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心
一直要到分手才明白:我們都辜負了自己的心。
竟然是個夢!
從結婚,到離婚,這七年竟然只是個夢。
我的人生仍然如少女的額頭般皎潔飽滿,了無缺憾,並沒有碰得頭破血流。我心滿意足的睜開眼,看見新的吊燈;環顧四周,是新的家具。一時間竟然恍惚:這是哪裡?
定神細想,我確實離婚了,這裡是我的新居,我在夢裡重溫了結婚離婚等鉅細靡遺的過程,這一夜竟然跨越了七年。
彷彿有面鏡子阻隔在晝夜之間,分開了兩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真實冗長的一切,在另一個世界裡不過是個短暫的夢。
◆◆◆
我不想起床。
起床意味著必須返回到鏡子這邊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很難堪。
小學一年級的班會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尿褲子,或者大學考政治經濟時因為作弊當場被抓,都不能與現在相提並論。
我欠大家一段冗長曲折的解釋,我害怕自己根本無法解釋清楚。
「妳怎麼會離婚?部落格寫得那麼肉麻。我以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婚,你們也要白頭到老。」水晶說。
每個人都這麼以為。
甚至包括我自己。
就算要放手,也應該由我先來。
現在才明白生活低調沉默的好處:所謂自生自滅,也未嘗不是種自由自在。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牛皮吹脹一定會破,大道理都可以信誓旦旦的說給別人聽;輪到自己身上,縱然事情發生了也還是覺得有種不真實的隔膜。
善良的五月勸慰我說:「不要計較得失,至少那些幸福的時光曾經屬於妳,堅不可摧。」
但我並沒有失眠或食不下嚥,看從前的部落格文章也不覺得刺痛,倒時時因為恬不知恥的肉麻而臉紅。那些曾經的小小快樂就像吹過草地的微風,泛起綠色的漣漪之後便無影無蹤,並未留下什麼永恆深邃的痕跡。
我收到一封Email,要求對兩套香港特價度假產品含機票、酒店予以確認。細看資料,機票上是豬和一個叫C的女人。
雖然離了婚,但他並不介意仍與我共用航空公司里程卡上的積分。
聖誕吐故,新年納新,多麼緊湊的安排!
「麻煩你換新的電子信箱。」我打電話過去。
「我會。對了,把妳的相機借我用。」豬說。
「什麼?」我懷疑自己的耳朵。
「妳的相機呀,我要拿到香港用。」
「你自己的呢?」
「妳的比較專業嘛,效果好。」
「你自己為什麼不去買一台?」
「誰知道什麼時候再用?那麼貴,買不如借。」
我愣了半天,真正哭笑不得,「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還的時候別忘了把照片刪乾淨。」
「那還用說?才不會留給妳看。」豬得意揚揚。
豬從不願意幫我照相,我大概不是他心目中可以入畫的那類女人。
我甚至相信,這個男人將來度蜜月時會諮詢我哪個島嶼的性價比最佳,同時會問我是否可以幫他講價打折扣,不知算不算不計前嫌。
奇怪的是並沒有憤憤不平。
感情是沼澤,陷入容易,自拔困難;我們卻進出自如,如履平地。
在菲律賓的海灘上,我看見一個小男孩專注的砌成一座高大的沙丘城堡。傍晚漲潮,只一個浪頭,城堡就成了斷壁殘垣;再一個浪頭,就只見一片黃沙,城堡像從未存在過。
也許我們的婚姻是用沙子做成的城堡,堂皇而脆弱。
◆◆◆
肖風曾經問我:「喂,怎麼會是和這樣一個男人?」
怎麼會?
第一次看到豬的時候,我馬上感到後悔──後悔為這次相親特地買了副隱形眼鏡。
他的聲音像是風吹過一根空的金屬管;為了顯示聽得認真,我不時與這個男人對視片刻,於是看清了他醬黃色的臉、模糊的五官、寒酸的灰色棉大衣與巨大笨重的人造革旅遊鞋。我避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沾滿污漬的鏡片後面閃爍,像兩個小小的三角形的洞。
從假山上下來的時候他像紳士一樣伸出手來扶我,卻突然腳下一滑順流而下。看著仰面朝天躺在雪地裡的豬我放聲大笑,毫無憐憫之情。
午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問我:「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嗎?」
我迅速估計了一下形勢,反問:「你覺得呢?」
他笑了,說聲「會」,付了帳。
「如果我當時說不會你會怎麼樣?」事後我問他。
「AA制,各付各的。」他自得的回答。
第二次見面是在公司樓下。
看見他我說不上高興,但很高興能把禮物帶進辦公室──我那該死的虛榮心。
他送來的康乃馨用皺巴巴的報紙包著,玻璃花瓶打著施華洛世奇的logo卻含著碩大的氣泡。「假的。」同事說。
事後他說,外國都用報紙包花,花瓶是公司發的,員工禮品。
晚上去跳舞,他沒有一腳踩在鼓點上,因為身形高大,所有的不協調都被放大,被他攬在懷裡異常不自在,像對著一堵活動牆,礙手礙腳。
就算是被追求的虛榮心也不能減低嫌惡之情,我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的第三次邀請。
那時我剛從大學畢業,充滿幻想,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擁有美好的未來,許多可能。相親,不過是生活的調劑之一。
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那麼我的人生會是另外一副模樣。
但是。
「但是」這個詞,猶如一個轉彎,事情總是因為無數個「但是」呈現出九曲回腸的形態。
「妳以為妳年輕嗎?很快就老了。妳以為今後機會還很多嗎?相親的規律通常是一個不如一個。」我媽這樣說。
在這樣的勸導之下,我怦然心動。
◆◆◆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最該浪漫的青春時期,我卻是無知而世故的呢?或者說,因為無知而格外世故,因為世故而格外冷漠。
我知道我曾經很想把頭靠在一個男人肩上,他的二胡拉得那麼憂傷;我知道我迷戀過另外一個男人,他有一雙看不見底的深潭般的黑眼睛;我曾經愛上了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孩,我們在辦公室坐了整整一夜然後踏雪而歸。但我很驕傲自己竟然把持得法,收放自如,不曾為「無用」的浪費太多時間──他們並不是最佳結婚對象。
我的時間要花在有用的地方。
我像乾牛皮一樣頑固,像花崗岩一樣自負。
正如畢業是留在北京工作的最佳時機,年輕也是結婚的最佳時機,儘管結婚對我來說就像一團閃著金光的霧,看不分明。
人人都要升學。
人人都要就業。
人人都要結婚。
人人都要做到的,我就要做得比人人更好。
上更好的大學,找更好的工作,結更好的婚。
每件事都該有個目的。
人生就是從一個目的過度到另一個目的。
念書是為了考試,工作是為了賺錢,戀愛是為了結婚,我的世界是這樣清晰明確,一絲不亂。
◆◆◆
大學畢業後,我進入一家網路公司。那時它歸屬於高科技產業,占據了一片寸草不生的郊區。
和我同住一間員工宿舍的同事長我幾歲,胸大腿長,眼亮膚白,只是牙齒大、長而參差,這讓她的臉看上去像個佛手。
總的來說,這是個可愛的女孩兒,想嫁人的時候除外。
她常常抱著吉他彈撥,彈著彈著就哭了,問我她為什麼嫁不出去。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又不能娶她。
某天半夜,一條黑影沉默的站在屋子中央,我幾乎被嚇得魂飛魄散。
拉開燈,我看見佛手拿著一把鋒利的剪子。她突然對我嫣然一笑,然後一把抓住自己的長髮,喀嚓就是一剪。
還沒等我從震驚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她已經把頭髮剪成鳳梨葉狀,短短的朝四面放射著。
「妳瘋了?」我上前搶她的剪刀。
她嘿嘿的笑,「再嫁不出我就去做尼姑。」
我知道她的故事:與一個青梅竹馬的男生苦戀多少年,最後對方另覓新歡,她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反反覆覆的講這個故事,並說自己一定要結婚。彷彿結婚就是報了仇。
那個時候,從公司回到宿舍需要經過一片又一片漆黑的麥田與苗圃。佛手每天都在淩晨兩點左右穿著裙子,獨自穿行在颯颯作響的黑色葉片與枝條之間,眼睛明亮,神情激動,像《聊齋》裡的女鬼。她說她泡在辦公室電腦上用QQ「釣魚」。那時QQ剛剛興起,使用人群相當整齊,並不像現在這樣魚龍混雜,她立志要在上面找到一個丈夫。
我一半諷刺一半擔心的問她怕不怕回來的時候被按在麥地裡強姦?
她只是嘿嘿一笑。她無所畏懼。
佛手那年大概二十五六。就像大馬哈魚到了某個時期一定要迴游產卵一樣,為此不惜葬身熊腹。女人在此時也被生育的本能催逼得心急如焚。
佛手的舉動讓我驚恐不已。我以為女人到了這個時候仍然嫁不出去就只剩下發瘋這條路可走。
我不能容忍自己這樣可憐。
我要我的人生一路順風。
◆◆◆
換個角度看,世界會不同。
如果只是從結婚對象的角度來打量豬,即便最挑剔的姑娘似乎也找不到拒絕他的理由。身高學歷家庭工作,幾乎樣樣屬於中上水準;如果把眼睛忽略不計,臉部也算凸凹有致。他沒車沒房,但當時的社會還不像今日這麼現實,因此我的功利主義還保留著相當純樸的性質;再說,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再笨的姑娘也知道這是個機會。況且我當時急於穩定後方出去看看天下──沒有什麼比結婚更加方便現成的解決辦法了。
我們又走在一起。
並不是因為我魅力巨大,他有他的故事。
「我曾經為她製作了一本舉世無雙的詩集,用的是半透明的白紙,像蝴蝶的翅膀,上面細細的壓了花紋,裡面印的都是她的詩,我親自排版。」他說。
「我寫了無數情書;站在她宿舍樓下一等就是幾個小時,她的同學告訴我她正在洗襪子請稍安勿躁;第一次去香港我買了幾千塊的香水和衣服給她,花掉了我全部薪水。」他說。
後來他幫她去美國,之後就是個老派故事:她甩了他。
或許從頭到尾,她利用他。
「我再也不會那麼傻,我成熟了。」豬信誓旦旦,「我要結婚。」
最好的結婚對象應該是個無知的女人,不會讓人水深火熱的陷進去──那時候的豬打定了主意要更愛自己一些。
豬邀我逛街,是為了幫他挑全套的衣服鞋襪。「這是為了考驗妳對我是否有耐心。」豬說。
豬從香港給我帶回的禮物是一件藍色的無袖棉T恤,價值九塊港幣。他要測試我是否安貧樂道。
豬要給我買一部新手機,只是因為「現在談戀愛都送女朋友手機」。
我的文章他從來不看,我遲到了幾分鐘他都要抱怨。
一切都是按照計畫進行的。
按照計畫找一個女人,按照計畫考察,如果通過考察的話,按照計畫獎勵。
◆◆◆
甚至連接吻也是按照計畫進行的。
送我回去的時候,我轉身走進黑漆漆的院子。他伸手攔住我,我面對他,他的嘴唇儀式化的落在我的額頭上。
很濕。
我很詫異,此時此地並沒有適合接吻的情緒。
豬在賣弄。他以自己的年齡優勢與性別優勢在戀愛中主導。為此,他沾沾自喜。
一個吻表明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儘管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沒超過二十四小時。
此後我們的約會變得非常簡單:見面,找個僻靜所在,然後他抓住我的手塞進他的褲子。
在這方面我知之甚少。
我以為這是最正常的男女關係。
我們每天通電話,有時候寫電子郵件。每週大概約會三至四次,每次的節目是吃飯、看電影、散步、把手塞進褲子裡。不約會的時候他發來Flash,比如一隻無尾熊舉著橫幅出現,橫幅上寫著「I Love You」。
「喔,」我想,「他愛我。」心裡會跳一下。
我們應該算是戀愛了。儘管豬因為生病不能赴約的時候我很快樂的打著羽毛球。
「男友病了都不去看看嗎?」同事提醒。
「哦?應該去嗎?」我很疑惑。
同事疑惑而責備的看著我,我也疑惑而責備的看著他。
他大概是怪我冷血,而我則怪他多事。
我坐上公車去探望豬,既然人們說男友生病就應該如此。
「男友」這個詞聽起來很陌生。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探望的結果還不是坐在他狹窄的小屋裡把手塞進褲子,而豬的父母就在一牆之隔的隔壁。
◆◆◆
「我就是為了結婚才和妳交往的,如果不想結婚,那我們就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豬的語氣像一把小鎚子,像敲釘子一樣確鑿的敲著每個字,敲得我太陽穴生疼。
彷彿是我的魂附了他的身,借他的嘴說出了我心裡的話。
我突然暴怒,摔門出去。
心裡想是一回事,說出來是另外一回事;從自己嘴裡說出來是一回事,從別人嘴裡說出來是另外一回事。
我暗地裡希望他有另外的理由,比如:他愛我,愛得發瘋,不結婚毋寧死。
後來我道了歉,我不能無理取鬧。
兩個想結婚的人湊到一起不好嗎?事半功倍,志同道合。
我說服了自己。
想要「達成」的欲望不斷促使我們說服著自己。
木夏說為了廣告費她甚至能在四十分鐘之內愛上任何一個客戶。
「妳必須努力發掘對方的優點,放大優點,接著妳就會喜歡這個人。」
木夏的生意做得很出色。
喜歡誰都不太難,如果你打定主意喜歡他。
愛上誰都不太難,如果你打定主意愛上他。
我們努力的相愛,為了將來要結婚。
結婚之前當然要先相愛,這難道有錯嗎?
我們都是規規矩矩的好人,我們按照好人的標準要求著自己。
下雨的時候我提醒他記得帶傘,天冷的時候他把衣服脫下來披在我身上。
看上去也像情侶的樣子。
但一切都是例行公事,因為心裡的感覺是兩樣的。
就像小說或電影,戀人們應該這麼做。我們像盟國一樣遵守著戀愛的各種準則,對於一切都給予正向的解釋。
麻木是老實,壓抑是深沉,懦弱是謹慎,貪婪是上進,幼稚是單純,浮躁是活潑,刻薄是幽默,邋遢是不拘小節,虛張聲勢是充滿自信,毫無審美是樸實無華……
到最後我們相信,再也找不到比對方更完美的人。
我們確定我們是相愛了。
我們確定我們當然應該結婚。
◆◆◆
鑽戒是有的,玫瑰也是有的,甚至送到了辦公室。同事圍住我鼓掌說好浪漫。
我很得意,但也僅僅是得意。
「不管是跳槽還是升遷,左手無名指戴上戒指就有說服力得多,外企老闆們很看重這點的。」豬說。
「我們不必再常常到外面吃飯。我可以省下一大筆坐車錢,現在光是送妳回去每天都至少要花三十塊。」他繼續說。
「兩個人生活在一起的成本比各自生活更低。我們可以合用一床被子,一張床,一口鍋。」
時值夏末,我們站在北大校園裡的小石拱橋上。晚風帶著荷香溫厚的穿過身體與頭髮,人彷彿浸在又緩又暖的河流裡,路燈下的垂柳鼓動著明亮的黃綠色波浪,一切都是透明的,流動的,一切都在蕩漾。
我仰著臉,等待著微醺的感覺;聽完他的話,卻像嚼了一嘴的沙。
就像存心要演一齣好戲的名伶,卻偏巧遇到一名木訥拙劣的演員同台出演,我急火攻心,大發雷霆,我恨眼前這個男人毀掉了我值得吹噓一生的浪漫夜晚。
我並不覺得豬的求婚自私而市儈,因為當時的我一樣自私而市儈。
「一定要甜言蜜語才叫求婚嗎?」他抓抓腦袋,「我不善表達。」伸出一直在褲兜裡揉搓著的手,手裡是個小紅包,打開看是一對戒指,戒面有黃豆大小。
他攤開手掌把戒指端過來,我賭氣一推,戒指骨碌碌的滾到地上,豬慌忙蹲下身去細細的找。找到後再遞給我,我不理。豬拉著我的手硬是往上套。我瞪他一眼,撲哧一笑。「太大啦,」我說,「也不知到底是給誰買的。」說著把戴著戒指的手伸直了舉到眼前來看。「舅舅送的禮物,太大了我替妳拿去改。」豬說著扶著我的手也看。我用手肘頂開他,「這就算完啦?」他疑惑,「還要怎樣?」我哼了一聲,「人家求婚可都要下跪的。」他為難,「人來人往的……」我立即把手上的戒指往下褪。「不不不。」豬像是橫下一條心,環顧四周,然後飛快的單膝點地又起立。
像終於聽到了藏在監視器後的導演喊OK,我們都長長的舒了口氣。
「在辦公室嗎?」豬在電話那頭問。
「在。」我說。
「那我半小時後到?」
我不出聲。
「好不好?」
「隨你便。」我忽然有氣,掛斷了電話。
半小時後,豬舉著一把玫瑰走進辦公室。我低頭佯作不知,直到他走到我面前說「嫁給我」,我才如夢方醒的「咦」了一聲。
同事在一旁鼓掌起哄,我們兩人卻木訥的不知道接下來說些什麼才好。我只顧看那束花,對著紫色的玻璃紙、紫色的勿忘我,以及白色的滿天星不滿,嫌它們太過土氣。一眼掃到豬,又對眼前的人不滿:領帶上起了染了油漬,西裝是前年的款式,鼻毛又露出來──有人送花到辦公室當然好,但也要看什麼花、什麼人。
一切都該是個驚喜才談得上銷魂;如果只是應我的要求,他才出場,來前還要電話預約,再浪漫的場面也像是知道了謎底再聽謎題,索然無味。
但是,沒理由再拖下去。
豬做了他所能做的,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
我們按部就班的操練,一招一式都像電視劇裡的浪漫情侶。
然而,就像慌慌張張的去趕國際航班,坐到位子上仍然滿腹疑雲:檢查隨身行李,好像什麼都不缺,卻又好像缺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左思右想,只是不得要領。心中一直忐忑,生怕飛到半空才哎呀一聲,臉色煞白,懊惱不已。
我知道自己心裡有塊地方,似乎是虛的,浮的,踩上去便會轟隆一聲掉進深坑。然而我懂得如何讓自己心安理得,我小心翼翼的繞開那塊區域,只當它不存在。
公司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裡,豬遞給我一飯盒煮熟的荸薺,我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坐在對面,只能輕輕的碰我的胳膊,說著「喂,喂,別哭了」。胖胖的女服務員帶著一副明瞭的笑容上著菜,其實不是那麼回事。「要是我媽知道你有牛皮癬,非要我們分手不可。」我抽噎著,不知為什麼那麼情急,突然沒法想像怎麼還能再同另外一個人重複我們之間的種種經歷,像是果農站在即將收成卻遭受天災襲擊的園子裡,看著滿地的枯枝敗葉不可收拾,那麼久的努力突然一下泡了湯,急火攻心,只覺得全完了。豬一臉安慰與焦慮的神色,建議向我媽隱瞞事實。這並不難,在被我偶然發現之前,他也是一直瞞著我的,只等待著木已成舟。
「就像在雪地裡遇到了一個摔倒的人,你背起他來走過一程,無論如何,是不能把他再丟下了。」我感嘆的說,帶著種犧牲的悲壯。
豬含糊的點著頭,他什麼都不明白。而我總算找到一個能把自己感動、高尚而悲情的理由。
「這個人看上去是在笑,可眼睛裡卻沒有笑意。」佛手如此評論豬。我沒答話,心想:可是妳的男網友遠看像個棗核,近看像隻老鼠。
我們都不喜歡對方的男友,但並不妨礙我們相互祝福,各自結婚。
◆◆◆
人生如戲,這話男人女人都同意。分別在於,女人以為結婚標誌著好戲開場,自己終於可以作為女主角登上歷史舞台;而男人則以為婚床上的大紅錦被猶如幕布,將其拉攏即可謝幕,從此卸妝,照著本來面目過日子。
幾乎從結婚那天開始,晚歸就已經是豬的常態。
「如果晚回家,能否提前打個電話?」我說。
結果沒有電話。
「我忘了。」他說。
「我又忘了。」他說。
「我沒有這個習慣。」他又說。
於是,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錶針牽引著我的憤怒,一圈一圈緩慢而沉重的旋轉。
終於有一天,豬一進門就傻了,然後一屁股坐在床上咧嘴大哭。
管燈上掛滿了撕成一條一條的領帶和襯衣,滿地都是碎片──五顏六色的,亮閃閃的;碎照片上的半張臉還保持著微笑的神情,碎光碟像鏡子一樣映著屋子裡的情形。
看著豬不知所措的模樣我感到切齒的快意。
這是歡迎儀式,迎接豬的晚歸。
「誰叫你不在乎我?」我說。
「在乎。」他申辯。
「在乎就不會不顧我感受夜夜失蹤。」
「心情不好。」
「天天不好?」
「有事。」
「什麼事?」
「男人有時需要獨處。」
「那何必結婚?」
「這是兩回事。」
「你不愛我。」
「愛,但這是兩回事。」
「一回事。因為不愛,所以不在乎。」
「唉,在乎。」
「在乎?為什麼不打電話回家?」
「忘了。」
「次次都忘?」
「確實忘了。」
「換作前女友呢?你也能忘了?」
「這是兩回事!」
「一回事。因為不愛,所以不會記得。」
沒有聲音,我轉過臉看豬,他已墜入熟睡。
我搖醒他繼續話題,他打個哈欠再次入睡。打電動的時候倒是精力充沛,聽我說話彷彿是最佳催眠曲。
我躺在床上。床是一塊荒涼的礁石,周圍彌漫的夜像深不可測的海,又黑又冷,浪頭一波一波打在我身上。我們背對著背,似乎相依為命,卻是咫尺天涯。要離開,就像是剛上岸又重新翻身落水,一個人在茫茫的世界裡載沉載浮──只要還能將就,我們是鼓不起勇氣離開的。
「兩人頭腦勝一人──在枕頭上。」
這俏皮話俏皮得很片面。
兩個人的寂寞有時更鋒利孤絕,像一柄劍,泛著清泠泠的光,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碰上就是一道傷口。
收拾東西的時候,在陽台的隱蔽處翻出沉甸甸的一大疊A4紙,足有《辭海》那麼厚。紙是正反兩面列印的,一面是擺成各種姿勢的酥胸玉腿,全裸的,被縛的,另一面是文件,印著豬公司的抬頭。
我從喉嚨裡輕輕的呵了一聲,聽上去像不經意的淺笑。站了半晌,抱著這疊東西回房,扔在豬面前。
「晚上加班好辛苦。」我兩臂抱在胸前,冷笑著看豬。
他從電腦前轉過臉,螢幕上穿著盔甲的小人兀自一跳一跳的,映得豬的臉色忽明忽暗。
「不怕被同事看見丟臉嗎?用公司的印表機!」我提高聲音。
豬不響。
「說話!」我的胸脯一起一伏。
仍然是沉默。
「說話呀!媽的,真髒,王八蛋!」
我咬牙切齒,第一次破口大駡,邊罵邊撿起那疊酥胸美腿,狠狠的朝豬的臉上摔過去。豬伸手搪開,不發一語,眼鏡片上映出兩片螢幕來,看不見眼睛。全裸的美女或美女的局部們橫七豎八顛三倒四的飛了一屋子,玉體橫陳躺了滿地。
豬媽大概是聽見聲息不對,推門探看。
「這是怎麼了?」她遊移的從我看到豬,小心翼翼的發問。
豬不說話。
我也不說話。只是彎腰隨便撈起幾張紙來狠狠的撕。
豬媽用眼角往上一瞥,只說了句「早點睡」就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門背後。豬則往床上一躺,背對著我,片刻後鼻息已沉重起來。
我演了獨角戲,演獨角戲的,無論什麼戲碼,總像小丑。
一口氣噎在胸口,不吐不快。
我拚命搖醒豬,要他給個交代。
他含糊其詞,要睡,我就再搖,直到天光放亮──據說審嫌疑犯都用這招,鐵打的漢子都會趴下,何況是豬。
遺憾的是,大鬧一番之後的結果我竟然忘了,大意是豬承認了錯誤,保證永不再犯之類。
然而保證是保證,行動歸行動。豬仍舊起早貪黑,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樣子。列印紙倒是從此不見,只是豬的電腦換了密碼。
我並不是清教徒,不認為性一定是罪之門的鑰匙,但從此心裡留下了一處瘡疤:原來豬的理想對象是另外一種模樣──奶油一樣肥白無骨,可黏可吮,似乎隨時可以癱下去、化開來;況且這欲望又是如此強烈執著,即便是新婚之時。
他的取捨是很清晰的了──我得到了形式,但不包含熱情。
胸腔似乎被塞進了過水的濕沙袋。繼續追究下去顯然像是小題大作──又沒有既成事實,我只能帶著濕沙袋若無其事的繼續婚姻生活。
◆◆◆
按照豬的意願,我們與他的父母同住。叫他的爸媽,就好像叫「張總」「李總」一樣畢恭畢敬,生活就像上班,我一向是個好員工。
一開始,我是打定主意要做個好媳婦的,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挨駡。
因為買來的點心太甜,或者不小心打破了一個碗,或者炒菜時少放了鹽,或者多說了一句話,都會引來一陣咆哮。手指直戳到我的鼻子上,吐沫噴到臉上,我呆呆的站著幾乎忘了分辯。
這樣暴君般的父親,這樣沉默隱忍的母親,這樣的家庭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原以為家庭生活應該像田園詩一樣美好,或者二人轉一樣詼諧默契,就像我父母的家,雖然也爭吵,但爭吵也是親暱甜蜜,總有一個團圓的結局。
我不知所措,於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手抓著胸前的衣服和肉,無聲的號啕,憋得滿面通紅,耳膜一陣陣鈍痛。
「從小他就這樣,沒事就打我出氣,號叫聲滿院的鄰居都聽得到。」豬說。「去春遊,他不給我錢。我把一個蘋果從體育場看台的最高層往外扔,蘋果啪的成了一灘泥。這把我嚇住了,我原本是想自己跳下去的。」頓了一下,他輕描淡寫的說:「他就是這樣,他有病。」
豬藉口上班路遠,早出晚歸,正好躲避見面。我不必進公司上班,在家裡的時候比去辦公室的時候還多──順理成章的當了好靶子。
「我們搬出去吧,再這樣下去我會發瘋。」我小聲說,隔著門板,傳來很大的電視的聲音。
豬看看我,「買房子交不起全款,貸款不划算;租房子每月租金連生活費就要三千塊,每年四萬的支出既浪費又不划算,再等等。」說完又去打電動。
算盤打得山響。心緒與情感,在他看來是不必計算在內的。我開始了解他的世界:一切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一切都有據可依,有案可查,一切都有個價錢。
我仍然拉著他到處看房子,推託不過的時候,他也去,只是手裡捧一本磚頭厚的小說,一路低著頭看,等公車站的時候看,坐在公車上也看。跟他說話,十句裡有九句是沒回答的,唯一的回答是:「喔?」從書裡倉皇的轉過頭來,又匆匆的別回去。
和死人出去也許更舒服些,起碼不用指望死人會講話。
「別看了!」坐進地鐵,我對他喊。
他不解的看我一眼。
「傷眼睛你不知道?你弱智啊!」
斷斷不可因為被男人冷落而暴跳如雷,否則就成了自輕自賤──我此時單挑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罵。
他百無聊賴的合上書,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來,戴上耳機。
我以為他要打電話,看看又不是。
「幹嘛?」我要用喊的他才聽得到我說話。
「聽收音機。」他一臉坦然。
嘈雜的地鐵車廂突然成了地球末日的一片荒原,只剩下了我們兩個倖存者,身邊這人卻還自顧自的戴著耳機!摻雜著荒誕感的憤怒像地獄裡的藍火苗,燎得我的心臟滋滋作響,似乎要滴下油來。
下了地鐵,手機又換成書。
不聲不響的一路忍回家,一開門,我伸手奪過豬手裡的書,中分開來,狠狠的撕。書太厚,一時撕不動,於是從封面起五頁八頁的一路撕下去,邊撕邊用低啞著嗓子擠出話來:「叫你看!我叫你看!」撕完一股腦的扔進垃圾桶,又覺得無法消氣,於是一腳將垃圾桶踹翻,雙腳在那堆殘頁上一陣蹦跳踩跺。似乎是將情敵碎了屍,好歹吐盡了胸中的一口惡氣。
豬爸不在家,豬媽驚訝的瞪大眼睛站在門邊看,沉著臉一言不發。
怒氣漸消,我隱約知道自己像個小丑似的,然而不如此這般的發洩,恐怕心臟會爆裂。
細究起來,豬的老實其實是種很深的漠然。
他對整個世界漠然,我可以誇他清高;他對我漠然,我是一定要報仇的。
此時就算放一本《聖經》在眼前,我也只會記住「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八個字。
我要做他世界的中心,否則就是失敗。
男女關係上,我算是個弱智;人心對我來說很難懂──換作現在,也許一眼就能看穿豬的心事,打鬧質問似乎都不必,但當時不行,我要一次次的證明豬的真心:表面上要他承認愛我,因為潛意識裡知道他並不。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回到房間,我說。
「在乎。」豬跟進來把門關上,答得飛快,怕麻煩的表情。
「在乎就不會這樣麻木。」
「怎麼麻木?」
「還問怎麼?一路你看什麼書?不知道我在身邊?你死人啊你?換作以前的女朋友,你恨不得跪下來替人家舔鞋子,到我面前就裝柳下惠,不想過了說話,誰不敢離婚誰孫子!什麼東西!」我一邊摔摔打打,一邊罵罵咧咧。
豬叫苦:「唉,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啦!」
「那時候你能寫情書買禮物在樓下一等一下午,為什麼現在不行?你陪我逛過街嗎?也就談戀愛的時候逛過兩次?你給我買過什麼了你?」我拉開櫃門摔出兩件衣服,「就一件破背心跟一條破短褲,看了都髒眼睛!」說著一把抓起來就開始撕。
豬連忙上前按住,「不要這樣!那是年輕衝動!現在成熟了。平淡是真。妳想要那種肉麻短暫的激情?再說我們還得存錢買房子,能不省點嗎?」
「為什麼對別人行,只是對我不行?反正你就是不愛我!」我像個長跑運動員,氣呼呼的跑了一圈又一圈,總能回到起點。
「愛,愛,哎呀!」豬一臉急迫,聲音開始不耐煩起來。
我冷哼一聲。
「別鬧了行不行?」豬抓住我的手,我甩開。豬再抓,「我錯了,我以後路上不看了行不行?」
我沉默片刻,之後道:「心裡有自然會做出來;做不出來一定是心裡沒有。」
豬摟著我的肩膀,「原諒我,我只是不善表達。」
「平淡是真」和「不善表達」是豬的兩面金盾牌,輕輕一架就抵擋了我的千軍萬馬。
我努力相信他的話;然而人可以說服邏輯,卻無法說服感覺。
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一個曾經列印詩集和在窗下痴痴等待的人不善表達。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我深感挫敗。
豬的話句句有理,但就是因為太有理了,所以與感情無關。我心目中的男女之情應該像火一樣燒得人六神無主、理智全無,否則怎麼配叫「感情」?
因為找不到房子,所以只能時而打打鬧鬧,時而裝聾作啞的繼續忍下去。
夜裡趕稿子,不敢開燈,漆黑一片裡只有螢幕的光亮照著鍵盤,猛然有人敲門大喊:「到底讓不讓人睡覺!」我的心臟幾乎驟停──每當豬爸半夜起床發現我們門上方的玻璃上閃著隱隱的光亮便會如此。
有時我們兩個人悄聲說著話,突然聽到隔壁蒼老的聲音:「有什麼話明天說吧!都幾點啦!」那是聽覺敏銳的豬媽。
然而,當我們的床曖昧的吱嘎響著的時候,屋子裡的氣氛是又不一樣。豬喜歡發出猥瑣的笑聲,並且要求「再打開一點,再打開一點」,薄如紙板的牆壁那邊一片靜寂,連豬媽那幾乎不間斷的咳嗽都一聲不聞。而且一定會等到我們嘩啦嘩啦的沖洗完畢回房躺下,豬爸才會踩著拖鞋出來上廁所。
豬翻身睡熟,我卻咬著手指,咬到指尖發白。
想起前些時候那些電腦列印的豔照,覺得自己不過是摸黑做了畫中人的替身,胃裡不由的湧起一陣噁心。
對於我來說,性意味著恥辱。
「妳給我過來!」
某天,我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豬爸已經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拖到客廳,「這麼多水,妳在搞什麼鬼?」我剛剛擦過地,不過是複合地板,又只是微微有些濕。然而他卻滔滔不絕的咒駡著,我感覺自己站在一條被陽光曝曬的街道上,一盆又一盆污水從頭到腳淋下來,澆得我滿身污穢,毫無尊嚴。
我奪門而出。
回來的時候我拉著一個特大號的旅行箱,打開櫃子,把衣服一件一件往裡面裝。
「幹什麼?」豬媽問。
「搬家。」我說。
「是去機場吧?」計程車司機對著後視鏡問。
我說了一個地址,那是我一個單身女友的家。
◆◆◆
我們的分居長達半年。我像個野孩子一樣慫恿豬搬出來住,豬只是遊移。
我知道他並非因為經濟困難,也絕對談不上是出於孝順,他只是麻木與習慣,況且又能省錢──就是在搬與不搬的蹉跎裡,他漸漸失去了我的大半信賴和尊重。
某個週末,我們相約吃飯,就像一場約會。也許是因為很久不見,豬倒是流露出罕見的溫情,把自己面碗裡的蝦挑出來,細細的剝好殼送到我碗裡。
也許因為類似的舉動太罕見,我突然一陣感動,感激的瞥了他一眼。
這次見面,原本我是要提離婚的。
那時有個男人正在為我寫熱烈的情書,幫我做我想做的一切,「我可以為妳去死。」他說。「打我耳光,來,打,只要妳覺得爽。」他說。支配一個男人的感覺讓我陶醉而恐懼。
還有另一個男人,我們從前一直不動聲色的默默相愛,我氣他毫無明確的表示──於是戴著結婚戒指在他面前笑著炫耀,看他錯愕的表情,心裡有種殘忍的快感。婚後他倒找上來,兩人見面的時候總沉浸在溫暖羞澀的興奮之中,照這樣下去,不知會發生些什麼。
我想還是離婚比較好──其他的每一種可能性都像一株破土的幼芽,使人心裡癢酥酥的,未來當然是不可知的,但不可知的才擁有神祕的吸引力。
「我們明天去看房子吧!」豬看著我的臉,審慎的說。
「去哪裡?」我倒吃了一驚。
換了兩班公車,人煙與房子都稀少起來,我懷疑是否已經出了北京。同車的某人操著濃厚的東北口音大聲感嘆:「哎呀,媽呀!這是到長城了吧?」
房子小而簡陋,但我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買了下來,搬進去。
對於安穩生活的嚮往再次壓倒冒險主義的激情:一鳥在手勝於兩鳥在林,誰知道闖出去將來是個什麼結果呢?房子可是沉甸甸的立著的,牆敲起來發出厚實的咚咚聲,廚房彌漫著人間煙火的味道,黯淡的燈光底下似乎是永恆不變的日子。我第一次可以喜孜孜的按照自己的意願擺設物品,與這感覺相比,其他的一切都變得遙遠飄渺,棄不足惜,包括那些愛我的和我愛的。
床用的是舊床,硬木框子,棕編的床墊,上面只鋪著自製的薄被,像睡門板一樣硬邦邦;身上壓著一個人的時候,尤其覺得硬,似乎整個人都被壓扁了,喘不過氣來。
一朝獲得獨立,似乎也就解除了顧忌。從沒見豬這麼興奮過,像是守齋多日,終於開了葷。
我很配合,似乎覺得這是對豬的獎勵。然而突然之間,心裡一陣委屈,眼淚湧了上來。
豬一驚:「怎麼了?痛嗎?」
我也沒法為自己的情緒找個合理的解釋,於是就勢點頭,「痛!」
「奇怪,還沒開始呢!」豬扳住我的肩膀,再挺身。
我用力撐住他,大聲喊痛。他再動,我突然哇哇大哭,似乎有滿腹委屈,但即便自己也不能細細的說個明白,越發急氣攻心,只是放聲大哭。
豬顯然是受了驚嚇,翻身坐起來,伸手摸我的頭,「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甩開他的手,坐起來,仍舊淚如雨下,只是說不出個原因來。
我的身體反抗了我的意志,它聽從本能的驅使,拒絕和豬做愛。
我那時不知道這就叫做「不愛」。
我相信婚姻制度超過相信自己的感覺。
人一旦無知起來,簡直無知得可怕。
◆◆◆
性當然不是生活的全部,其實沒有什麼是生活的全部。
豬在電視裡看了美食節目,週六忙著學做「小金魚」餃子,準備了麵粉、面板、擀麵棍,在廚房忙得團團轉,弄得一頭一臉、一天一地的麵粉不收拾,卻得意揚揚的讓我品嚐他的作品:用胡蘿蔔汁和了麵粉,前頭一個三角形的餃子後面拖著四片麵皮,整個呈暗紅色──只是麵皮像牛皮一樣硬,又沒控制好尺寸,每張都有半尺來長,我從未見過如此巨無霸的小金魚。當時還怪他糟蹋東西,但心裡簡直笑翻。
秋天來臨的時候,豬買了一袋柿子,仔細的擺放在五樓的窗外,每天都要拉開窗子,一個一個的捏過去,有時還要拿在手裡對著光細細端詳,喉結上下滑動著,盤算著何時才能入口,其急切熱愛的神態,正如一個勤勉而志向遠大的農婦,侍弄她那即將孵出小雞的蛋。
天漸冷,柿子見軟,豬伺弄柿子們的表情也越見柔和。不料突然有一天,豬大叫:「哎呀!」我匆忙跑去看,以為他掉了一顆牙,結果他的手裡卻捧著半個柿子,汁水淋漓,看樣子是被院子裡的喜鵲捷足先登了。豬痛心疾首,將剩下的柿子一一仔細的審視過,重新擺在外頭。
第二天,豬又大叫:「可惡!太可惡了!」我趕忙再去看,只見豬又拿著一個汁水淋漓的柿子,看樣子又被鳥吃了一半。「怎麼了?」我問。「它們又攻擊了一個新柿子!」豬怒。「昨天剩下的那一半呢?都被它們吃光了?」我問。豬皺著眉頭,「什麼呀,昨天那一半是我吃了!」我驚訝,「什麼?你把鳥吃剩的吃掉了?」豬憤憤:「當然要先揀爛的吃!誰知道鳥們這麼可惡,又挑了顆新的!」話音未落,我直接笑倒在地。
結婚的時候,我並不知道豬有這樣稚氣的一面,如今這倒成了最吸引我的東西。
於是我們一起看動畫片,看漫畫書,去海邊放風箏。豬不知從哪裡買來一個半人高的機器貓風箏,線繩卻只有三五公尺長,放起來只見一個巨大的圓腦袋怪物在一黑大漢的上方搖曳,滿海灘的遊人競相側目,蔚為壯觀。我笑得在沙灘上打滾。
我討厭男人以成熟為名故作深沉,滿腹市儈,一個人總要有些真性情,否則活得不能盡興。為此,我鼓勵豬的一切「幼稚」行為,自認為對他有幾分知遇之恩,有時心裡暗暗的對自己說:「我是懂他的。我欣賞他所不為世俗欣賞的一面。」這樣想著,心裡便有溫暖的感覺升上來。
「樓下的車真是討厭。」豬掀開窗簾望著樓下。
樓下停著一輛邪惡的黑色跑車。想必就是它了,每天半夜轟鳴而至,清晨又呼嘯而去,驚醒我們這對夢中人。
「我們堵住它的排氣口吧!」我說。
「拿什麼堵?」
「馬鈴薯怎麼樣?」
豬笑:「最好是熟馬鈴薯,塞得結實,不留縫隙。」
於是我下樓丈量排氣管的直徑以便購買合適的馬鈴薯,豬則站在一旁把風。
沒等我們的馬鈴薯煮好,黑色跑車似乎預料到將遭不測,從社區裡銷聲匿跡了。
我們倒是又笑又嘆,就像小時候將瀉藥放進班上可惡幹部的杯子裡的計畫落了空。
其實即便能動手我們多半也不敢做。
能在一起過上七年,總還是需要幾分默契的。
◆◆◆
搬出來住之後的某一天,我在社區門口的公車站等豬,卻眼睜睜的看著豬走向我身邊站著的女子。那人穿了件緊身、圓下擺的薄呢大衣,胸口露著貝殼粉色的襯衫,淺紫長靴,一張矜持的白臉上,臉頰和眼瞼都被凍得粉紅,有種近乎戲台上旦角的嬌媚,長髮飛揚,仰著脖子,姿態冷若冰霜,卻不知從哪裡帶出幾分挑逗的意思。豬眉開眼笑的走到她面前,突然換上一副驚訝的表情,又仔細的看了看,才轉過身來站在我旁邊。「你竟然認錯人?」我壓低聲音狠狠的掐住豬的手臂。「我以為妳一定是最漂亮那個嘛!」豬也壓低聲音,委屈且興奮,不斷用眼角偷瞄那女子,那是他心中的模子。
結婚超過四年的時候,他根本還不了解我。
我應該梳齊瀏海,穿著粉紅色的蕾絲旗袍,溫柔羞澀,小鳥依人。
如果我和他的想像不符,那麼一定是我的錯。
我偏偏不肯妥協。
我對他嚮往的女性形象嗤之以鼻。
就像他執拗的希望改變我一樣,我執拗的要他接受我原本的樣子。
他越是要求,我越是感到屈辱,因此越要往相反的方向走;而我越是抗拒,他越是要求;求之不得,便另謀辦法。
我出長差回來,豬到機場接機。
「妳都不說清楚到底哪天回來!」豬邊轉方向盤邊抱怨。
「咦?你不是來了嗎?」我詫異。
「昨天還白跑了一趟呢,二十塊過路費。」豬憤憤。
我笑他笨。
「妳的短訊只說後天,不知道歐洲和北京有時差啊!誰知道哪個後天?」他抱怨。
我仍然笑,突然豬的手機響了,我隨手拿起來替他看短訊。豬似乎不耐煩,「別管它,一定是垃圾短訊。」我手比他嘴快,打開一看,當時就是一楞。沒照鏡子,但我知道自己的臉是沉下來了。
「誰?」我轉頭盯著豬。
「啊?」豬裝作若無其事,全身卻緊了一緊。
「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希望下次還能和你一起看演出。」我唸出短訊內容,「這是誰?」我問。
「喔?不知道哇,肯定是發錯了,刪了吧!」豬邊說邊伸手過來搶手機。
我一側身子,躲開了他的手。
「說,誰?」我厲聲。
「哎呀,都說是發錯了。」豬糾著眉毛,一臉不耐煩,不耐煩裡透著倉皇的神色。
「發錯了?」我帶著嘲笑,把「錯」字咬得特別重,一面目光灼灼的盯住豬的臉。沉吟了一下,用免持聽筒按照短訊的號碼撥過去,對方是個女人,親切的呼喚著豬的名字。
「妳是誰?」豬賭氣似的問。
「我啊,你不記得了嗎?」女聲委屈而詫異。
「妳打錯了!」豬似乎生了氣。
「你不是某某嗎?」女聲遲疑的問。
「對,我是,但我不認識妳。小姐,妳打錯了。」豬無奈的回答,說到最後聲音幾近哀求。
「你真的是我認識的某某嗎?」那邊的女聲反覆說,一唱三嘆似的,驚訝而哀怨。
豬一手扶住方向盤,一手用力的從我手中奪過電話,車在馬路上畫了條弧線,與對面的一輛小卡車擦肩而過。「我操你媽!」卡車司機扭過脖子漲紅了臉,口水幾乎飛到我們臉上。
豬也漲紅了臉,一聲不響。
我同樣一聲不響。腳下的水泥地恍惚間突然向四面八方延展,成為一個看不到邊際的水泥廣場,我立在當中,被大太陽無情的照著,瞇眼看去,舉目是茫茫的鉛灰色,反著潔白無瑕的陽光,此外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甚至沒有風。絕對的寂靜中有種緊張,猶如弓弦被拉斷前的最後一秒──似乎有顆炸彈馬上要落下來,而我卻無處可逃,霎時間冒了一身的汗,自己卻渾然不知,心裡只是一片茫然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