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從口入、禍由口出。事後總結,我爸吃虧就吃在愛吹牛逼上—就在他鼓起腮幫子對著牛逼猛吹之時,早被有心人暗中瞄住;之所以過了那麼多年屁事兒沒有,經過二十八年才引火燒身,也只能說明潛伏期長了點兒,但終歸出事卻是命中註定的。
在大廟衚衕若提我爸程世廣的大號,也許沒幾人知道,可要提起綽號「美國兵」,不但周圍衚衕,即使整個京城三輪聯社怕也是赫赫有名—父親身高兩米,一身蠻力更是大得驚人。
京城冬天自來水水管怕凍,大雜院整日回水。全院集中打水時,先跳進水錶井底,將井下閥門打開,各戶就圍著院裡水龍頭,排隊用水桶往自家水缸打水。那天我家水桶壞了,我媽只好用飯鍋一趟趟往家端。這就把我那沒耐性的父親給端煩了,他橫起一條胳膊將我媽攔住,然後走到我家水缸前,伸出兩隻蒲扇樣大手,摳住缸底抱起水缸就走出我家屋門。
院裡的騷子爸最先看到,他先是一愣,接著明白過來,驚得就像踩住雞脖子,扯開嗓門兒大叫:「不得了!快閃開、快閃開,美國兵要用水缸往屋裏打水啦!」
一院人慌忙閃開,圍著水龍頭騰出一塊兒空地。我爸就像羊群裡的駱駝,彎腰把水缸放在龍頭下。
這水缸,半人多高,一抱多粗,缸沿兒兩寸厚,缸身掛滿綠釉子,不盛水看著都沉重。可我那脾氣暴躁的父親,居然就想用它直接往屋裡打水。
龍頭裡的水「嘩嘩」往水缸裡放。距離缸沿兒一尺時,同院住的騷子媽好心勸:「曉東爸,差不多就行啦!」
我爸居高臨下瞥了一眼騷子媽,連鼻孔呼出的氣都露出不屑:「哼,不就一缸水嘛,這他媽算什麼呀!」
水柱在水面砸出氣泡和白沫兒,距離缸沿兒半尺時,騷子媽再勸:「曉東爸,行啦,回頭別努著!」
我爸就更來勁:「不算什麼,這他媽剛哪兒到哪兒啊!」
直到距缸沿兒差一寸,父親才瀟灑一掄長長的胳膊,用兩根手指捏住龍頭擰緊。雙手解扣握棉襖對襟向後一扒,肩往前一拱,脫下棉襖隨手扔給我媽。然後只穿汗褟兒矬下身子,雙手抱住水缸。全院人就都凝神屏氣,再不敢喘息。
隨著「嘿」地一聲喊,水缸面上的水「嘩啦」一聲蕩出一大片,但水缸卻被我爸穩穩抱起。接著他就叉開兩條長長的大腿,像頭蠢笨的巨獸,慢慢向我家屋門口挪去。
平日我爸進出我家屋門,都要大幅度彎腰才能通過。這會兒見他走到屋門前,我正為他犯愁,可他卻自有辦法,側過身慢慢蹲下,一點一點就蹭進了屋門。
院裡人的眼睛追著看,等我爸穩穩將水缸放回屋裡原來的位置,眾鄰居這才爆出一片叫好聲。
我爸就得意得不行,拍拍手上的土,神態和語氣就更加不屑:「嘁,這他媽算什麼呀!想當初日本人在那會兒,我不也幫丫掀起過臥車嗎!」
父親幫日本人掀臥車的事,他在院裡已講過八百回。那是日本人打進北平的第二年,有天他拉著洋車來到前門牌樓,遠遠就見一群人圍觀。近前扒開眾人一看,原來是一輛黑色臥車「臥」那了—那時沒柏油路,是石子路。一場透雨將石子下的土層泡軟,臥車左前輪陷下去,前軸挨了地。日本兵司機一給油,車輪就在泥窩裡如同砂輪一樣空打轉。司機和倆警衛兵下車,從城牆下搬城磚,想墊在車轍裡把車開出來,可千斤頂在稀泥裡沒法支,就只能圍著臥車轉腰子……
看熱鬧的中國人身著那時常穿的中式褲褂,半張著中國人看熱鬧時特有的嘴型,不說話,只是看,看稀奇。可我爸卻越瞧越來氣—他瞧不起日本人,用他的話說,「日本兵都是小逼個兒,站直了身子比我襠上的『燈兒』也高不到哪兒去」。瞧到後來他終於沒忍住,走到臥車一側,背貼車廂,身子一哈,兩隻蒲扇樣大手一摳底盤,「嘿」地一聲就把臥車側著掀了起來。仨「小逼個兒」日本兵一看,都被嚇傻了。可我爸的氣兒卻更壯了,仗著幫了日本人的忙瞪起眼珠子就罵:「還他媽逼都愣著幹嘛?還他媽不給老子麻利往轍裡墊磚頭!」
趴窩的車終於開出來。可剛一啟動,馬上又停下了。車門開啟,下來一穿黑色長筒靴的老鬼子—這下就輪到我爸犯愣了:車子趴窩都不下車,那得是多大的官?!多大的派頭啊?!
老鬼子官鬍子刮得鐵青,惟有上唇鼻下留有一小點兒。老東西先是像看塔一樣上下打量我爸,伸手向上夠著擂了父親肩頭一拳,笑嘻嘻地說了聲「呦稀」,然後就掏出兩塊現大洋,「啪」地一聲拍在我爸手心裡……
我爸每回講這段,都得意得不行。可他沒留意,那天「水上漂」也在場,這就為他以後倒楣埋下禍根,甚至連累我和我媽也跟著倒了八輩子的血楣。
水上漂也住大廟衚衕,與我家相隔幾個街門。水上漂一張狐貍似的臉很白凈,皮膚光滑且細膩,兩隻勾魂攝魄的媚眼卻是又黑又亮。風擺柳絲般的身材凸凹有致,豐滿得恰到好處。最讓人過目不忘的還是她那對挺拔的奶子,夏天總是在白背心後活潑地凸起,只要身子稍稍一動,活蹦亂跳的奶子就給人一種要蹦出來的感覺。走路時蜻蜓點水般挪動兩隻又白又細嫩的蓮藕腳,豐滿的腰身忽悠悠地顫,遠遠看去,就像水面漂來一條小船。所以人送外號:水上漂。
水上漂做姑娘時由河北鄉下嫁到城裡,初來京城日子對於她自然是全新的:灰磚灰瓦的衚衕取代了見慣的農舍,重重疊疊的建築遮擋住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城裡服飾和京腔京韻讓人耳目一新。但她很快就發現,城裡日復一日的生活其實與農家並無二樣,只不過由鄉村變為城市而已。
就像先前許多村姑嫁到城裡一樣,生活也早已為水上漂畫出將要運行的軌跡:男主外、女主內,一輩子在家做「屋裡的」。但人作為一種動物,不管自身有無意識,卻總是希求變化,骨子裡總要常變常新,尤其對年紀不大,平日又愛張羅的水上漂就更是如此。
水上漂最早發現生活有新意應該是街道開會,由此覺出上面派下來的幹部與以前接觸過的衚衕街坊有諸多不同:衣著建設服,胸兜兒插鋼筆,嘴吐新名詞。更重要的是自此明白「組織」二字,明白人群原來分上下、有等級,且有內部與外部之分。兩相比較,自身就有落差感,就有讓人想往上努一努的衝動。
自此,水上漂開始積極要求進步,想方設法靠攏「組織」,每日前跑後顛通知各家女人去開會,響應號召將女人們組織起來。
春種秋實,水上漂很快當上大廟衚衕居委會主任。可沒過多久她就發現,原來她這個居委會主任還不是拿工資的正式幹部,而要想成為拿薪水的正式幹部,就要尋找機會為「組織」做出更大貢獻……
(後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