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瑪黎安.安妮西莫夫(知名傳記作家)
一九二九年,伯納.葛拉賽接到一份從郵局寄達,書名為《大衛.高勒德》的文稿,一讀之下驚為天人,立刻決定出版。於是,他急著找作者簽約,這才發現作者因為怕被退稿,竟沒有留下姓名和地址,信封上頭只有一個信箱號碼。他只好在報紙上刊登分類廣告,籲請這位神祕的作家現身。
幾天後,當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親自登門拜訪時,伯納.葛拉賽無法相信眼前這位在法國待了僅僅十年,外表開朗恬靜的年輕女子,跟寫出這麼一本出色、殘酷、大膽,特別是文字運用爐火純青的小說的小說家會是同一個人。這是一部寫作技巧成熟的作家才創作得出來的作品。他雖然深感佩服,多少還是有點懷疑,所以他問了她許多問題,以確定她不是某位意欲隱身幕後的知名作家派來的替身。
《大衛.高勒德》甫出版,立即獲得一致的好評,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頓時聲名大噪。當時,各派作家儘管立場迥異,好比猶太籍作家約瑟.凱塞爾和反猶太極右派人士羅伯.普拉西拉欽,均異口同聲大表讚賞。羅伯.普拉西拉欽尤其欣賞這部空降法國文壇的小說文筆之純淨。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雖然生於基輔,但她很小的時候便開始跟隨家庭女教師學習法文。她還說得一口流利的俄語、波蘭語、英語、巴斯克地區方言以及芬蘭語,另外還看得懂意第緒語,她的語言造詣在一九四○年寫就的《狗與狼》中可見端倪。
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沒有因為初闖文壇一鳴驚人而沖昏了頭,反而對她出自真心謙稱為「小書」的《大衛.高勒德》的備受肯定感到驚訝。在一封一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寫給一位女性友人的信中,她說道:「您怎麼會以為我會因為一本大夥熱烈討論了十五天後,隨即拋諸腦後的書,就像那些被巴黎遺忘的一切,而忘了我的老朋友呢?」
一九○三年二月十一日,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在基輔呱呱墜地,也就是今日所謂的意第緒區。她的父親,萊恩.內米洛夫斯基(原希伯來文名為阿里耶),本家是烏克蘭城市、內米洛夫一帶的望族,該地是十八世紀哈西德運動 的一大重鎮。萊恩於一八六八年生於依莉莎白格勒,很不幸的,這個城市在一八八一年掀起大規模反俄籍猶太人的風潮,而且持續數年之久。萊恩.內米洛夫斯基的家族從事穀物貿易,他曾旅行各地出差,之後轉戰金融業賺了大錢,最後成為俄國最富有的銀行家之一:萊恩.內米洛夫斯基身兼沃隆涅商業銀行董事會董事長、莫斯科工聯銀行的執行董事、聖彼得堡商業私人銀行董事會董事。他買了一座雄踞城中高地的大豪宅,寧靜的道路兩旁是一方方的花園和一棵棵的椴樹。
依蕾娜在女家庭教師的悉心安排照料下,受到許多優秀老師的教誨啟蒙。因為雙親輕忽家庭,依蕾娜小時候非常的孤獨、不快樂。她又愛又欽佩的父親忙於事業,多半的時間不是因公出差在外,就是到賭場大手筆砸錢。她的母親人前人後自稱芬妮(原希伯來文名為芬雅嘉),生下她唯一的理由是為了討好有錢的丈夫。她將生兒育女視為女人味凋零的初期徵兆,因此女兒一出生就完全交由奶媽照料。芬妮.內米洛夫斯基(一八八七年生於奧狄薩,一九八九年歿於巴黎)對女兒始終懷有一種厭惡的感覺,對女兒從來沒有任何愛的表示。她可以花上好幾個鐘頭坐在鏡子前,尋找皺紋的蹤跡,化妝掩蓋,或者叫人給她按摩,不在家的其他時間裡,她則花蝴蝶似地四處尋花問柳。她自認貌似天仙,無法坐視五官老化憔悴,更無法容忍自己變成只能找牛郎作伴的半老徐娘。因此,為了向自己證明她還年輕,她不肯承認依蕾娜已經長大,踏進花樣年華的事實,堅持認定她只是一個小女孩,長年累月強迫她做小學生的穿著打扮。
因此,依蕾娜在家庭女教師休假的日子裡,總是沉浸在書中,同時開始嘗試寫作,更拚命地克制自己,不對母親產生強烈的憎恨。母與女之間違反天性的情感,這等激烈的愛憎,在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的作品中占有極重的分量。所以,在《孤獨的酒》裡,我們可以看到:
她心裡對母親的恨,詭異得好像會跟著她的年齡增長……
她從來不肯清清楚楚的發出這兩個字「媽媽」;這兩個字彷彿排除了千辛萬難才從兩片唇間滑出;她說「媽」時,像是快速含糊地嘟囔過去,彷彿被人從心底使勁地抽出一絲悶悶的似有還無的痛。
還有:
母親因憤怒而脹紅的臉,慢慢地靠近她的臉;她看見那雙充滿憎恨火光,被怒氣和恐懼撐大的眼……
上帝說:「我隱忍不報復……」啊,算了,我不是聖人,我無法原諒她!等等,再等一會兒,你等著看!我要叫你痛得大哭,就像你之前讓我以淚洗面一樣!……你等著,等著瞧,老女人!
隨著《舞會》、《傑薩貝爾》和《孤獨的酒》相繼出版,她完成了她的報復。
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最令人稱頌的作品,背景都取自俄羅斯和猶太社會。《狗與狼》描繪了第一批有權居住基輔的商業同業公會的資產階級家庭,當時的基輔奉尼可拉斯一世的敕令,原則上禁止猶太人設籍。
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沒有否認她的祖父母(雅各夫.馬古里斯和貝拉.馬古里斯)以及父母所受的東歐猶太文化洗禮,雖然在賺了大錢之後,他們逐漸地脫離了那個圈子。儘管她年少時期和成年後的一段時間內過著豪門的奢華生活,但是,在她的眼裡,金錢的操作和以錢滾錢方式累積財富的行為,不是頂光彩的事。
她對猶太人汲汲營求一心往上爬的現象,批判毫不留情,字字句句充滿反猶太主義的各種偏見,更冠以當時典型的壞胚子嘴臉。她用最殘酷最偏激的詞彙形容,刻畫出一幅幅恐怖的猶太人形象,她驚疑不定,著魔似地檢視他們,雖然她承認自己跟他們同屬一個命運共同體。接下來的悲慘事件更證明了她與他們的不可切割。
在她的筆下,我們發現的是何等自我憎恨的關係!左右擺盪不定,無所適從的情況下,她先是認同了猶太人屬於劣等的「猶太人種」的觀念,猶太民族的外貌特徵非常容易辨識,不過這跟三○年代當時在納粹德國廣泛被引用的所謂人種的概念不可同日而語。以下是在她的作品裡面,常見的幾個用來形容猶太人特出外貌的精選詞彙,在她的筆下,這群人擁有共同的輪廓特徵:短短的捲髮、鷹勾鼻、鬆軟的手、彎勾狀的手指和指甲、茶褐、蠟黃或橄欖色的臉頰、靠得太近的黑色油亮眼睛、羸弱的身子骨、黑色濃密的鬈髮、蒼白的面容、不整齊的牙齒、翕動的鼻翼,外加唯利是圖貪得無厭、愛鬥嘴、歇斯底里、先祖遺傳的高超手腕、懂得「買低賣高,黑市外匯門道,旅行推銷,假蕾絲交易,軍火走私」……
她一次又一次地以文字戳刺、扯裂「猶太人渣」,在《狗與狼》裡,她寫道:「就跟所有的猶太人一樣,他對猶太民族特有的缺陷特別地敏感,對他們感到的忿恨比基督徒更深刻更痛心。死不放手的執著,想要的非得到不可的幾近野蠻的慾望,盲目蔑視他人投來的眼光,這一切全都安置在他的腦海裡,歸入同一標籤底下:『猶太人的蠻橫』。」矛盾的是,她在小說的結尾卻又表現出某種溫情和絕望的種族忠誠:「這就是我的族人,這就是我的家人。」至此,突然,筆鋒又一轉,態度一百八十度大翻轉,她這樣描寫猶太人:「啊!你們這些裝模作樣的歐洲人,我好恨你們!你們所謂的成功、勝利、愛、恨,我呢,我稱之為金錢!名稱雖然不同,指得卻是同樣的東西!」
換言之,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完全忽略了猶太人的精神層次、財富以及中歐猶太文明的多樣性。一九三五年七月五日,她接受《以色列天下報》的專訪,訪談中,她提到身為猶太人,她倍感驕傲,對一些猶太人因為讀了《大衛.高勒德》書中她對猶太人民的描寫後,髮指她是民族罪人的指控,她也有話要說,「不,那些在自己的家園定居好幾世代的法國籍以色列人,的確,種族的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了,然而,也有相當多的猶太人四海為家,這些人對金錢的愛已經取代了所有其他的情感。」
《大衛.高勒德》的故事時代背景始於一九二五年,地點設在比亞里茨,講述原籍俄羅斯的全球金融鉅子,高勒德一生直到一九二九年間的精采事蹟:他的竄升,登峰造極,然後銀行股票戲劇化的暴跌。年華逐漸老去的妻子,葛羅莉亞,水性楊花,愛擺排場,總是不停地要錢,以供養她的情郎。從前那個縱橫股市,人人懼怕的老高勒德落得身無分文,喪氣失意,再度變成年輕時住在奧狄薩的小猶太。突然,基於他對輕浮又不知感恩的女兒的愛,他決定東山再起。最後他孤注一擲,終於成功扭轉劣勢,卻因為疲勞過度,死在暴風雨下的貨櫃船上,嘴裡喃喃地說著幾個意第緒語。一名跟他一樣在辛非波羅爾上船,滿懷希望,欲前往歐洲追求更好的生活的猶太移民,看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所以,高勒德可以說是死在同鄉人的身邊。
內米洛夫斯基一家住在俄羅斯的時候,生活奢華,出入氣派。每年夏天,他們會離開烏克蘭外出度假,去的地方不是克里米亞半島,就是比亞里茨、聖—約翰魯茲、恩代伊或蔚藍海岸。依蕾娜的母親入住豪華大飯店,女兒和家庭女教師則住便宜民宿。
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十四歲那一年,家庭女教師去世,她開始提筆創作。她舒適地歪坐沙發,一張紙擺在膝蓋上。她深受伊凡.屠格涅夫 的寫作方式影響,進而衍生出一種浪漫奇情的敘述手法。當她開始寫小說時,她不僅敘述故事情節,還進一步引申情節所引發的探索和感想,沒有刪除,沒有畫掉。此外,她對書中的角色每一個都知之甚詳,就連次要角色也不例外。好幾本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錄每個人物的外貌、個性、學歷、童年、成長的各個階段。等所有的人物都具備了這詳盡的刻畫和塑型之後,她會用兩枝筆,一支紅的,一支藍的,標注出必須保留的關鍵輪廓特徵;有時候,刪到只剩幾行而已。接著,文思泉湧般地快速完成初稿,修改增色,最後定稿。
十月革命爆發的時候,內米洛夫斯基一家住在一九一四年時遷入的聖彼得堡大豪宅裡。「公寓的格局設計(……)讓人走進玄關即可一眼望到底;從敞開的大門往外望,可以看見一排白色和金色的廳堂。」她在《孤獨的酒》裡這麼寫著,這本書中描寫的絕大部分是她的真實生活。聖彼得堡在許多俄國詩人和作家的眼中是一座夢幻之城。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卻只看到接連的陰暗街道,遍地積雪,冰冷陣風夾帶尼娃運河腐臭汙水的噁心氣味。
萊恩.內米洛夫斯基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得去莫斯科,所以他在莫斯科向一位皇家禁衛隊的軍官轉租了一間附家具的公寓,該軍官在當時被派駐倫敦俄國大使館。內米洛夫斯基以為將家人接到莫斯科,安全更有保障,沒想到一九一八年革命之火延燒,規模最烈的地方就是莫斯科。戰火如火如荼之際,依蕾娜全心悠遊探索這位飽讀詩書的軍官——德.愛森特家裡的藏書中。她發現了于斯曼、莫柏桑、柏拉圖和奧斯卡.王爾德。她最喜歡的是《格雷的畫像》。
她的家隱匿在街衢之後,四周被其他建築和一圈院子包圍,而院子的四周還圍著一層樓層更高的大樓。依次往外,另有一圈院子,和其他的房子。依蕾娜常趁著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下樓撿彈殼。一家人躲在公寓裡,一連五天,靠著一袋馬鈴薯、巧克力糖和沙丁魚罐頭裹腹。內米洛夫斯基一家趁著革命風暴稍稍平息的空檔,返回聖彼得堡,此時,布爾什維克黨人已經公開懸賞要依蕾娜父親的項上人頭,逼得他只能偷偷摸摸地躲藏。一九一八年十二月,當時邊界尚未關閉,她父親計畫帶家人逃亡芬蘭。他們假扮成村夫農婦。依蕾娜在冰雪覆蓋的田野中央,一座由三間小木屋組成的破爛房子裡度過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她希望能回俄羅斯。漫長的等待期間,她父親經常微服變裝偷偷潛回俄羅斯,企圖保住他的產業。
這是依蕾娜生平頭一次體會到寧靜和祥和的一刻。小女孩長大了,她開始創作散文詩,創作的靈感幾乎全來自王爾德。俄羅斯的情勢愈來愈吃緊,布爾什維克黨的威脅愈來愈逼近,內米洛夫斯基一家再度長途跋涉,逃到瑞典。他們在斯德哥爾摩待了三個月。依蕾娜忘不了春天時,那裡的院子和花園初開的暗紫色紫羅蘭。
一九一九年七月,一家人搭乘一艘小貨輪,目的地是法國的盧昂。小貨輪一連走了十天,中間沒有停航,《大衛.高勒德》戲劇化的最後一幕,驚濤駭浪的暴風雨場景即出於此。到了巴黎,萊恩.內米洛夫斯基接手本家銀行的分行業務,慢慢地重新蓄積財富。
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到巴黎索爾本大學註冊入學,獲得文學學士學位,而且成績優異。她的第一本小說《大衛.高勒德》一鳴驚人,不見青澀。她的文學生涯最早可回溯到一些她自稱是「詼諧小品」的文章,她把文章寄給一本每個月一號和十五號出刊的知名半月刊《魔幻》,文章登上雜誌,每篇稿費六十法郎。接著,她拿一篇故事向晨間出版社毛遂自薦,也順利出版。之後,自由創作出版社出版了她的一篇故事和短篇小說,以及她的長篇小說處女作《誤會》。該書成於一九二三年,當時她年僅十八歲。一年後,發表短篇小說《天才兒童》,後來更名為《神童》,在一九二六年二月,由同一家出版社出版。
故事描寫一位出生於奧狄薩貧窮人家的猶太小孩——依斯瑪耶.巴魯施悲慘的一生。他早熟純稚的詩詞天賦吸引了一位王公的注意,將他從陰溝裡帶出來,送進王宮,供他情婦消遣。雖然頗受人疼惜,小孩只能活在女主人的腳底下,任由她將他當作能吟詩作對的猴子耍。
經過漫長的內心煎熬掙扎後,小孩長大成為青少年,開始認真審視那些為他贏得溫飽賞賜的詩詞歌吟,並覺得那些東西不值一哂,從此他失去了童年時庇佑他的主人寵幸。他從他閱讀的書籍裡面尋找靈感,然而,知識文化無法將他造就成天才,相反地,書本剝奪了他的創造力,他的即興天賦。於是,女主人把他當廢物般地拋棄,依斯瑪耶沒有辦法,只能回到他出生的世界:奧狄薩的猶太區,回到陋巷和破屋。但是,那裡的人無法認同少年依斯瑪耶是他們的一分子。遭到族人否定的依斯瑪耶,世界之大,卻無他可容身之地,最後,跳進港口停滯的腐水裡。
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在法國的生活,色調沒有這麼灰暗。內米洛夫斯基一家人融入得很好,在巴黎過著富裕資產階級的奢華日子。上流社會的晚宴,香檳,杯觥交錯,舞會,度假勝地的頂級假期。依蕾娜熱愛旅行,跳舞。她忙著趕場,從宴會到派對。她親口承認,自己放縱享樂,大吃大喝。一九二四年一月二日,她寫給一位女性友人的信上這麼說:「我過了一個瘋狂至極的禮拜:舞會一個接著一個,我到現在還覺得有些醺醺然,奮力掙扎地想重新回到規範的道路。』
另一次在尼斯:「我興奮躁動,像個嗑藥成癮的毒蟲,我覺得好慚愧。我夜以繼日不停地跳舞。各大飯店每天都安排了各種非常新潮的盛大晚會,我幸運星大發,幾個俏男孩圍著我繞,我玩得非常快樂。』
從尼斯返家後:「我的行為失當……離開的前一晚,我們的下塌飯店,尼葵斯科大飯店,舉辦了一場豪華的舞會。我發瘋似地跳舞,跳到凌晨兩點,然後頂著冰冷陣風與人言語調情,啜飲冰涼香檳。」幾天後:「淑拉來找我,訓了我整整兩小時:我好像太放縱自己了,這樣撩撥男孩子是非常不好的……您知道我甩了亨利這件事,有一天他來找我,臉色慘白,眼珠子好像快要爆裂開了,神色凶惡,口袋裡還放著一隻槍!」
在這晚會派對急流中,她認識了米蓋,又稱米歇爾.艾波斯坦,「……一個膚色很深的褐髮小個子」,米歇爾立刻熱烈追求她。他畢業於聖彼得堡大學,擁有電機和物理工程師的學位。他在嘉隆街的北歐國家銀行工作,擔任全權代理人一職。她覺得他是她喜歡的類型,兩人於是開始約會,並在一九二六年互託終生。
婚後,他們定居康士坦—寇格林大道十號,一間美麗氣派的公寓,窗子面對左岸一間修道院的大片院子,採光良好。一九二九年,他們的女兒丹妮絲出生。芬妮得知她當了外婆之後,送了一隻絨毛小熊玩偶給她的女兒。次女依莉莎白,於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日來到這個世界。
內米洛夫斯基家常招待許多名人朋友,好比提斯東.伯納 和女明星蘇珊.德娃佑,也經常到奧波蘭斯基女爵家作客。依蕾娜到水療城市治療風溼。電影製作人向她購買《大衛.高勒德》的版權,改編拍成電影,影片將由朱立安.杜密密耶執導,哈利.鮑爾主演。
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名聲雖然響亮,而且非常喜歡法國和法國的美好社會,然而,她申請入籍法國卻被打了回票。一九三九年,人心廣受戰爭的偏執觀念影響,在歷經了整整十年的反猶太激進運動後,當時民眾往往視猶太人為別有用心的侵略者、唯利是圖、尚武好戰、視權如命、戰爭販子、是資產階級和革命分子的騎牆派。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於是決定改變信仰,帶著孩子成為基督徒。一九三九年二月二日清晨,她在巴黎的聖瑪麗禮拜堂,在一位家族友人的見證下,由吉卡主教,一位來自羅馬尼亞的王公主教,為她受洗。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二次世界大戰宣戰前夕,依蕾娜和米歇爾.艾波斯坦將他們的兩個小女兒,丹妮絲和依莉莎白,送到索恩-羅亞爾省的伊希-主教鎮,也就是女孩們的奶媽西賽兒.米修的故鄉。西賽兒將小女孩交托給她的母親,米坦納太太細心照顧。依蕾娜和米歇爾.艾波斯坦回到巴黎,為了看女兒,他們經常往返兩地,直到一九四○年,德法新界線頒布實施為止。
一九四○年十月三日頒布的猶太法貶抑了猶太人的社會和法律地位,將他們歸入賤民一級。法律更進一步明訂,基於種族的標準,哪些人是法國當局認定的猶太人。內米洛夫斯基家在一九四一年六月的人口普查中,被列為兼具猶太人和外國人兩種身分。米歇爾因而沒有權利繼續在北歐國家銀行工作,出版社的人員和簽約作家逐漸被迫「亞利安種族化」,也使得依蕾娜無法出書。兩人於是離開巴黎,暫居伊希—主教鎮的旅行者旅館與女兒團聚,當時那裡留宿的還有德國國防軍的士兵和軍官。
一九四○年十月,政府頒布有關「猶太裔外籍人士」的管理法令,指出猶太人可收編遷入集中營,也可以續留在自宅。一九四一年六月二日當局頒布新法,取代了一九四○年十月的法令,使得他們的情況更危急。這部法案宣告了他們被拘捕、監禁,最後被送進納粹集中營的命運。
內米洛夫斯基家的受洗證書完全沒有用。儘管如此,小丹妮絲還是舉辦了她的第一次領聖餐儀式。當法律規定猶太人一律必須配戴黃色星星時,她上教會學校時,外套上面繡了好大的黃色和黑色星星。
內米洛夫斯基一家就這樣借住了旅館一整年的時間,最後終於在鎮上找到了一座原屬於資產階級的大房子。米歇爾.艾波斯坦為女兒丹妮絲以韻文體裁寫成了背誦的乘法表。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內心雪亮,知道這一連串的事件最後終將以悲劇收場。不過,她仍然積極寫作,也大量閱讀。她每天吃完早餐就出門。有時候,一走就走上十公里遠,找一個她覺得很棒的地方,然後開始專心工作。午餐後,下午踏上歸途,通常要到晚上才能到家。一九四○到一九四二年的兩年間,艾爾本.米歇爾出版社和反猶太的葛林果雜誌社 同意讓她用筆名,皮耶.尼芮和查爾斯.布朗卡,出版她的短篇小說。
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住在伊希-主教鎮的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二年間,完成了《契訶夫的生平》、《秋之火》,後者遲至一九五七年春天才出版。她隨即展開極具野心的大工程,《法蘭西組曲》,也及時完稿,親自寫下「終」一字。本書分為兩部,第一部〈六月風暴〉,描寫的是法國大潰敗後的時代縮影。第二部名之為〈柔板〉,是一部虛構的小說。
內米洛夫斯基按照慣例,開始草擬工作筆記,以及法國當前情況帶給她的啟示和想法。她列出人物名單,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表,確認每一位人物的職業都合理恰當。她夢想能寫出一千頁的鉅作,引用交響樂的架構,但是分為五部。有節奏,有起伏。她以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為楷模。
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二日,她被逮捕前沒多久,她開始懷疑是否有時間能夠完成這部大工程。她有預感,覺得自己來日無多了。然而,她仍然不放棄,繼續詳盡的充實書寫筆記,同時撰寫小說內容。她將這些目光銳利,洞悉人心的筆記取名為「法國觀察心得」。這些筆記證明了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對法國民眾冷眼看待軍隊潰敗和德法合作共治的「可憎」以及人民的麻木心態不再存任何幻想,同樣的,對自己的命運也不報任何希望。筆記第一頁一開頭,她開宗明義地寫了:
要舉起如此沉重的負擔
薛西弗斯,這需要你的勇氣。
我對作品絕對有心
只是,目標遙遠,時間短暫。
她譴責惶恐、懦弱和對屈辱、迫害和大屠殺悶不吭聲逆來順受的行為。她獨立於世。文學界和出版界的人幾乎全部一面倒表態支持德法合作共治。她每天等著郵差出現,卻始終沒有給她的信。她沒有想過逃亡,藉以逃過命中的劫數,例如逃到瑞士,當時的瑞士對來自法國的猶太人的入境庇護篩選嚴格,尤其是小孩和婦女。但是她是如此地喪氣,以致於在六月三日,提筆立下遺囑給女兒的監護人,提到萬一孩子們的親生母親和父親下落不明,希望她能好好地照顧孩子。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寫下非常詳細的指示,條列出她還保有的財產,收入足以支付房租、暖氣、買火爐、雇一名園丁照顧菜園,好讓他們在物資管控配給嚴格的這段時候還有蔬菜吃;她還留下了從小就為女兒看病的醫生住址,詳細說明她們的飲食狀況。裡面找不到憤慨。只是單純地概述了當前的現實景況。亦即,絕望。
一九四二年七月三日,她寫著:「事已至此,除非情況不再加重,或者持續保持現況沒有變得更詭譎複雜。不過,結果是好是壞,已經不重要了!」當時的局勢,在她眼裡,就像是連串的劇烈變動,逃不過的死劫。
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一日,她脫下藍色毛衣為墊,坐在松樹林裡埋頭筆耕,「我屈膝而坐,置身昨夜一場驟雨打溼的腐敗落葉浩瀚葉海中。」
同一天,她寫了一封信給艾爾本.米歇爾出版社的文學編輯,信中她沒有絲毫疑惑,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絕對無法從這場德國和他的盟國對猶太人開的戰火中存活下來:
「親愛的朋友……請想想我。我寫了很多。我想這些作品在我生前是不可能出版的了,不過,至少可以打發時間。」
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三日,法國警察找上了內米洛夫斯基家。他們是來逮捕依蕾娜的。七月十六日,她被送進盧瓦雷省的庇堤維耶集中營。第二天即登上編號六號的運送車隊,轉送奧斯維辛,編入貝肯諾滅絕集中營,此時她已經虛弱不堪,接受了醫療站的身體檢查後,在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七日遇害。
依蕾娜被抓走了之後,米歇爾.艾波斯坦還沒有看清所謂逮捕和送進集中營實則是死亡的同義詞。他日復一日地等她歸來,吃飯時,堅持要擺上她的那份餐具。絕望的他和女兒繼續待在伊希-主教鎮。他寫信給貝當元帥,解釋妻子身子骨弱,請求允許讓他代替妻子在勞動集中營工作。
維琪政府給這封信的答覆,就是在一九四二年的十月份逮捕了米歇爾。他們先是把他送進克羅梭,然後轉到德朗西,他在那裡留下的搜身紀錄裡記載,沒收八千五百法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六日,他也被送進奧斯維辛集中營,一下車立刻進了毒氣室。
米歇爾.艾波斯坦遭到逮捕後沒多久,警方找上教會學校,意圖逮捕小丹妮絲,所幸她的女老師將她藏在床和牆壁間的通道裡,成功地逃過一劫。但是,法國警方並未因此打了退堂鼓,反而更積極地搜查這兩個小女孩的下落,要送她們步上雙親的死亡之路。女孩們的監護人有先見之明,早一步拆掉丹妮絲衣服上象徵猶太人的星星標誌,安排她們偷偷地橫渡法國。女孩們在一間修道院裡躲了幾個月之後,接著又逃到波爾多省,躲在地窖底下。
戰後,小女孩眼見她們的父母是不會回來了,於是前往外婆家尋求協助。她們的外婆在戰爭期間舒舒服服地住在尼斯的豪華公寓裡,她看見她們敲門,非但沒有開門,反而對著窗口大喊,如果她們的父母死了,她們應該去孤兒院才對。老太太活了一百零二歲,最後死在威爾森總統大道的豪宅。她的保險櫃空無一物,裡面只有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的兩本書:《傑薩貝爾》和《大衛.高勒德》。
《法蘭西組曲》能夠與世人見面,要感謝許多奇蹟似的因緣際會:值得在此一書。
兩個小女孩和她們的監護人在逃亡期間一直帶著一只皮箱,裡面裝著家庭相片、文件和作者最後一部小說的手稿,為了節省墨水,手稿上的字寫得極小,而且紙張用的也是戰爭時期品質粗劣的紙。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在這最後一部小說裡,把當時軟弱、慘敗、國土被占領的法國,描寫得淋漓盡致。
這口皮箱跟著依莉莎白和丹妮絲.艾波斯坦走過一個又一個處境堪憐,只能短暫歇腳的庇難所:最早,姊妹倆逃到一所天主教寄宿學校。只有兩位修女知道女孩是猶太人。她們給丹妮絲起了一個假名,但是她總是不習慣人家這樣叫她,上課點名時她老是忘記回答,所以經常受到申誡要守秩序。後來,警察全力動員搜查,好像再沒有比找出這兩個小孩交給納粹更重要的事要做了,再度盯上了她們。她們被迫離開寄宿學校。她們在地窖裡躲了好幾個星期,丹妮絲染上了胸膜炎,讓她躲在自家地窖的老百姓不敢帶她去看醫生,只能給她松脂治療。眼看著行藏快要敗露了,姊妹倆不得不再度踏上逃亡之路,那口珍貴的箱子一直帶在身邊,情況緊急時,隨時拎了即時上路。踏上火車車廂之前,監護人叮囑丹妮絲:「不要露出鼻子!」
納粹集中營的倖存者開始陸續返抵巴黎東方火車站時,丹妮絲和依莉莎白每天都到火車站等。她們也去安置集中營遣返囚犯的接待中心——盧特西亞飯店,手拿一塊招牌,上面寫了她們的名字。有一次,丹妮絲突然往前衝,因為她以為街道上那抹熟悉的身影就是母親。
丹妮絲拯救了這批珍貴文稿。她不敢打開,光是這樣看著它,她就心滿意足了。有一回,她很想打開看看裡面寫些什麼,然而,真的太痛苦了。時光荏苒,轉眼數年過去。
她和妹妹依莉莎白終於下定決心,將母親的遺作贈與當代文學紀念館,流傳後世。此時依莉莎白業已以依莉莎白.吉爾的名號成為文學主編。
和這份文稿分開之前,丹妮絲決定自留一份打字稿。於是,藉助一隻放大鏡,展開一段漫長艱辛的解讀工程。《法蘭西組曲》第三遍抄寫定稿就這樣被存放在一部電腦的記憶體裡面。裡面的內容並不是她所想的單純筆記和私密日記,而是一部尖銳掙扎的文學作品,一幅混世獨醒的磅礡史畫,一張法蘭西浮世繪和法國老百姓尋常生活的印象照片:難民摩肩擦踵的馬路,擠滿婦女小孩的村鎮;一張張疲憊的臉、面黃肌瘦,奮不顧身地爭取一席睡覺之地,哪怕是村裡小旅館走廊上的一張椅子;一輛輛汽油用盡拋錨在路中央的汽車,車上塞滿了家具、床墊、毛毯和餐具,那是被老百姓所不齒的有錢人家,滿心記掛的都是自己心愛的擺設;還有那些被急忙隨著家人逃出巴黎的情夫拋在腦後的輕佻女郎;一位護送孤兒前往避難所的神父,結果反遭這群擺脫了生理長期遭受壓抑的孤兒殺害;強行霸占豪宅的德國士兵勾引年輕寡婦,而且還當著寡婦婆婆的面。在這令人心酸的大時代畫布上,只有這麼一對貧賤夫妻,兒子為國征戰不久受傷,始終傲然地活得有尊嚴。在蹣跚地踏上歸鄉路的解甲士兵中,在滿載傷兵亂成一團的軍用車隊中,不辭辛勞地搜尋兒子的身影。
丹妮絲將《法蘭西組曲》的手稿交到當代文學紀念館的館長手上時,內心非常傷痛。她沒有懷疑過母親最後一部作品的價值,但是她也沒有送給任何一位編輯過目,因為重病的妹妹依莉莎白.吉爾不顧身體病痛,已經開始創作《瞭望台》,一部她想像的母親傳記。她來不及認識的母親遭納粹分子逮捕時,她只有五歲。
推薦序
張惠菁 ( 知名作家 )
戰爭寫生者
一九四○年五月,納粹德軍進攻法國。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