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黛拉
我躺在地上。
雙腳縮在胸前,手臂環抱雙膝。
吸氣,吐氣。
心跳聲仍在耳際重擊,胃部的絞痛也轉為噁心,但至少我已不再發抖。
我叫史黛拉‧伍德斯川,現年三十九。我已不是十九歲的那個喬韓森,也不再飽受恐慌症之苦。
秋日的灰暗光芒射進屋內,我聽見外頭大雨傾盆。我診所的辦公室看來一如既往,仍是高窗配上青苔綠的牆,牆上掛著很大的風景畫,木地板鋪著手織地毯,門邊的角落則是扶手椅和我那張陳舊的桌子。我記得我在擺設時,是多麼小心翼翼地斟酌每個細節,現在卻怎麼也想不透自己當初在堅持什麼。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我會先找到她,而不是由她打探出我的下落。或許她只是好奇,想看看我的模樣,也或許她想責備我,讓這件事成為我永生的痛。
又或許她是想復仇。
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重建生活,才把自己打理成現在的模樣。我已讓往事過去,記憶卻仍難以抹去。有些事,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我躺在地上。
雙腳縮在胸前,手臂環抱雙膝。
吸氣,吐氣。
亨瑞克吻過我的臉頰後出門上班,我跟米羅一起吃早餐,然後送他上學,接著再自己前往國王島。這是個平凡無奇的日子,窗戶照樣起霧,特朗博格橋一樣塞車,梅拉倫湖黯淡的水面上飄著薄霧,市區裡的停車格仍是一位難求。
她跟我約在午休前一小時。敲門聲響起,我一開門就知道了。我們握過手後自我介紹,她說她叫伊莎貝兒‧卡爾森。
她知道她的真名嗎?
我接過她的濕外套,隨口聊了幾句天氣,並請她進門。伊莎貝兒笑著坐上扶手椅,臉上有酒窩。
我按照接見新病患的習慣,問她為什麼想尋求協助。伊莎貝兒有備而來。她嫻熟地扮演病患的角色,聲稱自己在父親死後,一直有睡眠失調的問題,覺得迷惘又沒安全感,在社交場合感到無力,需要我幫助她克服悲傷。
一切的一切都極度熟練。
為什麼?
為什麼不直接說她想要什麼?她有什麼理由隱瞞來意?
她現年二十二,身高中等,腰部纖細,有著沙漏般的好身材,指甲剪得很短,沒有塗色,身上看不見任何刺青和穿洞,連耳洞都沒有。一頭黑色直髮垂在背後,殘留的雨水讓髮絲閃閃發亮,和她蒼白的肌膚相互映照。突然間,我覺得她好美,美到我無法想像。
剩下的對話在我腦海中一片模糊,我幾乎想不起自己說了什麼,似乎是說團體治療能帶來動力,說人的自我意象會影響我們看待他人的方式,還有提到溝通議題的樣子。
伊莎貝兒‧卡爾森聽得很專注,她甩甩頭髮,再次露出微笑,但我看得出她很緊繃,處於戒備狀態。
我開始覺得噁心想吐,接著一陣暈眩,胸口的壓力也讓我呼吸困難。熟知這些症狀的我道過歉後馬上離開辦公室,一路直奔走廊上的廁所,我感到心跳加劇,背上冷汗直流,雙眼深處的抽痛也如光束般直往腦袋裡竄。我的胃揪成一團,整個人跪在馬桶前乾嘔,卻什麼也吐不出來,最後只能靠著牆面的磁磚坐到地上,閉起雙眼。
不要再去想妳犯過什麼錯。
不要再想她。
不要再想了。
快停下來。
幾分鐘後,我回到辦公室,告訴她下週三下午一點有團體治療,歡迎她來參加。伊莎貝兒‧卡爾森穿上外套,我看著她將頭髮從頸部拉出來往後一拋,幾乎要伸手去碰,幸好及時止住。
但她注意到了。
她看見了我的困惑,和我想碰觸她的慾望。
或許她就是希望讓我感到猶疑不決也說不定?
她背上包包,我開門將她送走。
我一直幻想著這一天的到來,想像場面會怎麼發展,我心裡會是怎樣的感覺,我又會說些什麼,但真實經歷卻跟我想像中完全不同,而且痛到令人難以置信。
我躺在地上。
雙腳縮在胸前,手臂環抱雙膝。
吸氣,吐氣。
她回來了。
她還活著。
伊莎貝兒
「伊莎貝兒!」
喬安娜的聲音讓我轉過頭去。我回到校園盡頭的M字型建築時,午餐時間已快要結束。每到中午,餐廳總是擠滿學生,今天照樣是座無虛席。我轉身搜尋喬安娜的身影,但一直到她起身揮手後才找到人。
「快過來呀!」她大喊。
但我不想。剛才的那一個小時讓我如坐針氈,我心中強忍的情緒彷彿隨時都要爆發。
我悲傷、憤怒又充滿恨意,我必須隱瞞真正的自己,微笑裝出甜美的模樣,演一個根本不屬於我的角色。
其實我寧願趁著下堂課開始前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回想剛才在心理治療師那兒的場景,但我就是很不會拒絕別人,於是我揹起包包,開始往人潮中擠,一路上不知道經過多少張綠桌紅椅,又閃過多少放在地上的背包。
喬安娜是我這輩子唯一可以勉強稱作朋友的人。我剛到皇家理工學院(KTH)就讀時過得很不順,幸虧有她的照拂,還讓我跟她一起租房子。究竟是為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畢竟我們倆的個性根本完全不一樣。她頂著一頭紫髮,雙耳和鼻子上都有穿洞,下背部和前臂也都有刺青,圖案是噴火的獨角獸;她曾遊歷世界各地,人生經驗豐富,是個充滿自信,又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酷妹。
坐在她身旁的蘇西和瑪麗安人也很好,但我只有在喬安娜身邊,才能放鬆地做自己。
「妳跑去哪啦?」瑪麗安問,「上數學課時沒看到妳。」
「我沒去。」我說。
「怎麼了?」蘇西將一隻手按在心上,「妳平時都不會缺課的。」
「我有事得去處理。」我拉出她旁邊的那張椅子,掛好外套,坐了下來。每次有人發現我的存在,我都還是會覺得很訝異。我已經太習慣當隱形人,所以實在很難相信旁人竟然會注意到我,甚至是想念我。
我打開背包,拿出在7-11買的三明治,卻發現已經壓壞,於是又丟了回去。
「外面還在下雨嗎?」喬安娜問。
「跟早上一樣大。」我回答。
「唉,星期一真討厭。」她邊嘆氣邊翻著機械力學課本,「妳們看得懂嗎?」
「我上次寫了一堆關於動量的筆記,」喬安娜說,「但根本完全看不懂。」
我跟著她們一起笑,卻覺得某部份的自己好像被困在玻璃牢籠中,只能巴望著外頭。我覺得自己體內彷彿住著兩個人,一個是旁人眼中的我,另一個則是只有我看得到的,真正的我。這兩個分身的個性天差地遠,真正的那個我心中,有著深不見底的黑暗。
而且還很容易太過誇張地想太多。
「伊莎貝兒,妳應該懂吧?」瑪麗安轉過來問我,「我們差不多得開始準備考試了,我好焦慮喔。」
「妳只要好好看課本,就一定可以看懂,真的。」我說。
「其實妳大可以直說啦,要是我們沒有浪費時間喝酒跳舞,而是跟妳一樣用功讀書的話,一定也可以看懂的,對不對?」蘇西一邊輕輕推我,一邊笑著說。
「伊莎貝兒,妳就承認吧,」喬安娜用紙巾丟我的頭,「妳一定是這樣想的,對吧?」
「妳們覺得我很無趣是嗎?」我說,「妳們覺得我是個古板又不會玩的書呆子是吧?要是沒有我,妳們這些懶惰鬼可就死定囉。」
我把紙巾往喬安娜丟回去,結果馬上又被砸了兩下,我不禁放聲笑了出來,並開始用紙巾丟向蘇西和瑪麗安。不過一會兒,餐桌上的紙巾大戰便全面開打。我們又笑又叫,餐廳裡的學生們也都站起身來,大聲呼應,然後—
我的手機響了。
又來了,我又陷入了虛構的白日夢裡。我太常這樣了。我的腦海中會播放荒謬的微電影,幻想自己和身邊的眾人一樣自在又隨興。
我摸出手機,看看螢幕。
「是誰啊?」瑪麗安問,「妳不接嗎?」
我讓來電轉入語音信箱,然後把手機放了回去。
「不是什麼重要的電話。」
下課後,喬安娜要去她男友家,於是我獨自回家。其實和史黛拉見完面後,我就已精疲力竭,很想直接回去,但因為不願錯過重要的課,才支撐到現在。
我獨自搭上地鐵。在他人眼裡,我不過是個平凡無奇的陌生人。剛搬來時,我曾很不喜歡旁人用陌生的眼光看我,但現在已不再介意。在斯德哥爾摩生活了一年後,我已經對這座城市相當熟悉。一開始我很怕迷路,不但把哈塞爾比和哈格塞特拉搞混,而且無論去哪,都要先把路線確認三遍,儘管如此,我仍經常四處探險,把斯德哥爾摩大眾運輸系統到得了的購物中心都去了一遍。
我曾搭到近郊鐵路的底站,也把每條地鐵全都搭遍,市中心的公車更是幾乎全部坐過。還曾漫步於南島和國王島,在瓦薩斯坦和北城的社區散步,並在市中心消磨了許多時間。
我看著身旁也在通勤的人,想像自己對他們瞭若指掌—戴紅寶石色眼鏡的那位橘髮老太太,每個禮拜都會去「健康流汗」俱樂部運動兩次,她都穿著八○年代風格的多彩緊身褲,眼神則色瞇瞇地盯著健身房的男人看。
至於牽著手在接吻的那對情侶啊,男生在讀醫學院,女生則是國中教師。他們正要回布洛馬廣場附近的小套房一起煮飯,飯後肩並肩地在沙發上看電影看到睡著,接著她會上床睡覺,而他則會拿出電腦上網看A片。
穿著西裝的那個高瘦男子咳嗽咳到直不起腰,因為肺癌而瀕臨死亡,沒有人知道他還能活多久。至於我們,又剩下多少時日呢?人的生命隨時都有可能終結,或許今天就是終點。
我好想念爸。從五月那天到現在,我已捱過了漫長而空虛的四個月。爸過世後我才發現他早已經病了好幾週,但他沒去看醫生,而我也渾然不知。他這個人很少生病,大概是自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所以才不想煩我吧。
愧疚這兩個字完全無法形容我的感受。我太少回家了。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感恩節的時候,當時我甚至還沒有待滿整個週末。
我搬離家中是不是很自私?但爸也希望我把握這個機會啊。他鼓勵我到城市生活,要我週末時多跟新朋友出去玩,多多追尋自由。
我一直到他死後才知道真相。在我眼裡,她的所做所為完全不可原諒。我全心全意地希望她死。我恨她。
我恨她。
恨她。
我恨死她了。
史黛拉
我在位於布洛馬艾爾維路的家中床上醒來,身上蓋著棉被,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躺了好幾天。
我以偏頭痛為由,請芮娜取消了當天所有病人的預約後,便在雨中的聖艾瑞克斯街上叫了計程車,但接下來的事我就不記得了。抵達後我應該有付錢吧?我大概是進門脫掉鞋子和外套後,就上樓到臥房睡覺,但我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
我雙眼痠痛,而且頭痛欲裂,有那麼一瞬間,甚至還懷疑自己根本就是在作夢,夢到一個叫伊莎貝兒‧卡爾森的女人來找我諮商。
真希望這一切都是夢。
逃避痛苦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在痛苦面前,我們往往只想躲,而不願面對。
要是我可以逃避就好了。
車道上傳來亨瑞克那台Range Rover 的聲音,我聽見後起身走到窗邊,外頭還在下雨,一個鄰居穿著雨衣站在柵欄邊,手裡牽著汪汪亂叫的狗;米羅跳下車後直往家裡衝,亨瑞克則在跟鄰居打過招呼後也趕緊跟上。大門敞開,我耳裡傳來他打招呼的聲音。我將雙眼閉上幾秒,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走下樓去。
米羅經過我身邊,問我晚餐要吃什麼,一聽我說不知道,便跑進客廳,癱到了沙發上。亨瑞克幫我把我丟在前廳地上的外套撿起來掛好,說他有打給我,但都沒人接。
我說大概是手機放在包包裡,所以才沒聽見,他往地上看去,發現手機根本被丟在我的鞋邊。他撿起來交給我。
「我們不知道要不要買晚餐回來,」他說,「結果妳也沒煮飯。」他的口氣平直,並沒有要質疑我的意思。
「我沒時間煮。」
「怎麼了嗎?」
「為什麼這麼問?」
「妳的車呢?」
我的奧迪沒在車道上,其實根本就還停在國王島。
「我搭計程車。」
亨瑞克仔細地打量我。我避開他的眼神,親了他一下,接著就往廚房走,而他也跟了上來。
「米羅得吃點東西,」他邊說邊打開冰箱,「他很快就得出門了。」
這是我第一次忘記米羅的籃球練習。我拿著手機坐到餐桌旁看,發現有兩通未接來電和一則簡訊。亨瑞克從冷凍庫拿出塑膠保鮮盒,一邊對米羅大喊說晚餐就快準備好了。
「妳今天過得如何?」過了一陣子後,他這麼問道。
「很好啊。」
「沒事嗎?」
「沒事,」我回答。
「妳確定?」
「確定。」
亨瑞克攪了攪義大利麵,一邊把番茄肉醬加熱,一邊跟我說他下週末想去鄉下看他父母,還說米羅星期六有籃球比賽,另外也講了講當天工作的事。他把盤子、餐具和杯子全都擺好,在水壺裡裝了水,然後又再說了一些工作上的事。
那天就跟平常的星期一沒什麼兩樣,我們各自度過了漫長的一天後在家碰面,在廚房聊天。我先生、我兒子和我們美麗的家都完全沒變,但一切卻讓我覺得好陌生。我好像已經不再是原本的我,對自己的人生也一無所知。
亨瑞克叫米羅來吃飯,但客廳毫無動靜,他又再叫了一遍,米羅卻仍舊慢吞吞的,於是我走到客廳沙發旁,拔掉兒子的耳機,將iPad 從他手中抽走,並厲聲催促他。他先是訝異,然後轉為惱怒,接著便大步從我身邊走過,到餐桌旁坐了下來。
亨瑞克趁米羅沒看到時按住我的手臂,我完全知道他想表達什麼意思。放輕鬆,妳是怎麼啦?
我應該把事情告訴他,並跟他談談的,隱瞞祕密實在很不像我會做的事,畢竟我是心理學家,而且還是有證照的心理治療師。我很擅長用言語表達情緒,任何事都勇於討論,並藉此找到問題的所在,其中,我又特別擅長探討可能改變人生的事件。再說,亨瑞克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們總是無所不談,對彼此相當坦承。這世上沒有誰比他更了解我了,所以我要瞞他什麼自然也非常困難。在今天以前,我從沒想過要瞞他任何事。
晚餐我一口都吃不下。我聽見亨瑞克和米羅在聊天,卻不知道他們聊了什麼。那個人一直出現在我腦海中。
伊莎貝兒‧卡爾森。
她為什麼要改名,她又知道些什麼。
米羅說他想要買一台超酷超炫的腳踏車,還拿出手機來找給我們看。我道過歉後起身離開廚房,到洗衣房想讓自己冷靜一些。
恐慌症發作。過去十二年來就只有這一次,但這次我完全失控,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既恐慌又害怕,焦慮到身體動彈不得,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感覺就像搭上了一班失控的火車,又被迫一路搭到終點。我不想再陷入那樣的困境了。我一想到家人可能會因而受到影響,就覺得害怕,如果可以阻止事情發生,要我怎麼做我都願意。
要是早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我還會答應替她諮商嗎?我如果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還會有勇氣面對她嗎?
前提是那真的是她。
我想像著我看著她的雙眼質問她,想像我的問題觸及她的感知,並激起她一連串的反應。
妳認錯人了。
真的嗎?還是她在說謊?
對,就是我。
真的嗎?還是她在說謊?
伊莎貝兒‧卡爾森不是我可以相信的人。我都還不知道她想得到什麼,又怎麼能相信她呢?我必須查明她的意圖,這事我非查清楚不可。
站在我身後的亨瑞克摸上我的手臂。
「史黛拉,妳到底怎麼了?」他說,「跟我說說吧。」
「我只是累而已。」
「不只是這樣吧,」他說,「我看得出妳不太對勁。」
他怎麼也不肯放棄,於是我只好轉過身。
「我今天頭痛得很嚴重,」我說,「所以只好取消所有預約回家,實在是糟透了。」我刻意想讓他以為我的反常跟最近讓我很苦惱的病人莉娜有關,而他也自動把這兩件事連在一起了。
亨瑞克摸摸我的臉頰,抱著我,問我說健康社福視察局(Health and Social Care Inspectorate)有沒有主動聯絡。我說還沒。
他說他知道我過去這幾個月來壓力很大,但事情最後一定能圓滿落幕,還說今天他會帶米羅去練習,我可以在家休息。
我站在廚房的窗邊看著他們離開。
去打開閣樓上的那個包包吧。
自從我們搬來這裡後,我就沒去碰過閣樓上的那個手提包,即便已經過了十二年,我對包包的位置仍舊一清二楚,但也知道自己一打開就會再度發狂,所以始終不想去碰。
我深刻地記得二十一年前,我的生命全盤崩毀,但我選擇重建人生,選擇活著。不過事實上,那是個非死即生的緊迫關頭,我不能去死,所以只好繼續苟活。
在那之後,我便專注於學業與人生目標,並在五年後認識了亨瑞克,與他墜入愛河。
我埋葬了她,但她始終活在我的腦海裡。
去打開閣樓上的那個包包吧。
今天的恐慌症發作只是偶發事件,之後絕對不會再發生,而且我不需要去閣樓,我只需要睡眠。
我走回臥房後不但沒力氣洗澡、卸妝,更是連牙刷都拿不起來。我解下亨瑞克送我的手錶,放進櫃子,把衣褲丟到門邊的椅子上,再脫下內衣後,便躺進棉被。
我在半夜醒來,聽見雨滴仍重擊著窗戶。亨瑞克和米羅回家時,我完全沒聽到他們的聲音,想必是睡得很熟吧。厚重的窗簾把臥室遮蔽得漆黑無光,我平時喜歡那全然的黑暗,但今晚卻覺得被壓到喘不過氣來。
去打開閣樓上的那個包包吧。
我移開亨瑞克放在我腰上的手,他發出一聲嘟噥。我爬出被窩,穿上睡袍,溜出臥室後關上房門,接著從前廳把一張椅子拉到閣樓的入口下方放好。我站到椅子上,握住把手往下拉,那吱嘎的聲響讓我屏住氣息。我拉下梯子後爬上閣樓,把燈打開。
那個手提包有著藍色和酒紅色相間的變形蟲花紋,是母親好幾年前給我的,我搬開了幾個箱子,才終於在角落找到。我拿起包包,跌坐在地上,然後拉開拉鍊。
裡頭的那隻玩具蜘蛛有著柔軟的黃紫色長腳,臉上帶著大大的傻笑。我拉了拉牠肚子底下的那條線,但牠一點反應也沒有。以前如果這樣拉,玩具就會唱上幾句<小蜘蛛之歌>,我們聽到後總是笑得無法自拔。
包包裡還有一條印著灰色星星的白色毛巾,以及領口和袖口綴著蕾絲的藍色小洋裝。她的衣服我只留了這一件。我把臉埋進去聞,卻只聞到樟腦丸的味道。
我還找到許多照片,其中一張是三個快樂青少年的合照:我、丹尼爾,還有他姊姊瑪莉亞。
從前的我一直都留著豐厚的長髮,髮絲呈暗棕色,有著自然捲。照片中的我長髮垂及背部中段,身穿黃色洋裝,還繫了一條很寬的黑色伸縮腰帶;丹尼爾則頂著蓬亂的黑髮,身穿破舊的牛仔褲和一件剪掉袖子的法蘭絨襯衫。他攬著我的肩,一臉趾高氣揚,意氣風發的模樣。
不知道此刻的他在哪裡,快不快樂,又會不會想起我。
我仔細觀察照片中的瑪莉亞。她及腰的長直髮跟丹尼爾的一樣黑,長相跟伊莎貝兒‧卡爾森像到令人毛骨悚然,說她們是姊妹,不對,說是雙胞胎都不為過。
但應該只是巧合吧。這非得是巧合不可。
我又再繼續翻照片,看見一個稚氣未脫的十七歲少女抱著一個小嬰兒,兩人都笑得很開心,也都有酒窩。
我感到雙眼一陣刺痛,只得用睡袍的袖口擦揉,然後拾起手提包底部那本紅色精裝本子。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救命啊……靠,完了,我竟然懷孕了,怎麼會這樣? 這問題的答案我當然知道,但我真的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難怪我每天都累得要命,而且還喜怒無常,一天到晚都想哭。
今天也是。我跟丹尼爾和玻妮拉去法斯達購物中心買衣服時,找到一件超好看的牛仔褲。雖然是我平常穿的尺寸,褲頭的扣子卻扣不起來,我真的很努力地把自己塞進褲子,但還是沒辦法。
我失控地在試衣間大哭,丹尼爾完全不懂我的反應為什麼那麼激烈,不過這種事男生本來就很難理解就是了。「妳是月經來喔? 換大一點的尺寸不就好了嗎,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啊? 」他毫不體貼地這麼說,讓我聽了更氣,也哭得更大聲。玻妮拉替我狠狠地教訓了他一番,後來衣服沒買成,我們就改去喝咖啡了。
我該怎麼跟媽說呢? 她一定會氣炸的,海蓮娜也會覺得我很糟糕,至於丹尼爾呢,他會怎麼說? 我們根本沒計劃要生小孩,結果他就突然要當爸爸了。
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覺得人生就此天崩地裂。
我們怎麼會這麼蠢,這麼不負責任呢? 我的人生計劃全都泡湯了嗎?
我又笑又哭,欣喜若狂卻又擔驚受怕,整個人好像瀕臨崩潰邊緣。我竟然就這樣懷上了一個生命?!我好像已經愛上肚子裡的這個小寶寶了,這種感覺是正常的嗎?
我想跟他一起養育這個孩子,也希望他同意。如果他不願意的話,我似乎也束手無策。
所以囉,素未謀面的小寶寶啊,歡迎你的到來。從現在起,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