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序
高三那年開始,我便有個心願:要編一本年輕人喜歡的國文讀本。
那年,參加全校作文比賽,得了第二名,獎品是一本《古文觀止》。當從辛志平校長手中接過這個獎品時,頗覺榮耀;但打開包裝一看,紙張粗糙,顏色土黃,只比當時的草紙稍微平滑一點;且字體細小,排版緊密,乍看像群聚的螞蟻。一時降低了許多喜悅感。
但畢竟是獎品,好歹也要翻一翻。首次翻到的那頁,讓我讀到這段文字: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韝毳幕,以禦冰雪;羶肉酪漿,以充飢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烈,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李陵〈答蘇武書〉)
文詞清妍,情韻柔婉;通篇四字一句,聲調抑揚有致,深具風華之美,為之讚嘆不已。於是隨意再翻,翻出這樣的文句:
雲消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王勃〈滕王閣序〉)每四字六字一組,讀來更是抑揚頓挫,益顯典麗風雅,令人吟誦忘倦。這可越發引起我再往下翻的好奇心。結果第三次翻到的是:
積雪沒脛,堅冰在鬚。鷙鳥休巢,征馬踟躕。繒纊無溫,墮指裂膚。當此苦寒,天假強胡,憑陵殺氣,以相翦屠。徑截輜重,橫攻士卒,都尉新降,將軍覆沒。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寤寐見之。布奠傾觴,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悽悲。(李華〈弔古戰場文〉)
字字血淚,令人難以為懷;但不得不讚嘆文章之佳美。真沒想到世間竟有這樣令人動容的文章!從此,這本《古文觀止》便成了我的床頭書了。
對比當時唸的國文課本,只有「味同嚼蠟」足以形容。每冊一開頭,不是孫中山的序文,就是蔣中正的文告。如〈心理建設自序〉、〈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等;不然就是羅家倫的什麼〈運動家的精神〉。國文課本編得像公民課本一樣。上這種課,要學生不打瞌睡也難!
說也奇怪,名為《古文觀止》,選錄的都應是「古文」才對呀!可是我連續翻到的三篇,幾乎都是駢文(李陵〈答蘇武書〉駢散並行;後來又發現駢文不只三篇),這是怎麼回事?我想應是編者吳楚材認為這幾篇實在太優美了,以至於捨不得割愛,才破例收進去。而我恰巧就先讀到這三篇,它強烈地吸引我想進一步踏入中國文學的領域。此後便自動自發去買了《唐詩三百首》及《李後主詞》,終日徜徉在優美的中國文學園地裡。當時我所就讀的新竹高中,一向以理科升學著名,而我卻以第一志願讀了師大國文系。
由於這段因緣,使我深深領悟到,要引發學生學習國文的興趣,一定要讓他讀到優美動人的文章。於是從那時候起,我便許下這樣的心願:有朝一日,我有機會編國文課本,一定要把古今最美最動人的文章編進去;不相信它不會像吸盤一樣,把年輕人的心牢牢地吸住。
後來,果然機會來了。民國七十四年,教育部開放民間編輯高級職業學校教科書。三民書局劉振強董事長邀請師大、臺大、政大十三位教授編寫國文課本,我亦在被邀請之列。由於多人合作,採合議制;加上教育部訂有課綱,選文須依課綱規定,文言文、白話文各幾篇?又論說文、記敘文、抒情文各幾篇?一切訂得死死的。自己的那番心願,毫無實現的可能。
又後來,國中、高中國文課本也開放民間編寫了。我應一家出版社之邀,去編高中國文課本;但也同樣遇到課綱的問題,不能伸展自由意志。更由於和老闆理念不合,中途解約。師大退休後,轉任元培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主任兼國文科主席。也曾領導國文科老師編寫大一國文教材,仍因多人合編,意見紛雜;又要考慮到學生的程度和科系性質不同的問題,反而約束更多,更不能從心所欲。
三年前,新學林出版公司總經理毛基正先生看到我主編的《唐宋詩舉要精選今注》在萬卷樓出版公司出版了,乃派總編輯來跟我商量,是否也可為他們公司編一本歷代文選?在確認毛總經理可由我全權自主的前提下,我答應了。於是我邀請了王基倫、李清筠、郭鶴鳴三位教授共同合作。
王基倫教授是我任教師大第一年教到的學生。他那一班,英才輩出,後來約有三分之一的同學獲得國內外的博士學位,且都成了各大學裡「長」字輩的人物;甚至還有人被挖角去當著名的美術館館長。王教授尤俊拔於儕輩,好讀書,「務」求甚解,尤喜讀《孟子》及唐宋古文,常有獨到的見地。在師大國文研究所從王更生教授學古文辭及文論,盡得其所傳;又考取臺大中文研究所博士班,轉益多師,文名日進。近著《唐宋古文論集》、《宋代文學論集》,宏博精粹,為古今文論別開視野。
李清筠教授在師大晚於王教授幾班,她的才分,在大二時便顯露無遺。師大國文系除了以「小學」著稱之外,十分重視古文。二三年級連開兩年「散文選及習作」,習作的部分規定要寫文言文。當時,學生苦,老師更苦;尤其二年級第一次習作,大部分學生只是在白話行文中,把「的」改成「之」,然後句末加個「也」字。做老師的簡直不知從何改起。忽讀一文,如空谷幽蘭,「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通篇文情調暢;清逸之氣,流行行間;從首至尾,無需硃筆刪潤;且此後篇篇如此。這時便可看出,作者基礎甚厚,才分甚高。這位學生就是李清筠。後來她因嚮往魏晉真風,碩、博士論文,都以六朝之詩文、人物為研究範疇,成績斐然。
「鶴鳴於九皐,聲聞於野。」說到郭鶴鳴教授,就令人想起《詩經》這句詩;因為他在現代文學領域得了許多次大獎,名滿天下。民國七十三年暑假,他以〈幽幽基隆河〉一文,榮獲聯合報所主辦的全國散文大賽第一名。那年九月,我上「散文選及習作」課,因剛開學,學生還沒有課本,我便影印〈幽幽基隆河〉作為教材,學生很喜歡,問作者是誰?我說:「不認識;但從文章所表現的糅合古典與現代、鎔鑄文言與白話的學養來看,他應該與我們師大有關。」第二週上課,有位同學告訴我說:「老師,郭鶴鳴現在系裡當助教,且一邊唸研究所。」我暗喜自己有一點眼光,沒看走眼。次年,我編寫高級職校國文課本,便薦舉〈幽幽基隆河〉為課文。後來各家出版社紛紛跟進,幾乎每家都選了這一篇。
由於我們四人都是共硯論學三十年以上的朋友,志同道合,理念相近;加上三位教授都聽我講過立志讀國文系的因緣,及我的心願,所以我們對選文的標準、體例的安排等,很快就達成共識。
我們選文,大致有兩個標準:一是思想開新,一是情采動人;而皆足為一代之儀型。前者即昭明太子所說的「事出於沉思」,後者即「義歸乎翰藻」。這兩個標準不是孤立的,而是交織互含的;只是有所側重而已。所謂思想開新,是指在觀念上,別開生面,如荀子〈天論〉謂禍福由人,與天無涉;范仲淹〈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謂遺世隱居,亦大有功於名教;歐陽修〈豐樂亭記〉以老子「太上,不知有之」的第一等政治境界為主題意識,宣揚朝廷功德;黃宗羲〈原君〉謂人民是主人,國君是客人。皆可為代表。所謂情采動人,是指至性至情,辭采佳勝;例如我開頭所舉的三篇文章,其強烈吸引我的魅力正是情采動人啊。至於本書所選,如陶淵明〈歸去來辭〉,真情高潔,文采清秀;李華〈弔古戰場文〉寫征戰之慘烈,文詞淒美,曠絕古今。韓愈〈祭十二郎文〉寫叔姪親情,句句出於肺腑;林覺民〈與妻書〉抒家國之痛,足使山枯海泣。均可為代表。
或謂類似之文選,書肆已多,本書如何與之區隔?對此,我們有二點優勝可說。
其一,在選文方面,推陳出新。即加入未經一般人編選過的名篇,如《韓非子.難一》、楊惲〈報孫會宗書〉、《漢書.朱買臣傳》、《後漢書.董宣傳》、顧炎武〈復菴記〉、王夫之《讀通鑑論.論七國之亂》。另如歐陽修在滁州有兩篇著名文章,一般選本多選其〈醉翁亭記〉;我們獨選其〈豐樂亭記〉。因為〈豐樂亭記〉的藝術價值高於〈醉翁亭記〉,自朱熹以來即早有定評。又如范仲淹之文,一般都選〈岳陽樓記〉,由於高中國文必選此篇,早已膾炙人口,我們乃改選其具經典風格的〈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類似情形如〈出師表〉,亦為高中國文所必有;諸葛亮之忠貞情操因此而深入人心。本書乃改選《三國志》中的〈隆中對〉一段,以呈現諸葛亮的宏謨遠識。又如蘇軾〈赤壁賦〉,也是高中所必讀,本書改選其意境相近之〈超然臺記〉。
其二,在編輯方面,朝開放訴求對象而設計。即本書的編輯設計,期使高中程度以上的好學之士,都能靠它來自學求進;中文系、所的學生可以靠它來做進階的研究。為達這個目的,我們對每篇文章的解讀,設計了七個欄位,依序為文本、注釋、題解、作者、鑑賞、輯評、延伸閱讀。前四項是基礎,後三項則是深層的指引。其中「注釋」一欄,雖為一般選本所共有;卻是本書的強項。因為我和三位教授都是「師大人」,受過嚴格的文字、聲韻、訓詁專業訓練,解釋每個字詞,務求精確簡明,出處都有根據;每遣一詞,有如用磅秤稱過,至斤兩完全相當而後止。尤值特別推介的是「鑑賞」欄,那是我們精心孤詣之所在,它引領讀者登階升堂,飽覽宮室之美;又如登玉山之頂,迴首四望,而岡巒起伏,溪水縈帶,脈絡自分矣。這一項的設計安排,對編寫者而言,是極大的考驗;但我們相信,我們所寫的每一篇「鑑賞」,對讀者都有一定的幫助。例如〈報任少卿書〉皇皇三千餘字,清包世臣說「二千年無能通者」,究竟這封信該如何解讀?莊子〈養生主〉中「庖丁解牛」的寓言故事,跟養生有什麼關係?王羲之生長在玄學發達的東晉,他卻在〈蘭亭集序〉中與莊子大唱反調說:「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為什麼?〈鄭伯克段于鄢〉故事中,叔段謀反其兄莊公,事機極為慎密,何以莊公竟得以「聞其期」?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人皆知他以種樹之方,比喻為政之道;但你可知此一為政之道的背後,其指導思想是什麼?凡此種種,讀者都可以在「鑑賞」欄中得到答案。
古人云:「言為心聲。」所以一篇文章其實就代表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這個生命,其思想、感情、個性、才分、氣量、品格都會一一從文字裡呈現出來。古代科舉以文章取士,其所以能為國家拔舉眾多的優秀人才,道理在此。茲舉一例:南宋之末,大學問家王應麟做殿試的主考官(名義上是皇帝御試)。讀到一份試卷,大為讚賞,在他心目中當得第一名;但主考官只有權決定前十名;前三名(即狀元、榜眼、探花)須由皇帝欽定。於是王應麟將該卷置於第三,而向宋理宗推薦說:「是卷古誼若龜鑑,忠肝如鐵石,臣敢為得人賀。」宋理宗看了,親手擢為壓卷之作。及拆封視之,乃文天祥也。召見之日,宋理宗覽其名,說:「此天之祥,宋之瑞也!」同榜進士尚有陸秀夫、謝枋得等氣節凜然之士。可見文章之足以品鑑人才,信而有徵矣。近年各級升學考試之作文,飽受爭議;其實關鍵出在試務主管要求限時放榜,每個閱卷委員要在有限的時間內閱完上千份試卷,於是只好「一目十行」地趕工,甚至有人首尾瞄一下就給分,怎能細分優劣?若每份卷子都能仔細循讀三五遍,必然高下立判。無他,文章是一個人的總體表現,難逃法眼。
其實,不僅應付升學考試需要良好的文章訓練;即使在其他學問的研究上,也需要以此為基礎。一般人多認為學文章與學科學,尤其是自然科學,沒什麼關係;實際上,學文章,本身就是理則的訓練,也就是基礎的邏輯訓練。因為由字而構成詞,由詞而構成句,由句而構成章,需要遵循一定的法則,彼此才能看得懂。這個法則使用純熟了,便具備了解讀文獻或命題的基本邏輯概念;無論研究哪一門學科,都將無往而不利了。
學文章,必須多讀與多寫。多讀,等於儲備寶藏。譬如釀葡萄酒,必須多置葡萄於甕中,時間久了,自然產生化學變化而釀出酒來。多寫,才能體會如何組織?如何布局?起初,先求文從字順,熟練而後求其流利,逐漸的,便熟能生巧。所謂生巧,便是文筆開始有變化;一變再變,又配以洶湧的文思、豐沛的內容,則千折百迴,而屈伸自如,感覺就有一股氣勢躍動於其間。更挾以淵博的學問,出以至誠的心魂,那氣勢便沛然莫之能禦了。此時文章之氣與胸中之氣融而為一。韓愈所謂「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就是這個境界;而其人之學養內涵,盡在其中矣。所以說,讀其文而其人可知。
相信,我們所選的文章,應可高度引發讀者研讀的興趣;而透過每篇七個欄位的逐步引領,必可掌握文章的組織脈絡,了解文章的內容要義,及其弦外之音。從而深刻體會作者的思想與感情。總之,熟讀本書的每一篇文章,必可以打下雄厚的文學基礎,豐富生命的內涵。
本書得以出版,得感謝三位教授的殫精竭慮,合作無間;也感謝毛基正總經理的信任與支持。至於編寫期間,工作的調度,文稿的匯整,文字的校讎等,庶務繁雜叢脞,都由新學林主編范琇茹小姐任其勞,尤深感念。回首五十餘年前發下的心願,如今終得實現,不無所感,所以將經始此書的心路歷程和盤托出,以明編撰此書之鄭重。
傅武光
民國一百零五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