傳世的三封信札都寫於五十歲以後,一封寫於延州,兩封寫於慶曆新政失敗後,是三個孤立的碎片,向讀者展示了一位傑出士大夫樸素的愛人之心,這種如三月春風般的愛與,他對黑暗現象疾風暴雨式的激憤,形成鮮明對比。也許正是這火與冰的交融,范仲淹才不會在貶謫與打擊中沉淪,反而在暮年站在了歷史舞臺的正中央,並永遠為後人所銘記。
曾布是曾鞏的弟弟,《宋史》將他列入「奸臣傳」,他有一封〈致質夫學士〉是寫給章楶的。要不是為了查閱這封信的來龍去脈,我可能會錯過一位「男神」。原來章楶就是蘇軾詩文中的「章質夫」——未能進入蘇軾核心朋友圈的朋友。在蘇軾的詩文裡,章楶似乎和很多普通士大夫一樣,是因為仰慕蘇軾的文采而與他往來,所以不乏調笑章楶的詩文。細讀章楶史料,他前半生真是一個並不特別出彩的人,也一直在普通職位上打轉。可是他後半生卻完全轉變了畫風,從一名在琴棋書畫中優遊度日的士大夫,變身為在狼煙滾滾的大西北與西夏人鏖戰的大將軍,古稀之年仍然披堅執銳,令敵人聞風喪膽,為北宋的安寧立下汗馬功勞。是誰慧眼識英雄,給了章楶舞臺?是蘇軾的死敵——章惇。
蘇軾的名帖〈歸安丘園帖〉是寫給章惇的,是兩人從摯友變為敵人的轉折帖。將章惇和蘇軾放在當時的背景下看,章惇是一名合格的政治家,而蘇軾只是一個文人。章惇一定非常了解蘇軾的社會影響力及特殊的破壞能力,所以要對他「痛打落水狗」。然而,無論是章楶還是章惇,都沒有蘇軾的影響大,這就是文學藝術的力量在起作用。
蔡京比章惇小十七歲,蔡京進入朝廷跑腿時,章惇已經是開始左右朝政的人物。蔡京很怕章惇,因為章惇是個死腦筋,碰到原則問題,絕不允許討價還價,所以蔡京經常迴避章惇,而向彈性比較大的曾布彙報和請示工作。蔡京天生具有侍奉他人的本領,曾被派去接待遼國特殊使團,忙得痔疾都復發了。他的好朋友蔣之奇還專門去信問候他的痔疾,這就是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北客帖〉,這「北客」指的就是遼國使者。
李之儀是蘇軾最喜愛的學生之一,蘇軾在發配嶺南之前,先是在地處宋朝邊境的河北定州過渡了一下,在他欽點的極少隨從中就有李之儀,由他負責擔任祕書工作。李之儀帶著夫人胡氏一同前往。李之儀的這位夫人可是極不平凡,沈括說如果胡氏是男性,他一定要跟她做好朋友。蘇軾貶往嶺南之後,李之儀受牽連,又因為給范仲淹之子範純仁寫人物傳記時出現過錯,而被發配到了安徽太平州。李之儀的朋友們得知他要去那邊後,都紛紛邀請他去做客,李之儀非常高興,他有一封〈別紙帖〉就是給朋友們的回信,信中提到了蘇軾的三公子蘇過。李之儀到達太平州前後,黃庭堅也結束貶謫抵達太平州,接受新職。他們在酒席上遇到了一位色藝雙全的美女楊姝,兩人同時愛上了她,結果黃庭堅旋即又被貶,天公玉成了李之儀。
宋祁很早就開始編寫《新唐書》,文風古雅,但歐陽修很不喜歡。最早歐陽修只是在辦公室門上嘲諷老大哥宋祁,到後來他成為文壇盟主,尤其是成了科舉大考官之後,就大規模推行古文運動,澈底否定了小集團的學術愛好。
歐陽修在英宗朝攀上了權力高峰,做為英宗登基的擡轎人,歐陽修本來可以有一個無憂無慮的晚年,可惜英宗早早歸天,歐陽修在神宗朝的改革浪潮中漸漸被甩在沙灘上。他以身體不好為由申請退休。
歐陽修長期伏案工作,積累了很多職業病,為了鍛鍊身體,他開始研習道家修身方法,結果反而誤傷了身體。他有時會用艾灸來調養身體,他的〈灼艾帖〉就是向人推薦這一傳統養身法。歐陽修退休後並未回歸故里,而是遷居潁州,他看中了那裡優美的風景,卻未曾料到友朋稀少,「一飲千鐘」的他日子過得有點寂寞。大約在他辭世前半年,遠在洛陽的司馬光託人帶去了新書稿,請歐陽修提意見。歐陽修回了封信給司馬光,即傳世的〈端明帖〉。
司馬光比歐陽修正好小一輪(十二歲),他是個有原則的人,很難以某種利益撼動他的決定,老而彌堅,蘇軾稱他為「司馬牛」。司馬光身上一些很好的特質都繼承自他的父親司馬池。司馬池有個好朋友名叫龐籍,後來成為仁宗朝的宰相。龐籍有個很優秀的兒子,比司馬光略長幾歲,是司馬光少年時代的好夥伴兼偶像,不幸的是,這位哥哥英年早逝。龐籍視司馬光如己出,後來成為司馬光仕途上的保護神。司馬池還有個朋友名叫陳洎,在宋史上沒什麼名氣,但他有個孫子在文學史上很有名,就是「蘇門六君子」之一的陳師道,他與李清照的公公是連襟。司馬光六十歲的時候,陳師道的哥哥陳師仲將爺爺陳洎生前作品整理出來,並邀請當時的一些大人物寫幾句點評,蘇軾和司馬光都受邀。但是司馬光說文學不是他的專長,他不能點評,他的回信〈天聖帖〉、蘇軾的點評〈跋吏部陳公詩帖〉,以及陳洎部分遺稿,都保存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司馬光與他的哥哥感情非常好,他哥哥晚年退休後回到家鄉山西夏縣居住,司馬光基本上每年都要回去看望。司馬光的孩子早逝後,從哥哥那裡領養了一個,實際上他對侄兒也充滿了父愛。司馬光有個侄兒想去西北邊境工作,司馬光急壞了,上下打通關係,讓他取消申請,結果這孩子還是私自跑了去。司馬光氣壞了,寫了封信批了他一頓,然後要他以父母年紀大了得就近工作為由趕緊回家,這就是他的〈寧州帖〉。司馬光不願意侄兒去邊境,可能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對戰爭充滿了恐懼,因為他曾經遭遇過西夏兵,近千名宋人喪命,司馬光按理負有重大責任。
宋代輕視武將,或者說是害怕武將「黃袍加身」,所以可以傳頌的武將非常少。這不是因為武將少,而是他們沒有被書寫。宋代的和平年代極少,絕大多數的時候戰事不斷,出現很多傑出的武將,可惜沒有人為他們樹碑立傳,我們只能從零星歷史碎片中得知他們的一鱗半爪。看不見血淋淋的戰場,天下就太平,所以宋代給人的印象是精緻的典雅,平日裡消遣的是「四般閒事」。其實宋代文人的日子也不是很好過,即使像仕途相對平穩的司馬光,最後也被神宗「軟禁」了十五年。
十五對於古人來說是個神祕的數字。古代讀書人家的孩子,五歲發蒙;第一個十五年以學習古人經典著作為主,讀、抄、默、宣講、點評;二十歲左右開始參加各種國家級選拔賽,完成第一階段競賽。如果前二十年蓄電充足,第一個階段很快就結束,比如像蔡襄、蘇軾等人,都是一「舉」成名,順利結束第一個階段。而有些人的這個測試過程要持續多年,甚至熬到白髮蒼蒼,這當然深深影響了人生第二個階段。第二個十五年,也就是二十歲到三十五歲,是命運的分水嶺,絕大部分青史留名的人,基本上都會在三十歲左右通過國家考核,進入仕宦階段,並且在工作和社交活動中展現特殊的才學、個人品德、性格習慣等。有人天生如魚得水,有人在打磨中調整自己,有人就此死水微瀾。所謂「特殊的才學」,就是勝任某項工作的能力。比如國家圖書館的編撰人員、國子監的教員,除了學問好,多半也要求寫得一手好字。大書法家黃庭堅就擔任過這兩種工作,李建中、杜衍、范仲淹字都寫得好,都當過教員。另外,在宋代,字寫得好也是社交潤滑劑,像蔡襄、蘇軾、黃庭堅等人,都是藉書法實現社交自由的人。
在宋代,無論是公文還是詩詞文賦,都要求博覽經史,融會貫通,這些用的都是第一個十五年的存貨。第二個十五年是職場塑型階段,這與人的性情、習慣以及家風家教有關,它們的重要性甚至勝過早先的知識儲備,司馬光便是例子。司馬光早年在人群中並不發光,但是他刻苦踏實、誠實孝悌,在父輩朋友中有影響,深得龐籍厚愛。司馬光在一次事件中差點被重罰,身為宰相的龐籍不惜犧牲自己的政治生命而保全司馬光的政治清白,這是拿他的道德修養在保駕護航。
另一個反面例子是蘇軾。蘇軾是在二十歲之前就把自己修煉成一個永不斷電的太陽能蓄電池,他第一次科舉考試就名揚天下,可是為什麼他第一個工作(外放)居然被分配到了大西北?一般來講,宋代的前十名、甚至一甲幾十名,都是朝廷重點培養的對象,也是朝中要員籠絡的對象。赫赫有名的蘇子瞻,背後還有文壇盟主、朝中要員歐陽修老師撐腰,怎麼第一次派任就像是被發配了一樣?蘇軾文集裡沒有對這件事進行過分析,但是從他跌宕起伏的人生軌跡來看,基本上可以判斷與他的性格缺陷有關。他傲慢的態度和刻薄唇舌,使他在大西北被罰了八斤銅,還寫了檢討書,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政治污點。蘇軾恨死了在西北的長官陳希亮,他和他的弟弟一有機會就報復陳。直到二十年後,蘇軾被發配到長江邊上去反省,才覺悟到自己的過錯。可是人的天性很難改,蘇軾血管裡流淌著蘇洵的血液,那是一個非常倔強、古怪、傲慢、沉默寡言的老頭。蘇軾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所以經常是積極認錯、死不悔改,這個很難被塑型的文曲星在凡間也是吃盡了苦頭。
一個人在五十歲時是否能夠有所成就並且繼續揚帆出海,主要看他在第三個十五年是否繼續充電。這裡得說歐陽修。歐陽修早年學業不算頂級優秀,是個重考生。但他八面玲瓏,有特長、有愛好,是個活得很明白的人,他是游進深海裡的大魚。歐陽修最令人佩服的地方,是他持之以恆的熱愛史學,風雨無阻的收集、整理各種史料,數十年如一日的堅持寫學術筆記。他即使在攀登副宰相的高地時,也從未忘記自己是一名歷史學者,但凡有一點點工作閑閒隙,身體還能支撐得住,就一定會伏案研究。所以,我們會忘記他的政治成就,忘記他的過錯,卻記住了他是一位偉大而傑出的文學家、史學家。
宋人的命運千人千面,沒有人能如願以償的善始善終。可是,終究還是有人在命運的滾滾洪流中抓住了一塊木板,不僅免於沉淪暗流,還有機會看到滿天的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