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光者(首獎)(陳曜裕)
怕黑是很小的事,但這事沒有貼著成長一起茁壯,小小的一粒黑色種子,始終黏附意識底處,每次踩到,腳掌都會烙出一個印,像命理師口中的一顆厄運,躺在床上成了痣。
困於病床的人不只我,養老院服役間,四個樓層都是床,每張床單背負不同重量卻一樣沉,凝滯守恆的空調,長者輕輕被照服員扶起時,布料像永不滿足的命運,迅捷吸吮餘溫,再次躺下,皺褶的臉更皺了。
比之缺席的四季,夜間更起人疙瘩,日光燈制式給了白晝,又冷冷地要給不給,光色交疊長者褪色身軀,對比鮮明。這類同養老院的董事,老吾老畢竟不是彼之老,愛與鈔票上天秤,狠狠斜了一邊。窗外若有白日,尚能驟升溫情,可惜黑夜太長,簾幕層疊,砌成背離真實的棚子,戲子出出入入,沒有誰是永恆。
接觸長者不易,自小與奶奶不合,長輩說這孩子出生時帶黑色印記,額頭不發光,會讓家族蒙羞;左臉三顆痣,歹看。
新生的喜悅少了,命理的詛咒緊緊貼著,怕黑成了一種生活,得先學會隱藏,關在幽暗、失溫、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這其實矛盾,不希望被注視的人也不願與黑為伴,彼時窩在床上,讀書與睡覺同一位子,瑟縮牆角床角,幾秒便抬頭,關注可能破門而入的暗。
家中沒有檯燈,改建前,老舊日光燈懸在天花板。風吹時,世界動起來,影子會走路,前後左右,心底有鞋印,輪廓深細。奶奶老罵,「這孩子浪費,開著大燈不知是醒?是睡?」時不時掐熄我的光。她不用走入,門外輕輕一按,世界就被囚住。我與奶奶的關係失了天時地利,偷偷打開房門點燈,得提防奶奶生氣碎念;至於開門點燈時的顫抖,沒了人和,無誰在意。
哥哥說奶奶是菩薩,待人溫良。奇怪的,這位菩薩獨獨遺漏了我,連買衣服予我都要計較。自此養成不與長者說話的習慣,要是奶奶問話了,每每隨口答應,凊彩幾字,搞得我都不愛自己。何況奶奶有菸癮,嗜菸的爺爺過世後愈趨沉迷,她是我求學日子裡用力鄙夷的對象,太汙染了,更討厭無辜被二手菸殘害。批評的話當時講了很多,無助的她也常被叼著菸的爸爸嫌,三代裡,兩代像磚頭,重重壓著醃菜般的至親。
長者其實喜歡說話,受訓時,長官提醒役男,老人若主動傾訴,要忍耐。初始確實如此,強忍著不甘願。但他們的故事無論主動、被動,開啟了,會讓聽者無法自拔跳入,像自體律動的玩偶,入戲了,就無好壞。我因著故事脈動、內在引力,慢慢和養老院長者有了情誼,於閱讀退化症盛行的世代裡,當一名主動親近故事的人,消化過往未知的深奧情節,靠近了他們。
不要太多語言,一開始帶太多視角,容易誤讀、扭曲原意,聽長者故事,要察言觀色,這會讓他們更起勁。一樓教歷史的河南爺爺,曾想談國共內戰、教師生涯,歷史都立體了,確實帶勁!我卻先入為主,看著這位發福的老人家,故事尚未高潮,一雙同情目光疊上他的眼與座下輪椅。這不合情理,河南爺爺理解這種讀者虛偽造作,從此與我疏離冷戰。
初學者必遇魔障,尤其我這種心底有痣的人,黑色素大量沉澱。有過教訓,打通了任督,傾聽一樓粗口爺爺對衣物的執著時,我只是看著他的眼,一點心事、想法都不敢洩漏。
粗口爺爺喜歡趨近嗅聞洗好的布料,消毒水卻每令他皺眉碎嘴,罵人的同時不忘說起妻子心細。我突然好奇爺爺口中那位離去已久的愛人,笑笑地問起。他遺忘時間般說盡西裝紋理、剪裁,緊接布料、背景……直到愛妻。隨著爺爺抑揚頓挫,道地捲舌音振作得每套衣服都站起來,踏起不同年紀時的腳步聲,彷彿不同年代的歷史正赤腳走向我,丟下拐杖,趾上灰甲一分分褪落,生硬、鑿刻的皺紋再次柔化,像古老河道吹起一陣風,水波泛在古奧石頭上,露出軟軟青苔。故事自成格局而流傳,閱讀的人一同嗅出織線裡的記憶,走入作者的眼,明白發燙神情與顫抖手指如何捧起剛做好的衣服,遙接現在的冷言髒話。
如此,五樓彩雲奶奶說長道短時,再不能評價她的笑罵,無論今日又造了多少口業?聽者自然地回應,有時比說的人還生氣,陪她鼓腮幫。不同批評折射不同領略,讀者只要不道聽塗說,不便於行的雲朵有了色彩總是好事,何況,奶奶罵的是一位坐在她右邊,天天罵幹的精神病患,無效的溝通,等同沒有意義。
有的故事是默劇。人生輾轉,北一女畢業後,許奶奶失智成了揉皺衛生紙的怪人,不再與人交談,握緊指紋上的歲月,握深了命線。「怪」是養老院眾多長者與員工的視角,奶奶每天坐在一樓窗口,開著電視,一雙眼緊盯桌面,不斷抽拿衛生紙搓揉,丟入腳邊的垃圾桶。難以解讀,這些衛生紙比之無字天書更需要切入的甬道,可惜並非所有故事都有人趨前聆聽,半生竟似每日棄物,來不及記憶,走至天體末期,藏在她不斷開合而無聲的口,許奶奶厚厚的知識塌縮成無法偵測的事件,鎮日吸著電視螢光,一雙眼陷成黑洞。
也有人不怕黑,一樓譚爺爺帶著失智失語的牽手同住,幾次出入打掃,我曾想和譚爺爺聊天,沒敢開口;之後,他離去,來不及認識,空床由其他長者入住,臥吻新痕,有不同體溫。譚妻沒發現丈夫走了,生命來去如養老院裡單調的四季,不知自己失智、失去讓人趨向的力量了,譚爺爺有生之年還是趨近了她,熨貼命運。
愛,彷彿有一種趨性,像光,讓人脫下往事,不斷走向美好所在。往事呢?我記得每回經過譚爺爺房間,他都坐在床沿,看著隔壁床的牽手,偶而看向地板,高齡九十幾了,走過的時間要比這棟位在都會邊緣的養老院長久。譚爺爺於是成了我想趨近的長者,習慣對著房內的他微笑。不會有回應,譚爺爺的目光有限,頂多點點頭,摸著妻子剛被洗好的衣裳。好在,沒有人會不識趣地打斷一雙凝視愛情與親情的眼,還有時日不多的相伴。我多是在門外輕輕致意,譚爺爺不會趕人,趕走趨近他的陌生孫子。趨近長者,有時不用說話,有時只要安靜如捻香。
替代役服畢後,家中改建完成,爸爸為防年老的奶奶跌倒,二樓孝親房外的走廊嵌燈會自動感應身影,發光。過去通過黑暗走道每每開燈,留下確鑿證據,如今不停電便無憂懼,何況奶奶老了,再無法、無意像過去那樣切斷我的光。
外地工作忙碌,我不常返鄉,三樓走廊嵌燈依舊手動,但有樓梯間餘光,不暗。抽菸的人剩弟弟、奶奶,總到寂靜的三樓神明廳,飲光吐霧,為此,戒菸的爸爸常生悶氣,頻頻致電抱怨。我不再介意,因為從小住在神明廳旁,彼時以為菸癮無分人神,燒香時整個空間竟似吸菸室。最要緊的,奶奶要的不多,我總覺得這是她少有而私密的習慣,著實不該干涉。
這得從某次返家說起,夜讀的我隱約感應到腳步聲緩緩移入,聲息磨砂似。以為是弟弟的我興起聊天念頭,喚了幾聲,開門趨近。丟出的訊息被黑吃掉了,神明廳無一絲回響。趨步再前,我驚覺奶奶蹲坐地板,走廊的光在我身上,她瑟縮一身黑,如小孩做錯事,煙線彷彿帶著慚愧,茫茫、彆扭而上。我登時回頭,若有似無說著弟弟怎麼突然就下樓,留下奶奶,還有不知掐熄多久的錯愕?
自從學會和長者說話,返家時便與奶奶無話不談。畏懼是雙向力,背反的力道越大,心底被深深吸引的部分也越強,直到平衡而周轉,視彼此為宇宙裡,有關係且互為牽動的星。奶奶是那顆星,也許她真的是菩薩?然而慢慢學會趨光的同時,我發現奶奶皈依負趨光性,喜歡讓黑夜括弧她的名字,不習慣點燈。養老院也是被括弧的所在,隱在時代裡,永遠打著光就像沒有光,眼皮闔起時都會恐懼。
好在,奶奶喜歡聊櫃子裡那些彩樣衣裳,哪裡買的、誰送的,每個往事都會帶起嘴角輕淺上揚,嘴裡的衣服輪番走出櫃門,只差沒有穿套走秀。奶奶年輕時喜歡塌著一張臉,與昏暗老家同色;現在衣櫃裡大紅大紫,新的日光燈不再死白,黃嵌燈溫柔日益皺褶的臉,有時我都覺得奶奶正在發光,讓我忘了國小她買衣服給我時,噘起嘴、眼神如何不甘願。愛伴著趨性,讓人脫下往事,不斷走向美好所在,彷彿我額上胎痕,日益消散,沒有跟著身軀成長,只餘淺紅印記。
對於奶奶的自足無怨,讓我想起被推入養老院的曾國藩五世孫媳,風光後落居五樓輪椅,對著來往的人微笑。曾奶奶因住宿費用問題,從五樓單人房搬至三樓與他人同住。最後一天看到她時,細瘦身影依在床沿整理頭髮,深眸盯著梳上銀絲。我輕問曾奶奶睡得好不好?陽光跟著她的微笑輕擺。長者到底怨不怨?她的手總是綰在一起,垂眸在日漸萎縮的膝蓋。後來,無從細問,消過毒的房間,惟存光影一片。
長者的故事其實可以詢問家屬或社工,比如譚爺爺與曾奶奶的一生,可惜解讀的視角過多,為了故事完整性,毋寧緘口。這使我意會人與人間的關係是光譜,光與暗交蹉其間,急速跳接成不易解讀的條碼。那些曾經熱烈過的人,在我尚未來到人間前如何愛過、恨過?終而失溫?光譜中的黑是水泥牆,多少老人走在晚年的風中都像住在養老院,隔著牆,夾縫幽黑冷暗。
新屋子明亮許多,卻沒讓人真的忘記童年經驗,小時從點燈的房間望出,緣著光的四周爬,黑看似阻隔了又如此逼近。當時便明白光的重要,不踏出就不害怕。我也曾試著走至門外沒點燈的走廊,雙腳酸麻,一時間沒了施力點,軟走時,影子緊黏著說:「還跑!」嚇得我沒聲竄逃。
如今我慢慢走出,奶奶卻總老著,比我的老還快。奶奶飲食起居清樸儉淡,養生是她簡化生活後的領悟,那些衣服都不是新添,是她的手一件件向時間惜來。抽菸是奶奶唯一不戒除的習慣,為此我苦惱許久,想起過去如何回嘴,變得親密後,怎麼只能沉默?趨光的人多為生存而走,畏光則因另一面才有喘息餘地,那些很怪的長者,是不是害怕生活,或者熱烈逐光的我們?關在現實背反裡,沒有對照才有新生活。
記得服役後期,需要乾淨衣物的長者太多,我常在夜間加班摺疊、搬運老人衣物,出入沒有光的安全梯──聽說那有許多無家可歸的長者,離世後,靜靜循著階除躺臥。或許在這折射太多怯懦的自我,想起他們也曾是個孩子──書上說的,老人都有童心,固執、壞脾氣尤是。此後踏起階梯,少了恐懼,僅餘慎重,深怕不小心吵醒他們,踏到了熟睡而翻身的眼。長者淺眠,太長的夜會使他們焦慮、皺眉。
我想光與暗只是不同屬性,趨近與迴避都是源自結成的意識,拿著往事刺向自己,點成痣,連成手掌上的線。養老院期間密集與老人相處,把畏懼當成一面鏡,終而看清折射的害怕不是源自長者,是自己的臉。走出自己不容易,接受被時間壓深的臉亦是。
為解職場壓力,我曾到山林探訪螢火蟲,鮮少光害的世界,一盞路燈就刺得雙眼發疼。瞳孔在開與不開間遊走,我沒尋到幾隻光的燃燒者,路燈以眩迷波長擾動尋覓的目光,早該知道,螢火蟲畏光,已成群搬離。這世代流行找他們,彷彿看到了燃燒的生命就會多點勇氣,忘了螢火蟲都是棲身黑暗。
養老院的長者是螢火蟲?守在世界的角落。彩雲奶奶身旁那位林爺爺,醒時便坐在輪椅數數、罵髒話。他曾牽起我的手從一開始數,冷冷的手掌有粗糙的紋,摟起我的手掌。命運鑿刻了深邃故事,我來到追逐光的、愛恨交雜的年紀,知道這些行為的潛意識、失溫的皮膚下有更深沉的熱。林爺爺的手有他分泌過多的口水和胯下異味,但他的笑容豐富得動人,每次只能數到十六,恰好越過日益老邁的晦暗。天天罵幹的他,我想只是希望幹出一番事業,推翻死亡禁忌,守住體內永遠的十六歲,那個可愛的自己。
活著的人都帶著趨性?有些問題毋能填上答案,但我想起走入黑暗的長者、家中失勢甚久的奶奶,他們都是真實活著,走過自己的掌紋。雖然有時顛倒、搖擺,長者的腳步緩而守恆,是燃燒自己的火金姑,打包黑夜,走過病床與生死,把命理師口中的宿命,一步步扛至線外。哥哥不就說過,「奶奶是菩薩」,菩薩都是趨近那些過往的苦,將之燒成舍利,燒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