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再見,爺爺
通宵後的那天,我一看見後藤總編輯進入吸菸室,便緊握住深藏在桌子抽屜中的辭呈追在他身後。我開了門,總編輯停下準備用打火機點火的動作,就這樣叼著香菸瞪視過來。
「怎麼了?」
就算被銳利的眼光壓住氣勢,我還是硬著頭皮低下頭提出辭呈。
「請讓我辭職。」
「理由呢?」
「我不太適合這份工作。」
「並沒有吧?宮本你是個不錯的編輯啊,工作上不是都順利取得成果嗎?」
「過獎了。」
「很在意廣川蒼汰的事情嗎?」
我一瞬間興起反駁的衝動,總感覺自己被認為還很不成熟,心底有點不是滋味。不過,既然已經要離職了,別人要怎麼想都無所謂了。
「──是的。」
「那家伙是沒辦法商業出版的,光在網路上寫作就已經是極限了。你不必在意,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的,這就是我的錯。」
「……那就隨便你吧。」
總編輯從我手中粗魯地抽走辭呈,塞進外套的內側口袋裡之後,邁出粗暴的腳步離開吸菸室。
這五年間的埋頭苦幹,以及學生時期為了進入業界最大的丸山出版社所做的努力,全部都在這瞬間付諸流水。
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是在一個月後,工作已經交接完畢,正開始使用剩餘的特休時數的時候。
「爺爺的身體狀況突然變差了,可以的話,就盡快過來這邊吧。」
「……有這麼糟糕嗎?」
多麼愚蠢的提問。或許是因為內心不願相信才脫口而出的吧。
「爸爸呢?」
「他說明天要搭首班機過來。有買到票的話,章也搭同一班吧。」
「我知道了。」
雖然知道在北海道獨居的爺爺因為感冒加劇而住院,母親為了看顧他而暫停工作,並暫居在A市,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隔天下午,和父親一趕到病房後,就看見爺爺橫躺在病床上,而母親、醫生、護理師正守在一旁。那呻吟似的呼吸聲使我不禁看向母親的臉。
「說是已經不會再痛苦了。」
在母親沉靜的聲音下,我差點以為爺爺就要這樣過世。但那瞬間,爺爺的嘴唇隱約動了一下,讓在場的全員屏住氣息。
「文子。誠一。章。」
微弱且沙啞的聲音。
「謝謝。店的事情……就拜託你們了……真開心啊。」
這就是最後的話語。
爺爺作為圖書館員一直工作到退休,退休之後開了一間小小的書店。他和奶奶交互提出靈感,一邊縝密地進行準備,於是在二十年前,「Muguet書房」誕生了。「Muguet」在法文中意指鈴蘭,是奶奶最喜歡的花。
上國中之前,我每到暑假都會暫住在爺爺奶奶家。父母工作繁忙,而我又比較內向的緣故,所以不太善於處理小學、補習班中和其他孩子們間的人際關係。
在這個城鎮度過的暑假,除了寫作業、幫爺爺奶奶的忙,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在看書。若有想讀的書就從店內的書架上取出,拿到爺爺的老位置──櫃檯旁的書桌上。然後爺爺就會在帳本中記錄書名和價格,押上藏書印再還給我。
「很棒吧?這是骨董喔,是桃花心木製成的。」
奶奶在擦拭桌子的時候,似乎常常這麼說。桌子是富有光澤的深濃琥珀色,現在仍一如當初。不只是桌子,整個店內也是一樣。
自奶奶離世已經過了十年,但是店內非常整齊,很難想像是爺爺自己一人整頓的。只不過,這間店的外觀也跟一般書店完全不一樣就是了。
「意象是大正浪漫。」
這也是奶奶的口頭禪。不過,實際上,鈴蘭書房是大正末期時建造的洋房所改裝而成的建築物,一樓是店面,二樓則是住家。
兩人買下這棟洋房後,將一樓分隔五個房間的牆壁盡可能拆除,緩緩地把整個樓層整合起來;並在大部分留下的牆壁上加裝書架,在較矮的櫃子和平臺之間擺放布面椅子、沙發或較小的桌子。
歷經百年歲月的天然木材地板和半腰壁板是深褐色,與天花板相連的石灰牆則為白色。柔光穿透以藍綠色彩繪玻璃為基底,配合幾何圖案點綴的霧面玻璃,傾瀉而下。
穿過店面後方的小道後,來到「塔的房間」。圓筒狀的樓中樓設計,沿著牆邊緩緩上升的鐵柵欄階梯向上走,二樓部分是一條環形走道。而這條走道也兼作一樓的天花板──話是這樣說,但就像是甜甜圈,在中心開了一個巨大的洞。
面向樓中樓的圓環內側,裝飾著植物紋樣的鐵柵欄。一樓和二樓的牆壁則設有高達天花板的書櫃。為了採光而將向外突出的窗戶設置在較低的位置,也可做為長椅來使用。
北國的小書店中有這樣的空間存在,簡直如奇蹟一般。
必須要去關上日光室的門──
輕拂過臉頰的冷風,使我回想起下來一樓的目的。日光室被三面玻璃包圍,是一個特別凸出於建築物外、能夠環視庭院的舒適空間。
庭院種植著因應四季變化的各種植物,正逢花期的鈴蘭和紫丁香盛開,飄散出清涼的香氣。奶奶費盡心力打理的庭院,爺爺一定也非常珍惜吧。
明明已經六月了,卻仍能感受到些許涼意,也就是常說的「紫丁香冷」吧。
「這樣就沒問題了。」
將全部的窗戶都關上並關閉照明後,店內便被昏暗的氣氛籠罩。
根據遺言,爺爺的葬禮只邀請了近親和較親近的友人前來。負責統籌的是山田先生,他是A市的副市長,也是前市議會議員,是當時率領著最大派閥的權威者。淺褐色的皮膚配上白髮,雖然體型偏小卻有著結實的體態,再加上粗曠的臉,看起來相當有魄力。
雖然他在政治方面的手段相當強硬,也曾做過骯髒的事情的樣子,但在書的偏好上,意外地跟爺爺氣味相投。爺爺還在圖書館工作的時候,兩人似乎就相當親近了。他也很常出入鈴蘭書房,我跟他會過幾次面。
山田先生在接到爺爺去世的電話通知後,三十分鐘後便趕來了,而且他善用人脈將葬禮舉辦得相當完善。
雖然我父母認為「讓副市長幫忙葬禮總感覺很不好意思」,因此想要婉拒,但山田先生說「敏夫先生是我人生的前輩,也是我數十年來很重要的朋友,若不能在這裡幫上忙,我還能做什麼呢?」,以此表示無法退讓。
「看來是考量到參加者的時間才選擇家族葬的吧?真是的,在客氣什麼!那麼熱愛社交的你,在最後做出這樣的決定,豈不是讓大家都感到很困惑嗎?」
對著躺在棺材中的爺爺搭話的山田先生,他的肩膀輕微顫抖著。
2 書本之森
如同山田先生所說,爺爺是個很開朗的人,而且善於與人交往,就是個跟前圖書館員兼書店店長這些名號八竿子打不著的類型。
「如果退休後也能繼續跟喜歡書的人相處,感覺會很開心啊,所以我們才開了鈴蘭書房。況且讓節子的才華就這樣留在家中也太浪費了,對吧?」
爺爺那驕傲的笑臉如今依然歷歷在目。
「節子」是奶奶的名字。因為她閱讀書籍的種類廣泛所以相當博學,對園藝和室內設計也有很深的造詣,鈴蘭書房之所以能變成如此舒適的空間,最大功臣莫過於奶奶了。
他們兩人所創造出的書本之森,可惜再過不久就不得不熄燈了。很抱歉,爺爺,奶奶。
我也考慮過有什麼是我能做到的。但是若要繼承書店,我們家族就必須有人移居至這座城鎮,這想法也太不切實際。如同大多數的獨立書店,這裡的經營狀況並不是很樂觀,爺爺能夠持續經營到現在,都是多虧了他自己的退休金,才得以過上安定的生活,但對於尚未退休的人來說,只靠經營書店是難以支撐生活開銷的。
「真讓人感到寂寞啊,這裡充滿著爸爸和媽媽的回憶。」
「那也沒辦法。雖然要關店,不過建築物本身應該可以先暫時留著吧。」
從窗戶照射進來的午後陽光,照亮了分別坐在桌子兩側的父母親側臉。
「也是……但我們一年中也只能在這裡待上幾天,建築物會漸漸變得破舊;如果能找到願意住在這裡的人就好了。」
在這個人口逐漸減少的城鎮,這也非常困難吧。
母親緩緩地喝了一口咖啡,並長聲嘆息。一樓的營業用廚房,是一個備有開放式吧檯,和用一塊長木板製成的十人桌所組成的奢華空間;而母親手中的咖啡,正是由廚房櫥櫃中的咖啡豆所沖泡而成的,風味豐富且美味。爺爺應該是只喝日本茶的人,所以大概是從別人那裡收到的東西吧。
「所以,章,可以將這間店託付給你嗎?」
「嗯,若是由了解出版相關事情的人來處理會比較好,所以就是我最適任了吧。」
「那公司呢?應該沒辦法休息太久吧?」
「我辭職了。」
「欸……?」
「辭職?那你……接下來要怎麼辦?已經決定好了嗎?」
「還沒。」
「為什麼這麼突然?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出於某些個人考量。但不是需要特別講出來的大事啦。那我差不多該去沖個澡了。」
我強硬地結束話題,留下滿臉憂心的雙親離席。
不告訴他們辭職的理由,只是因為覺得身為社會人士,這樣做顯得太不成熟了。雖然我並不認為自己的決定有誤,但作為編輯本應該做到的事情卻無法完成,這一點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隔天,父母親回東京後,我開始著手關店的準備。
在諸多雜務之中,歸還書籍特別麻煩,必須根據經銷商或出版社提供的清單將書籍裝箱後,再由經銷商請宅急便來領取,運送回原出版處。庫存約兩萬本,原先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覺得一個人也有辦法處理完,但開始進行後才感受到錯估的痛楚。
光是清單的第一本書《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就找不到了。我到處都找過了,但沒找到。我迷失在書本之森裡。按照這情況,要找出清單內所有的書,究竟要花上多少時間呢?
至於為何會這麼辛苦,那是因為爺爺和奶奶堅持要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排列書籍。
「像尋寶一樣不是很開心嗎?」
「為了讓客人保持期待與興奮的感覺,我會定期調整排列順序喔。」
兩人曾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如此說道。
「真頭疼啊。」
我想著呼吸外頭的空氣轉換一下心情,便打開日光室的落地窗。
與晴朗天空相稱的輕快空氣流進室內,混著一點潮濕的味道,是跟昨天風向不同的緣故嗎?──腦海中浮現這個想法的時候,我的餘光中捕捉到一個小小的動靜,便將視線轉向芍藥叢。那裡站著一名少女,像小鹿一般停下動作看了過來。
細長的眼型與圓滾滾的眼瞳,白皙的肌膚與富有光澤的黑髮,雖然有些嬌小,但是個漂亮的孩子。那套制服看起來是附近升學學校的。
「是為了書而來嗎?非常不好意思,這間店已經……」
沒有在營業了──正要說出口的瞬間,將庭院及通道隔開的日本紅豆杉樹籬後頭,傳出宏亮且有魄力的聲音。
「小桃!妳真迅速啊!章也在這裡啊。你們兩人已經說上話了嗎!?」
是山田先生。
山田先生將被他稱為「小桃」的少女引領進後方的日光室之後,便直接切入正題:
「我想說你一個人整理店面會很辛苦,所以就自作主張請小桃──也就是永瀨桃小姐──來向你搭話一聲。她是C高中的二年級生,之前也很常幫敏夫先生的忙,店的事情大致上都很了解。」
然後,他以「小桃,這是敏夫先生的孫子,章」介紹我後,也沒讓我們有互相打招呼的空閒時間,就繼續說下去。
「讓小桃來幫你的忙的話,章,你意下如何?」
「……雖然是幫上大忙了。但只有我們兩個人沒問題嗎?」
讓女高中生和二十八歲的男子,兩個人獨自待在沒有其他人的店裡,難道不危險嗎?
「嗯?啊,原來如此。別擔心,菅沼小姐和池田也會過來。」
菅沼小姐?池田?
「那麼,我需要準備去市議會了。先告辭了。」
「請稍等一下,請永瀨小姐來幫忙這件事還沒有確定下來,假設真的要這樣做,那打工費應該怎麼算……」
「不需要。」
對著慌張叫住山田先生的我,永瀨桃出聲說道。我從她平靜又清晰的聲音中,感受到強烈的意志。
「作為交換,如果能讓我在這邊讀書,我會很開心的。」
她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一邊淡淡說話的樣子,就像一個小大人似的。
「讀書?」
「我家的貓,只要我在書桌前就一定會來搗亂。把牠趕出房間後,牠就會改成在門外一邊叫一邊用爪子抓門。我和敏夫先生講了這些後,他就說『可以在這裡讀書喔』。」
你看。她邊說邊將手機畫面讓我看,映入眼簾的是正坐在桌上的白貓。
「牠還是小貓的時候,被丟棄在這間店門口,而撿走牠的正是小桃。敏夫先生可能是覺得有責任吧?不過,那些只是題外話,小桃對大部分書的位置一清二楚,一天來幫忙一小時,我認為應該能加快不少工作的進程──那是還書清單嗎?」
山田先生拿起我方才放在桌上的成堆紙張,交給永瀨桃;永瀨桃立刻離開了日光室,我們則緊跟在後。
一進入店鋪的區域,永瀨桃便根據手中的清單,毫無遲疑地在書架之間來回走動,清單的前二十本書在十五分鐘內便全數收集完畢。
「真不愧是小桃。」
山田先生啪啪啪地拍手說道,永瀨桃說著「請不要這樣」,露出一臉彆扭的模樣。
「章,我不會害你的,就讓她幫你的忙吧。那我要先離開了。」
他就這樣把我和永瀨桃兩人留在店內。我感到一陣尷尬的沉默──不過,她貌似不太在意的樣子,把手中的紙堆分成兩半,將其中一半遞給我。
「我負責前半,後半可以拜託你嗎?如果有找不到的書,請在上面做記號,我之後會去找出來的。」
她由下往上看我的那副表情,彷彿是對工作做不好的部下下達指令的上司一樣。我不禁笑出聲,也許是被我影響,永瀨桃也疑惑地莞爾一笑。
「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我知道了,若有找不到的書就拜託永瀨小姐了,謝謝。」
永瀨桃滿意似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