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以身作譜
事件譜(Event Scores)的發明源於作曲者-樂譜-演奏者之間功能性關係的拓展。一旦出現了那些不能被演奏的樂譜、空白的樂譜、段落先後順序可被隨意調動的樂譜,樂譜(及廣義上的「譜」)本身便成為了一種獨立的藝術媒介。而對於激浪派(Fluxus)的藝術家來說,比出現了一種新的藝術媒介更為有趣的是隨著「譜」的身份被拓展,「譜」在原作者及演繹者之間的角色也發生了變化。傳統樂譜需要配上適合的樂器及訓練有素的樂手,激浪派則強調事件譜應能在任何情景中被任何人所實現。Ken Friedman認為這是George Maciunas的宏願:為創造一種屬於社會的藝術實踐,個體藝術家應樂於退居二線(1)。本應由某人並只有某人才能實現的事,現在可以由無數且任何人去實現;本來只能在某時某地發生那麼一次的事情,現在可以在任何時地被無限次重演。這是事件譜最動人的野心。
激浪派將「譜」泛化,或許會使我們想到,社會是否可以像音樂學院那樣,把擅長演譜的人分到表演系,把擅長寫譜的人分到作曲系?就像有些孩子擅長根據遊戲規則獲勝,另一些孩子則不在意規則中的輸赢,而更喜歡發明自己的遊戲。在當下的教育中,大家都意識到只有前者是不夠的,問題是沒有辦法把後者教出來──教人跟譜易,教人離譜難。
面對這個教育的難題,應該向藝術取經,因為藝術就是一種介乎於可學和不可學、可教和不可教之間的事,可是即使一位藝術優等生先學會了跟譜,然後發現了如何離譜,最終也不一定能成為一位好藝術家,還要看最重要的因素,即「運氣」。稱之為「運氣」,是因為這是不能通過人為努力以達致的因素。似乎不能。
想弄清楚這個「運氣」是什麼,不如先回到教育的問題。在對孩子的教育中,特別是父母對自己子女的教育中,當然可以編寫各種各樣的譜,來自學校的大部份學習內容都可以通過跟譜完成,生活中不少事情也可以,比如整潔、衛生、有禮等等,因此這些都可算是純技術問題。在遊戲和閒逸時間中,是練習如何離譜的良機,無礙難度高一點,但也並非完全沒辦法。如果這些都做到了,相信孩子已是標準的好孩子,只是,回想我們自己作為孩子的經歷,便會發現事情絕非這麼簡單。對孩子來說,還有遠比這些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父母本身。對於孩子來說,父母最細微的表情、動作、語氣、態度,都是譜上重要的符號和指示。父母自身便是最重要的一份「譜」,只是這份「譜」父母未必自覺,更未必讀懂。
學習藝術可能有助於學習如何教育孩子,這大概是本書的賣點。但是,考慮到成功的藝術家那麼少,還不如成功的父母多。看來應該反過來:不如先學好做爸爸媽媽。
翁子健
亞洲藝術文獻庫研究員
前言
Philip Yenawine
我猜想所有端起這本書的讀者,皆熱切地意識到孩子與生俱來的創造力。孩子們似乎都能無師自通地曉得如何運用各種材料,而聰明的父母預視到這點後,便會去替孩子們搜羅一系列素材,並找一個容讓這些「年輕藝術家」有空間和方法去實踐他們所能所想的地方。我們用「素描」、「繪畫」和「藝術」等名字來指稱他們所做的,他們亦從我們處習得這些詞彙,但在我看來,他們用以創作藝術的意圖和知識與成年人截然不同。取而代之,他們是在用自己發明的語言和我們交流,它與我們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欲教曉他們的口頭語言,同樣意味深長和至關重要。我們必須認真對待他們的努力和創作。
本書描述的各種創意性事件,都在在尊重每個孩子內心深處那渾然天成的創造者,並以引人入勝的方式導引孩子們的創作動力。這些活動往往以既有興趣和技能為基礎,向讀者展示新的觀察和思考方式。在這樣做的過程中,他們為我們提供更多理解孩子並與之互動的途徑。
具同理心地感知年青人是貫穿整本書不同事件的共通原理,全由本為藝術家的父母提供。這些建議皆從敏銳父母仔細觀察他們孩子並跟從他們而引發。他們給予我們選擇:我們可以與我們的孩子合作,提供想法、添加資源,或同時自己工作,或者單純坐下來觀看,享受著孩子創作的自得其樂。
這些事件的發起人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他們對孩子的尊重。他們信任孩子,通過藝術家的眼光觀看他們,視他們為平等的創作者。他們歌頌怪癖和傻氣,和那激發童年自我表達的創造力。這些事件提醒我們,我們不需要孤軍作戰地生產想法和活動,我們可以按年輕人所做的事情來發展和/或相互借鑒想法,而且始終如一地以充分培養我們的孩子為目的。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與他人分享我們的觀察和活動。畢加索曾經說過:「糟糕的藝術家抄襲。偉大的藝術家偷竊。」換句話說,我們已從他獲得許可,可以從這本書、其他父母和孩子們那裡竊取想法,並在我們自己的孩子身上付諸實踐。
在此書中與我們分享經驗的成年人都是藝術家,這是非常重要的。他們把自己作為藝術生產者和創意的敏銳觀察者的洞見結合起來。不難看出,當他們認知到孩子們所具有的廣闊創意的潛質時,那無盡的喜悅。有些人成為了共同創作者,例如,一位家長注意到他兩歲的孩子躺平拒絕移動──雖然那本是一種被視為討厭的行為,但他轉而將其視為可以通過自己喜歡的攝影媒介記錄下來的表演藝術。他們成為了一個團隊。另一位家長則注意到,他的女兒哄一個毛公仔睡覺,所以他便建議如樣哄她的其他玩具睡覺。藉此他讓女兒知道,他既欣賞她的養育本能,同時通過建議她與其他玩具重複這項活動,他將一個簡單的行為變成了一個事件──最後更成了一個雕塑裝置。
對兒童的關注、以兒童為中心的活動主導了這本書,但我認為我們必須退後一步,追溯我們今天能欣賞各種天真創意,其實是以藝術定義的變化為基礎。書中藝術家們與我們分享的事件,表現出他們對當代藝術的理解由十九世紀過渡到二十世紀的重要發展趨勢。百多年前,藝術家們開始摒棄傳統想法,認為藝術家不再需要掌握傳統媒介和技法來製作準確描繪世界的寫實圖像。畢加索在反思自己繪畫風格的轉變時說:「我花了四年時間才像拉斐爾那樣作畫,但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能畫得像個孩子。」隨著立體主義等風格開始盛行──杜尚筆下的裸體走下樓梯,以及他堅持簽了名的尿兜是一件雕塑──藝術家們開始認為,藝術品背後的想法比成品更為重要。意外開始被視為有價值的東西;創新和個體性更是必不可少。隨著時間的推移,所有藝術領域都有了類近的轉變,包括聲音、寫作、劇場和電影。我們所看到和聽到的,皆代表了激發新形式和媒體的想法並與之直接相關。藝術世界最終為這些流派找到了不同的名字:普普藝術、概念藝術和極簡主義等。
藝術家們被期望趕上變化,但這並不總是那麼容易。傳統和習俗難以撼動。觀眾也同樣面臨要跟上潮流的挑戰。漸漸地,藝術不再僅是事物製造者基於共識而運作的舞台──它從前反映著共同價值觀、傳統故事和信息、熟悉的媒介──現在它轉而不再重視工藝、熟悉的形式和被一般群眾認可的描繪內容。社會正在被現代化並變得越來越國際化,變化成為常態,戰爭帶來了大規模的破壞:藝術必須改變以反映我們的現狀。戰機和破壞力超乎想像的武器亦已出現,戰爭的形態面目全非,戈雅捕捉戰爭恐怖的方式似乎再動人也不再足夠。
但這也不代表我們要摒棄所有傳統習俗,只是藝術家必須在他們的劇目中添加嶄新的表達手法。當藝術家全然擁抱孩子的創作過程,更能充分體現到這一點。我們可以把這本書理解為家長全心支持年輕藝術家們美妙和豐富的創作活動的紀錄,但在字裡行間細讀,你也可梳理出一部許多藝術家的創作取向的指南。書中的活動容讓年輕人自由自在地創作藝術,了無預設的期望、技術、或當代藝術創作動機和意思的負擔。
這本書所提供的活動使人目不暇給,有些充滿玩味,有些使人沉思。活動的維度由孩子猶在子宮之中也可參與的產前命名遊戲,橫跨到家長如何在駕駛時與沉默青少年溝通的小遊戲,另外一些設計務求讓孩子以詩意的方式參與大自然,有些需要孩子的眼睛和耳朵專注並持續傾出關注,甚至如一個作曲家朋友形容,好像「洗耳」般的活動。
我的兒子預早嘗試了書中的一個活動:他任由女兒在房間內的所有表面上作畫。我感覺她永遠不會在面對空白畫面時不知所措。她現在已是個成熟的青年,仍然繪畫不斷。她基本上是自學的,感到所有藝術的源頭皆來自內在,而非外在。她時而模仿,但總在其上刻下自己的指紋。藝術世界已有既定詞語形容這個行為:「挪用」。這種創作方式以安迪.華荷的創作最為著名。總括而言,父母容許孩子自由地表達,總是輕省而有趣的,而且總會帶來好的結果。
已為人母的藝術家陳淑雲有一個適合與較為年長的孩子玩的遊戲,這個遊戲圍繞那些困難而開放的問題而誕生,他們一同以繪畫的方法去探索那些問題。在她總結那個遊戲時,她給出了這兩個問題:向孩子傳授知識是成年人的責任,還是可以成為一種更共生的關係?我們如何引導年輕人的思想成長──不僅止於死記事實,還要真正思考和理解世界的所有複雜性和不確定性?
我們對這兩條問題的答案,將導引我們如何享受這本書。在我看來,我覺得我們是能夠滋養成長的。當我們擁抱孩子的創意,我們正培育一種視生活為發現過程的想法,而創作則是一個讓他們在一個整體中相信自己的方法。敢於冒險的自信和意志,是他們面對未來的能力之核心所在。我們沿途扶持,對他們的創作保持高度的興趣,幫助他們實踐最廣闊的自己。
Philip Yenawine 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博物館教育家,曾長期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和現代藝術博物館工作。 他亦是 Visual Thinking Strategies 的共同創始人,這是一種使用藝術來教授圖像素養、語言和合作的方法。
編者序
承接《事件譜之又係藝術家又係阿爸阿媽》探索藝術家父母身份對親子關係的獨特思考,本書將概念延伸至世界不同地方和文化背景的藝術家父母。計劃源起的背景是天台塾作為研究藝術教育的組織,幾位骨幹成員皆成為母親,同時間遇上疫情,封城令家庭或多或少要面對在家教育的情景。因應此契機,天台塾發起以「指令藝術」作為模式,向一眾香港藝術家父母收集親子互動的藝術行為概念,目的是讓讀者可以跟著「指令」自行演繹另類而有趣的相處方式。
讓藝術家想出概念點子,看似理所當然地與「創意」掛勾。然而,我們不妨先拆解藝術家所關注的事情來理解創意的生成。藝術家都會選擇自己有興趣的物料,進行試驗和探索,我們稱之為「與物料對話」。與物料對話的過程,會因應物料特性或可塑性,慢慢生成自己的處理方法,然後物料運用與自己的世界觀或命題契合,成為藝術表達。這場物料探索和藝術家世界觀的生成背後都需要生活中有敏銳的觀察和感知來發現,亦要保持開放的腦袋來想像、理解、拆解和重組。然後,藉着不斷修練的技藝,不論是手工或思維,透過藝術過程製成成品,成為一種視覺或其他感官的溝通語言,傳達給觀眾。
藝術家又係父母的時候,我們不免會問,他們的親子互動方式,是否必然很有創意或很藝術性?還是其對待孩子的態度更重要地影響所謂的「創意」?例如,書中好幾個例子,都表現出父母溫柔的內心,放下父母身段,細心感受、尊重和照顧小朋友情感的態度。亦有些例子,表現藝術家父母欣賞孩子原始的想像力,孩子反而灌注靈感予作為藝術家的父母,因為孩子永遠是最率真、直接、富有想像力和活在當下。有的例子展現出對小朋友未來的想望,將眼睛放在他們的角度,在他們身旁共同經歷和面對未來世界。同時,亦有好些例子,告訴我們,藝術家父母也是普通人,得面對工作忙碌而無暇分身創作,或者選擇工作而無奈接受離別。甚至,面對步入青少年或已習慣新世界的孩子,父母同樣會感到困惑,都得想辦法保持和他們溝通。
所謂藝術,在這種關係中,一個明顯的作用,就是角度轉換。例如「指令」本身,我們可否想像一種更有趣又有開放性的民主規則於生活之中?給予「指令」,是否一定要清楚不過來讓結果達致預期,還是可以傳達一種帶有開放性、有趣或浪漫的指令,經歷過程本身比目標更重要?「指令藝術」作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種實驗性藝術,正是為了在文字、思維、行為上達到不能言喻的想像、感受和經歷,為的是從固定的意義中鬆綁。所以,這裡藝術所指的亦是一種態度。我們嘗試將藝術創作過程套入不同類比,例如,如果視孩子為「物料」,他們是否自有其獨特的「物料性」?他們充滿「可塑性」,塑造的過程是要將他們套入預設的模具,還是可以不同方法多加試驗?父母的言語和對待,在這塑造的過程起了甚麼作用?以至,其實父母與孩子的溝通和相處方式,或者兩者與世界產生關係的方式,是否都可視為一種可被不斷發現、理解或重塑的「物料」?父母自己亦可以是被孩子塑造的「物料」?
除了角度轉換,還可以想像一種身份置換。原本計劃副題「又係藝術家又係阿爸阿媽」,正是提出兩種身份重疊時可以探索的部份。我們或許可以多加一重身份──「又係細路仔」。我們都需要認真從孩子中獲得啟發,因為他們來到世上,與成年的我們相遇,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和行為,亦提醒我們都曾是孩子。他們可以牽著父母,帶領父母用他們曾經有的小朋友眼睛,看一個新鮮的世界。這本書並非要父母學如何「指令」小朋友,反而,這些藝術家「指令」,都在提醒我們一些價值,在演繹的過程中,小朋友可以是共同創作者,甚至他們就是帶領我們做回小朋友的人。
借Henry Blackshaw圖畫書《The Inner Child》的說話:’But promise me that you will look after your inner child and listen carefully to them, since they make being an adult… so much fun!’
鍾皓怡、連安洋、嚴瑞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