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新市場的日與夜〉
許鞍華導演拍過一部《天水圍的日與夜》,聽說很催淚,一直都不敢看,想必也是講一些很普通的人和他們瑣碎的生活,而搬到螢幕上,這些平淡得甚至有些苦澀的故事,不知怎麼就讓看的人落了眼淚。菜市場可能是瑣碎生活、似水流年最好的講述者吧,它本身就是一則人情世事的寓言。
說來慚愧,從小在城市長大的我竟從來沒有去過菜場買菜,我出生以後在超級市場買菜一天比一天便利。只有小時候的夏天,我偶爾跟著爸爸去菜場買批發的冷飲。幾經周折,在臺北終於租到房子,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在家和宿舍以外的地方生活,走路一分鐘就是木新市場。很多臺北開往新店的公車都會經過「木新市場站」,臺北人堂而皇之地把傳統菜市場作為公車的車站,並不認為它不登大雅之堂。
住國民小學旁邊三十多年樓齡的老公房,用煤氣罐,去傳統市場買菜,對我來說有一種莫名的新鮮感,彷彿在借用誰的身分,過一種從前的生活,而它又是對未來生活的某種預習。
(一)
木新市場白天的時候總是喧鬧不已。遮陽棚下的攤販們賣著各種商品,蔬菜、魚蝦、盆栽、泡菜、熟食、廚房用品、衣物等等。不知道為什麼,我似乎更喜歡菜場裡賣的花,那些盛開的向日葵、香水百合和洋桔梗,放在塑膠水桶裡,置身於熱熱鬧鬧的菜場,比在百貨公司冰冷玻璃櫃裡的更可愛活潑。
除了週一休息以外,每個清晨的木新市場總是擠滿了人,周邊的住戶走著、開著車、騎著機車、帶著孩子或牽著狗,把木新市場露天的巷弄擠滿。我很愛看這樣的場景,甚至有幾次不買菜,也空著手擠在人群裡走一走。那樣熱鬧喧囂、充滿生活氣息的氛圍,似乎可以拯救一下因為臺北連綿不絕的雨天而冷冰冰的心。
木新市場可不會因為雨天而冷清,下雨天人們也要買菜做飯。於是下雨的時候,市場就顯得更熱鬧,人們撐著傘,擠擠攘攘。雨水從兩邊的棚上滴下來,連成一條條線。臺北的雨天令人不太舒適,整座城市都像盛著濕氣和水氣,煙雨朦朦只是看上去很美。我曾以為在這樣的雨天買菜和賣菜是一件讓人不快的事,但在大雨瓢潑的天氣,我親眼看到木新市場送貨和賣魚的叔叔滿臉是笑。
記得有一攤賣藕的,只賣藕,沒有其他蔬菜。我最不喜歡清洗藕外面的淤泥,而那一攤的藕洗得十分乾淨,像故宮博物院裡的白玉藕。一個白白淨淨的阿姨坐在一堆白白淨淨的藕後面,看到人就笑笑,並不大聲吆喝。我選完了藕,她把藕兩頭老的部分切掉,倒乾淨裡面的水再拿去秤。她笑笑說:「做生意要誠實」。於是我提著藕,走在陽光下擠擠攘攘的買菜人流裡,想起海子說的,「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這時候有沒有心上人也不重要了,這條巷子特別有人間的味道。
選舉期間,木新市場人更多了,很多穿著背心的助選人來宣傳,發著紙巾和傳單,紙巾我拿了,傳單我扔了,因為投票權我沒有,所以心裡有些愧疚,據說文山區一直是深藍。立委候選人的女兒也跑來,長得很漂亮,梳馬尾,笑得露出酒窩,和賣菜的阿公阿嬤們一一握手:「記得要投我爸爸哦,他很認真。」最後她爸爸還是落選了。我看過那個參選人的廣告,學歷高,以前是記者,做過一些為民請命的事,再加上女兒認真拉票,不免為他可惜。
巷弄口也一直有位體格健碩,穿緊身黑色短袖、頭戴黑帽,戴著金鏈的中年男子雙手叉腰大聲吆喝。起初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誤以為他有些政治訴求,要講給往來的行人聽,後來才聽清了,原來是在推銷黃金雞和甘蔗雞,想來我的誤會有些啼笑皆非。選哪個政黨,哪位候選人,不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嗎?政治太宏大太抽象,對在木新市場買了一輩子菜,賣了一輩子菜的人來說,能賺到錢,回家吃一餐好的就具體許多。後來選舉期過了,甘蔗雞我又路過了數次,卻還沒買來吃過。
(二)
我比較熟悉的兩個攤主,是木新市場室內攤位的一個女生,和總是傍晚才出來擺攤的一位大叔。我們常常都固定在木新市場室內的某個攤位買菜,攤主的女兒負責接待顧客。她不高,圓圓臉,燙著一頭捲髮,染成棕色,我從沒看過比她還愛笑的人。儘管也算職業化的笑容,但她的笑比空姐或新光三越的售貨員小姐親切多了。可能是髮型緣故,我總覺得她三十歲了,並且因為她對我說「謝謝姐姐」而有點暗暗傷心。
後來去的次數多了,才發現她非常年輕。有一次下午,菜場內人不多,她竟頭戴一個鍋子,展示給隔壁攤位的阿嬤看,開懷大笑說:「阿嬤,妳看我有一個新帽子哦。」這天她笑得更開心了,本來瞇瞇的眼睛彎成兩條縫,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和她平時熟練地稱重、洗菜、找錢判若兩人。我才想,可能按她的年紀,她真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吧。她常常和來買菜的阿姨阿嬤聊得十分開心,是臺語,我聽不懂,只知道那些阿姨阿嬤用看著自己隔壁孩子的眼光看著她,很是寵愛。
另一位我常常光顧的是傍晚才出來在巷口擺攤的大叔,大叔戴一根銀色鏈子,穿深色短袖T恤,聽到我們的口音就問我們從哪來。聽到我們回答說來自大陸以後,他就故意和我們說些臺語,有幾句我一知半解,更多的是一頭霧水。看到我們聽不懂露出迷茫的神情,大叔很開心,咧開嘴笑著說:「住在這裡要學臺語呀。」我只好抱歉地笑笑回答:「我只會說呷飽未」。大叔也常常和來買菜的主婦們聊天,說起自己上國小的兒子,嘆氣搖頭說調皮,臉上還是帶著笑的。我想哪裡的家長們都一樣吧。
晚上六七點還賣菜的攤位只剩這一家,這也算攤主的經營策略。有次白天衝下樓要買菜,發現這家攤位,一模一樣的位置上是一個服裝鋪子,我怔怔看了幾秒,好像從來沒什麼菜檔。還好菜檔大叔皮膚黑,精瘦粗獷,不是細皮嫩肉的俊美書生模樣,不然真要疑心這個菜檔是《聊齋》裡狐仙在晚上變出來的,怪不得價格也便宜得離譜。
(三)
夜晚的木新市場很不一樣,安靜極了,甚至有時候路燈把野狗的投影拉長,地上濕漉漉地折射著白光,顯得有點蕭瑟。可能是白天熱鬧至極了,反襯得夜晚這樣冷清,偶爾有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某天凌晨三四點,為了趕火車穿越空無一人的木新市場,又是雨夜,簡直寂寥得讓人害怕。我總覺得晚上的木新市場和白天的不一樣,可能是我總不用心去記那些巷弄,也可能是少了人聲鼎沸。
記得有次夜晚走了一條不同的路回家,竟路過一個棚,是有人家在做喪事。我踟躕了一會兒,因為不知道臺灣的習俗,不敢貿然穿過去怕驚擾了亡人。於是扭頭換了一條路走。過幾天又經過,不想繞路了,遠遠看到親屬模樣的人坐在棚下,於是放輕腳步走過去,瞥到花牌是用易開罐一個個堆起來紮好的。看名字,亡人應該是一位老婆婆,我想,她是不是也從菜場的圓臉女生那兒買過菜呢。後來有一天,她不再來了,菜場的人們聽說她去世了。這樣一來我也不害怕了,只覺得生離死別好像並沒有那樣冷冰冰,而是被嵌在人生裡,和其他的悲歡離合糅雜在一起,帶著世俗的氣息,因此餘溫尚存。
木新市場夜晚的重頭戲似乎也只剩下等垃圾車了。等垃圾車成為臺北的一道風景,以至於我後來聽到《給愛麗絲》的音樂開始條件反射地說「垃圾車要來了」。等垃圾車的心態有點像等一個女友,只能早,不能晚,一旦錯過就不再。
垃圾車一般在晚上十點來,在此之前,回收紙皮塑膠的阿嬤就已經等在街角。阿嬤彎著腰推著板車到街角,再把筐和袋子一一排開。居民們把事先分類的可回收垃圾,分類放到阿嬤的膠料筐和袋子裡。阿嬤總是戴口罩和帽子,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敢仔細看,她讓人有點心酸。
來扔垃圾的居民很多都在這兒住了很久,互相認識,於是等待時就可以聊天打發時間。我只是暫住者,因此只好看看大家打發時間。我看到過爸爸騎機車來接補習完的孩子,兩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疲憊不堪的神情,我想有天孩子臉上的疲累不再因為學業,而是因為學業之外的種種艱難。我也看到男女鄰居聊得熱絡,於是在腦子裡勾勒一個愛情故事,單身的中年男女在每天等垃圾車的幾分鐘裡培養出一些曖昧的情愫,不知道找王家衛來拍會不會很有看點。
我看過最動人的一幕,是一個菲傭模樣的女孩子,將小小的政府專用垃圾袋放在腳邊,專心和手機裡的人聊天。她站在路燈底下,戴著耳機,笑得很開心,手機裡是她的媽媽、姐妹或男友吧,不重要,總之是她愛的人。站了一會兒,她蹲下了,說著一長串話,語速很快,音調高得像在唱歌。白天我也看到過菲傭推著阿公阿嬤來市場買菜,那時她們的表情大多木木的,沒什麼笑容,有時阿公阿嬤大聲比手畫腳和她們說些什麼,她們也很少回答。可能只有這十五分鐘,等待垃圾車的時間裡,這個到異國他鄉的十幾歲的女孩子能獲得短暫自由,回家後她就要收起笑容,承擔種種家務和照顧老人的責任。那天夜晚有月亮,我把月光和女孩的笑容一起記住。
(四)
週五的夜晚,有賣臭豆腐的車會開來木新市場,只有週五才來。有時去等垃圾車的路上還沒有,回來就遠遠看到它的燈光。攤主是一對男女,身材都很高大,說他們是母子母親似乎太年輕,說是夫妻又似乎不夠親密,我猜他們是一對姐弟。這輛車賣臭豆腐和豆花,每次都大排長龍,在十度不到的大冷天,也有穿著短褲的居民拿著家裡的飯盒耐心地等上十幾二十分鐘。我穿著帽T也冷得瑟瑟發抖。我和室友總覺得這是吃過最好吃的臭豆腐和豆花,不知道是不是漫長的等待無形中昇華了它們的美味。
每次扔完垃圾往回走的時候,總是很開心,抬頭看見老舊公房中的一盞盞燈光,終於有一盞也屬於我。它們不像學校宿舍的白熾燈,帶著公事公辦的意味,而是一盞盞小小的、暖黃的。而有一次,抱著無比沉重的濕了的紙箱卻發現記錯了垃圾車的時間,於是扭頭往回走的時候竟委屈得淚眼婆娑。那濕了的紙皮箱折起來比人還高,走到街心花園,我實在精疲力盡,於是把垃圾放到一邊,爬上巨大的石滑梯默默流眼淚。
哭了一會兒,覺得實在幼稚,便在心裡命令自己不許哭,紅著眼睛把紙箱扛回去。想起一次高中的命題作文〈生活的常態〉,我寫不出來,老師找我去,當時年輕氣盛,我說:「生活每天都不一樣啊,我覺得沒有常態」。老師說:「孤獨是常態」。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時老師年幼的兒子去世了,還不到四十歲的她一早就看透了生活和生命的本質。今後生活中比紙箱沉重許多的東西,我也只能自己扛著,把路走完。
在臺北住了不滿兩年,在木新市場可能只住了短短數月,好像這幾年也漸漸習慣在上海和臺北之間往返。不是離散,有點像候鳥往返,只是最後一次,畢業了,應該是一去不返。不是地理上的不再回臺北,而是心理上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每次假期回家,還是像從前那樣,我不去菜場,也不煮飯,不是媽媽心疼我,而是總嫌我做得不好,索性不讓我做。於是,在木新市場買菜的時候,我有時候好像在扮演一個主婦,提前熟悉另一種生活,成年人的生活。
幾個月的經驗在人生裡不算長,現實中的木新市場應該不會那麼快倒。而記憶裡的木新市場連同在臺北生活,不知道有一天會不會被庸碌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壓力壓垮,弄得遍地磚瓦一片狼藉,最後變成碎屑。到那天,我會用手去聚攏那些回憶的塵埃,那些餘燼裡總會有些閃亮的碎片,我要把它們收進心底的口袋,和那些快樂、傷心、迷惘的故事放在一起。
到很多年後的一天,在另一個城市的另一個市場,那時候我可能已經結了婚,可能還有了小孩,我熟門熟路地對肉攤的阿姨說:「給我半斤絞肉,不要太肥的,謝謝」。我的小孩不知道,當然我的媽媽也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已經在木新市場,偷偷模擬過這天的生活。那時,木新市場有一個暫時能被稱為「家」的地方,可以遙遙想念。
〈阿芬廚房〉
回上海以後,翻牆上臉書困難重重,我在臉書的專欄「阿芬廚房」只能無奈暫停。偶爾打開手機相簿找照片時,看到那些做菜的照片,味覺也是記憶,回憶像海浪那樣湧上心頭。
會有阿芬廚房,是因為孤獨。剛開學時室友還沒回臺北,一個人住總是住出許多孤獨。關在房間寫論文的日子艱難困苦,常常一天不出門,累了就睡一會兒,醒來看paper寫論文,看窗外的天色從亮變暗。那段日子很習慣一個人生活,一天裡輪流泡紅茶綠茶喝,下午出門沿河堤騎腳踏車,騎到世新大學,再騎到景美夜市回頭當作運動,一個人去頂好大採購,買速凍水餃當兩餐……
突然有一天,心血來潮想自己煮菜吃,中午煮四個菜,吃兩頓剛好。我把那天午餐的照片po上臉書,加了標籤#阿芬廚房,意外收穫許多讚。而吃了很久泡麵速凍水餃的我,也因為那頓飯感受到很久沒有的滿足感,從此阿芬廚房就常常上線。
以前在家總是吃媽媽做的飯,經常挑三揀四,自己動手才發現煮飯需要花很多時間精力,煮三四道菜,哪道先哪道後全都需要想好,這樣最後青菜才不會黃,豆腐不會出水,最先炒的那道菜不至於冷掉。
在臺北,長到二十幾歲的我才真正去菜場,經歷過不認識A菜被阿嬤阿姨們偷笑,漸漸知道了在臺灣的菜市場,牛蒡番茄比肉還貴,知道要說馬鈴薯而不是土豆,知道哪些菜在超市買比在菜場方便,知道哪種牛肉涮火鍋好吃……到後來,我們認識了菜場的圓臉妹妹和擺攤的黑皮膚伯伯,還有親切的頂好阿姨。
一個人吃飯,總還是有點孤獨,還好可以填飽肚子來獲取飽足感,讓一天裡總有一點時刻感到幸福,而非全是關起門來寫論文的無聊苦悶。記得有次在菜場看到刀豆,於是買來做一道土豆刀豆,這是媽媽的拿手菜。在家時,媽媽禁止我煮飯,總嫌我煮得不夠好,又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偶爾爸媽出門我自告奮勇煮一餐,媽媽總說:這菜怎麼那麼生,也沒有切……
煮這道菜時,才發現那麼麻煩,刀豆要摘掉兩頭,撕線,焯水,油鍋爆香大蒜,再將刀豆和土豆片翻炒,要燜很久才會熟,才能入味。有次和媽媽視頻,她竟然說,我看了你做的菜,做得不錯。聽到時我有點感動,從來不誇人的媽媽竟然這麼說,可能媽媽年紀大了,我也長大了,我們不像我小時候那樣劍拔弩張。
飲食是最常見的日常生活實踐,它和地緣、親緣最緊密相關,認真做的食物,如果用心品嘗,感情和回憶都吃得出來。有次老師在阿芬廚房的照片下留言,問乾鍋土豆片怎麼做?她說以前吃過媽媽做的,但自己不會做。我知道老師的母親去世了,心裡有點難過,我打了食譜給老師,希望她有一天能吃到媽媽的味道。
室友回臺北後,煮菜變成集體活動,比一個人煮飯溫馨了不少。有次我們突發奇想要吃餃子,不是速凍的,而是手包的。室友都是北方人,會擀麵做餃子皮。我們去家樂福買了麵粉,擀麵杖,又去菜市場買來肉糜等食材。客廳的燈很美,紅色燈罩裡漸變的燈光像落日,在這樣的燈光下,我們從下午五點忙到晚上十點,像東莞流水線上的工人,餃子出鍋時我們累得腰痠背痛。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扁豆餡的餃子,很好吃。煮完後才發現餃子包多了,我們拿來做鍋貼吃,還拿去分給同學們。
後來我們常常邀請同學來吃飯,每次都忙得不可開交,但每次都很開心。大家知道我們的拿手菜:孜然小土豆、回鍋藕片、油燜大蝦、宋記涼麵等等。孜然小土豆是我最喜歡做的一道菜,買小土豆,帶皮煮熟,浸冷水,撈出後剝皮,用黃油爆香蔥末、蒜末或洋蔥末、辣椒末,放小土豆,用鏟子切開,撒鹽、黑胡椒、辣椒粉、孜然粉,出鍋時撒芝麻,用橄欖油拌。看似簡單,但每次的火候都要好好掌握。回鍋藕片更麻煩,每片藕片要單獨裹粉分開油炸,最後回鍋裹漿。做一道回鍋藕片很耗費時間,自己吃飯時常懶得煮,但只要有同學點菜,我一定高高興興地煮。最豐盛的一次,是我們畢業前夕,三個人做了十人份的菜,忙了幾個小時,最後看到同學們吃得津津有味,所有的累都是值得的。
離開臺北前找頂好的阿姨合影,我們常常去那兒買菜,買火鍋丸子、蟹肉棒、各種盒裝的雞肉豬肉,我們和阿姨說:「我們要走了」。阿姨吃驚地問,「怎麼那麼快?」我們說:「我們畢業啦,要回家了。」語氣輕快,但那一刻我好想哭。那些在超市、菜場買食材的日子一去不回。我還記得我們在臺北最後一次一起煮飯,吃的是涼麵、賽螃蟹。後來我們把IKEA買來的黑色餐桌賣了,我看到買家把它的腿一條條卸下來,運出房間。廚房多的調料有的送人,有的只能扔了,扔的時候我暗暗盤算,這些調料本來還能做幾頓飯。總是這樣的,家具先一件件離開,行李被打成包裹寄走,最後是我們和木新路的家告別,而不是說再見。直到今天我手機的備忘錄裡,都存著要買哪些食材的清單,雖然我後來再也沒煮飯。
臨走前一夜,加了房東的Facebook,房東在我的照片下留言,說她有緣把房子借給我們,很高興看到我們留下很多開心的回憶。是呀,所有和阿芬廚房有關的回憶,都好珍貴,每次吃飯吃麵吃火鍋的畫面,都一幀幀播放,我記得那些在廚房準備的手忙腳亂,記得每個同學的真心讚歎,記得孟瑄洗碗洗著洗著就哭了說這樣的時間會一去不回,記得在機場花花哭著說她想再看到阿芬廚房,記得我的室友能做最嫩的蒜香牛排,記得另一個室友聽到我隨口說不吃青椒,轉頭做了一碗不放青椒的青椒土豆片給我一個人吃……
阿芬廚房告一段落,但我心裡的阿芬廚房一直張燈結綵。一起買過菜、煮過菜、洗過碗的同學,是朋友,更像親人。如果有一天,我們又圍坐在黑色餐桌邊,笑著鬧著,都是回憶在夢裡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