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歐亞新強權海上爭雄
從古希臘時代開始,海上爭雄的事跡一直史不絕書。在公元前五世紀所著的《雅典政制》中,作者「老寡頭」(Old Oligarch)細數了確立制海權(thalassocracy),或者說「主宰海洋」對於經濟是多麼重要,其中有一段話是這樣說的:「沒有城市不需要進出口,然而想要辦成這些買賣,就得乖乖聽從海洋主宰國所開出的價碼。」即使到了近代,知名的探險家華特‧雷利(Walter Raleigh)爵士依然還是會發出類似的喟嘆:「不論誰控制了海洋,就控制了貿易;不論誰控制了世界的貿易,就控制了全世界的財富,最終也等於控制了世界。」即便對今日的各個強國來說,透過海路貿易或其他手段來主宰海洋,莫不仍是重要之事,只不過近些年兩大洲上幾個主要競爭對手——中國、俄羅斯與印度——之間出現了海上爭雄的局面,這才讓這橫跨歐亞的比拼真正浮上檯面,這幾國爭著登上強權地位,也爭著把勢力擴張到自家的海域之外。從波羅的海、黑海、地中海,一直到印度洋、亞太地區,乃至北極圈,每個國家都在增強自己在歐亞海域上的地緣經濟、地緣政治與海軍之勢力,於是乎,在本世紀的未來,這般越演越烈的爭雄之局不但會成為頭等大事,還會改變這個時代的面貌。
長期以來,歐亞海域一直是許多戰略名家關注的焦點;而歐亞海域的過往,則同為知名的戰略家與歷史學家所關注。美國海軍戰略家馬漢(Alfred Thayer Mahan)在《亞洲問題及其對國際政治之影響》一書中,探討了中國與地中海地區之間的歐亞地緣政治大勢,他相信這裡是全世界最至關緊要的地帶之一,而且「註定要在俄國這個陸權大國及其他海權勢力之間爭奪不休。」然而不論是馬漢、地理學家斯皮克曼或其他人,大家都沒想過北極會融冰,隨之讓歐亞不同區域之間逐漸整合,並讓歐亞的陸權勢力在海上展開競逐。時至今日,全球有九成以上的貨物是從海路運輸的,所以目前看起來,保持全球公域的穩定與安全還不算是緊要的議題,但隨著中國、俄羅斯與印度在歐亞海域不斷擴展自己的地緣經濟利益與投資,未來要想確保全球公域穩定、海路來往暢通,將會是越見重要的課題。
短期來看,美國依然會是全球的超級霸權,在歐亞海域上尤為如此,然而不論是美國的領先地位,或是二戰後長期由美國與西方盟友所宰制的世界秩序,都逐漸面臨到中國、俄羅斯與印度越來越大的挑戰。當然,在歐亞海域這盤變局多端的大棋裡,除了美國以外還有許多海洋國家也都參與了其中的角力,例如日本、南韓、法國、英國與澳大利亞等,但是他們都不算是主角,因為相較於歐亞大陸上的那三個陸地強權,其他國家近年來在海洋的地緣經濟及地緣戰略上並沒有出現急速的發展。值得一提的是,日本的海上自衛隊雖然跨出了腳步,把駐紮範圍延伸到了吉布地等地區,不過就像前陣子有一位觀察家所說的那樣,「海上自衛隊終究還是以防禦為主的武力,其主要任務都是為了美日同盟而已。」
以往的世界秩序大致上是由西方國家所制訂的,而今日的世界秩序似乎正在越來越快速地與過往脫節,轉而進入一種新秩序,讓歐亞地區的新興陸權諸國扮演更具重要性與影響力的角色,弔詭的是,這反而招致了更大的動盪。即便中國的國防支出仍然落後於美國,但中國目前的國防預算已經超越了其周邊主要鄰國的總和,包括日本、南韓、菲律賓,以及越南在內。中國所增加的國防支出裡,有一大部分的用途是在強化海上安全,以及強化自己在歐亞海上交通要道及其他重要海道上的戰力投射能力。在歐亞地區的海域上,有著幾個世界上最具戰略重要性的海上咽喉,例如丹尼斯海峽、英吉利海峽、直布羅陀海峽、博斯普魯斯海峽、蘇伊士運河、曼德海峽、荷姆茲海峽、麻六甲海峽,以及白令海峽,而世界上前三十大的貨櫃港之中,也有二十七個位在歐亞海域的範圍裡。近年來在亞洲、北歐、地中海區域、中東這些地方之間的海上貿易量,每年估計達到兩千七百七十萬個二十呎標準貨櫃(TEU)之譜,使得這些東西往來航路躋身於世界上最大也最繁忙的貿易路線之列。如果換個方式來說,就是「二〇〇八年東亞地區的國內生產毛額裡,海運貿易占了百分之八十七左右,而這個數字在過去二十年裡成長了將近一倍。」
在諸多理由裡,國家安全與地緣經濟是推動中國、俄羅斯與印度往歐亞海域上發展的主要因素,讓他們越來越看重海洋,從而導致了海上爭雄的局面。中國在不久前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國際貿易伙伴,其貿易總額每年超過美國大約四十億美金左右,某些單位還推估,在世界前二十五大的國與國雙邊貿易關係中,中國將會獨占其中十七名。而二〇一三年推出的一帶一路,也就是「絲綢之路經濟帶」和「海上絲綢之路」,則是要與他國合組成更大的力量,利用越來越龐大的海上與全球貿易,逐漸讓中國成功把地緣經濟與國家安全這兩種利益交織為一體。舉例來說,在二〇一三到二〇一四年間,中國的國際貿易數字以驚人的倍數增長,從八千五百一十億美元成長到超過四兆一千六百億美元;另一方面,中國又把自己周邊地區與海上通路的平靜當成關乎自家安寧的要事,因而也被當成了其未來發展的要件。這也就是為什麼中國很在意外來勢力的過度影響,總想要避免或減緩其力量,對那些想要動搖或阻礙一帶一路的對象尤其如此。一帶一路其實是一項很冒險的大工程,因為就像有些評論家說的,它聚集了多方彼此相爭的利益,以致於很難統合出一個戰略上的共同目標。然而就算最後絲綢之路經濟帶與海上絲綢之路的成果差強人意,依然可以算是中國在地緣經濟與地緣戰略上的重大勝利,因為他試圖要改變的,是美國所領導的世界秩序。
印度之所以迅速投入海洋的懷抱,有一部分原因跟中國相似,都是順勢而為,加入了歐亞地區更龐大的海上貿易往來,也順應了這裡對於安全上的常見做法。然而印度得要面對雙重的難解之題,首先,按數量計算,他有百分之九十五的貿易都得靠大海幫忙,換算起來相當於他百分之十的國內生產毛額;其次,從貿易這方面來看,印度必須承認自己在整個印度洋地區的實力比不上中國。在二〇一二年,中國是孟加拉與巴基斯坦最大的貿易夥伴,也是斯里蘭卡第二大的貿易夥伴,而印度現在排名第一的貿易夥伴是自家西邊的阿拉伯聯合大公國,至於東邊這裡,估計有百分之五十五的印度貿易還得穿過中國的南海進行,隨著中國的崛起,讓這條貿易路線更加顯得脆弱。為了正面因應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印度不久前和日本聯手,一起宣布了一條「自由走廊」,儘管如此,中國目前還是印度的第二大貿易對象,金額從二〇〇一年的十五億美元穩步成長為二〇一六年的六百億美元,這也導致南海上發生的爭端影響到了來往於印度的海路,讓印度的海上局勢變得更加複雜。
最後來看北方,隨著北極融冰產生的水路隙縫越來越大,俄羅斯也準備投資海上自然資源,打算靠這點跟能源出口來獲取經濟利益。利用北極地貌發生變化的機會,俄羅斯對排列於高北地區(High North)上的十二個區域型軍事基地加以強化或補強,這不但可以保護那些為數可觀而未經開發的自然資源,也能幫助俄羅斯的企業來加以開採,同時又能確保新出現的海上航道無虞。據估計,俄羅斯所擁有的天然氣,約占全世界蘊藏量的百分之三十,石油則為百分之十三左右。
在歐亞的海上,中國、俄羅斯與印度除了想擴大自己在地緣經濟的投資利益,並進一步保障與自己相關的安全利益,他們也試圖要打造強國地位,獲取更多的國際威望。對俄羅斯和中國來說,這也意味著是在挑戰美國所主導的世界秩序,希望將之轉變為符合從他們角度來看的全球利益。這裡所說的「強國」或「強權」一詞,意思是一個能展現出「全球結構性權力」的國家,或者說是「能夠在經濟、軍事,以及政治外交部門中形成治理架構」者,然而從歷史上來看,一個國家想要登上強權地位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條件,就是要建立並部署一支遠洋海軍,如此一來不僅可以向外投放力量,對世界各個角落也比較不至於鞭長莫及,用喬治‧莫德爾斯基(George Modelski)與威廉‧湯普森(William R. Thompson)這兩位學者的話說,就是「如果到不了全球,又談何全球體系。在現代世界裡,只有那些擺得出超等海軍的國家,才有資格說要領導世界。」是以,發展遠洋海軍就被視為是表現國力所不可或缺的手段,不僅可以藉此建立強權地位,還可以重塑世界秩序。不久前,中俄兩國才顯露了自己日益強大的遠洋海軍實力,在「海上聯合——二〇一七」軍演期間合作,首度在歐亞大陸兩端的波羅的海與鄂霍次克海展開聯合軍演,在此之前兩年,他們也曾以同樣的演習名目舉辦首次在地中海的聯合軍演。相較之下,印度才剛開始在海上施展手腳,或者至少可以這麼說,他才剛開始對中國逐漸擴張的海上力量展開戰略制衡。二〇一七年,印度聯同美國與日本在孟加拉灣舉辦了每年例行性的馬拉巴爾(Malabar )海軍演習,雖然算起來日本以固定成員的身份獲邀參與才只是第二次,但二〇一七這一屆已經是該軍演第二十一次舉辦了。
中、俄、印三國增強海軍實力,並把海軍的活動範圍延伸到各自的海域之外,這件事從更廣的面向上來看還有一個要點值得注意,如果這種海軍競賽的趨勢不變,而且還逐漸跟各國發展地緣經濟時的利益結合在一起的話,這三國就很可能會跟其他與之相爭的國家產生海上衝突,而且越到後來越容易因為一個無心之失而擦槍走火。雖然目前與美國相比,中、俄、印三國的海軍在遠洋戰力上依然落後,尚無法像美國那樣在全球範圍內投放軍力與執行任務,但是這三國綜合在一起依然不可小覷,三國在歐洲與亞太地區的份量不斷在加重,而他們在此地的海上貿易與地緣經濟投資也不斷增長,海軍實力亦在進步,凡此種種,尤其又加上大家看到美國在世界舞台上的領導地位逐漸弱化,自然不禁讓人想問以下的關鍵問題:海上之爭目前是如何在改變歐亞地區的大秩序,將來對這個秩序又會產生什麼影響呢?
漸趨激烈的公海之爭
從概念上來說,競爭一詞在光譜上介於衝突與合作之間,而且在競爭中可以一邊衝突又一邊合作,只是彼此的關係處於緊張狀態罷了。在歐亞大陸上的許多地方,競爭與衝突一直是最核心的問題,有些是自己人相爭,有些是跟外人爭,累積了多少個世紀的歷史恩怨。時至今日,當我們想要檢視中、俄、印在海上所出現的相爭之局,可以看看幾項最直白的關鍵要素,因為就是這些因素導致了這幾國發展出各自的海上發展路線,換個更直接的說法,我們要觀察的是他們是否有地緣經濟的效益考量,或是想建立全球威望或強權地位,抑或保障自己在地緣戰略上的安全利益。就像許多海洋史學者說過的,經濟繁榮、強權地位、海上霸權這三種現象之間有著緊密聯結的關係,然而有許多人認為這三個項目還可以進一步拆分與化約為三大要素,而且都跟海洋有關:首先,海上帶來的地緣經濟效益自不待言,而追求強權地位的後續因應做法就是強化海軍,然後用以確保歐亞海上交通要道無虞,尤其是沿著高北地區進行的航線,北極圈在這裡已經逐漸開通,利於行船。利用這幾項要素,我們就可以了解為什麼中、俄、印三國近些年來在歐亞大海上的動作會比以前還要大了,有了這樣的理解框架,也能讓我們看到歐亞地區政治環境變化的背景輪廓,了解那些新的勢力與各種戰略性的海洋區域聯盟會如何改變全世界的政治面貌。此外,這三大動機也連帶引出了一個更大的討論議題,也就是海權問題,以及新時代裡海權在國際上的重要性,這其中也包括了當今因馬漢著作而衍生的許多熱議。總之,歷史學者波特(E. B. Potter)說得好:「海權的要素絕對不僅限於戰鬥艇、武器,或訓練有素的兵員而已,還包括了海軍機構、基地要津、商船運輸,以及得道多助的國際結盟。」
全球海權與戰略的關鍵要素
在展開本書的分析架構之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得先交代清楚。那些新興的海上勢力或既成的海上霸權利用大海來彼此角力,有的視之為運輸與航行的戰略通道,或以之為展現實力的舞台,並藉此獲取全球性的威望,又或者把海洋當成寶庫,用以獲取自然資源並發筆大財,對此戰略家與史學家是怎麼看的呢?歷史學者沃特‧麥道戈爾(Walter McDougall)曾經寫道:「所有真正宏大而成功的戰略,本質上都算是(或者徹頭徹尾就是)海洋戰略。」雖然中、俄、印三國的同時興起相對上來說是二十一世紀才出現的新現象,然而海權的興衰起落背後到底有什麼原因,這一直是許多世紀以來的學者與戰略家們在思考的問題。中、俄、印三國不僅擴大了他們地緣經濟上的投資,也更加把戰略目光聚焦在遠洋海軍的軍力上,這些海軍的移動範圍已經可以超出自家或鄰近的海域範圍了,三國在這些方面上的大力推動,才是過去這十年或十多年與以往不一樣的地方。換個說法的話,就是「但凡有強權想問鼎於或展現出領導世界的資格,必得要能把力量伸展到全球各地,而海權正是為此量身打造的手段。」
對上述那三個歐亞地區的陸權國家來說,不論是跟現在的美國或十九世紀末的英國相比,其統御全球海洋的能力都還差得老遠,然而馬漢的大作《海權對歷史的影響:一六六〇–一七八三》中也細細設想過,如果強權國家具有某些特質的話,對於他在公海上獲得全球性優勢地位將大有幫助。雖然馬漢的某些想法未免已經過時了(例如他對殖民主義的論述),有些地方也有待商榷(例如絕對的「制海權」),但是如果把他的想法套用到這個時代,以及對應於我們今天看待海上爭霸的方式,其中依然有許多值得我們深思的地方。更何況,中、俄、印三國本身也莫不師法於馬漢,將其思想的主要元素應用在他們今天各自的海洋戰略之中。
馬漢強調,有六個主要特性會影響到海權,也會影響強權國家們如何利用海洋、獲取強權地位,繼而改變歷史進程。這六個特性分別是:(一)地理位置、(二)自然形勢、(三)領土範圍、(四)人口多寡、(五)民族性格,以及(六)政府的特質與政策。前三項要素主要都關乎於地理條件,所以對今日的歐亞局面依然適用,尤其是俄羅斯及其解凍開封的高北地區,俄羅斯不但把握住了這個際遇的大好機會,而且北極的融冰還可能會在不久後就幫俄羅斯重新樹立起全球性海權強國的旗幟。至於人口多寡這點,指的是參與海洋貿易的人,例如商船人員,以及可以加入海軍服役的人員。最後兩點則通常是指某一群人共同的渴望或形成的文化,看他們怎麼擁抱海洋,另外就是看政府怎麼支持大家去利用海洋豐厚的資源秉賦—從貿易與就業乃至於探索與開發(也就是奪取原料與殖民地)。再者,政府也要負責供養海軍,並在承平時期保障海上交通要道通暢,也要在戰時確保海軍足以保衛國家及其資產。此外,在馬漢列出的清單上,建立前線戰略基地(以前的殖民地或供煤站)同樣也是一個很重要的項目。
雖然現在中、俄、印三國一直在運用類似的現代海洋戰略思維,不過他們所採用的某些思考元素也出自於過往,包括英國的海洋戰略家朱利安‧柯白(Julian Corbett)爵士,以及法國所謂的「少壯派」(Jeune Ecole)。以前者為例,至今有很多人還會引用柯白的看法,認為海運貿易一向是許多強權的軟肋之所在:「如果其他的條件相當,則口袋較深的那方就會獲勝……若想達到這個目的,對抗某個海洋國家,我們所能採取的最有效手段就是斷了他的海運貿易資源。」雖然在近期這段歷史中,我們並沒有看過有誰真的發動了海洋貿易戰爭,但這並非完全不可能發生之事,所以中、俄、印三國才會越來越在意他們的海運路線、國際投資,以及戰略要衝。強調海運貿易的,並不只有柯白及他的著作,法國少壯派也相信,既然資本主義得要仰賴對外貿易(或者說是當年的殖民主義),這就讓一個國家的經濟有了弱點,特別是可以針對海洋貿易來予以打擊。這個十九世紀法國的思想學派出了許多海軍戰略家,為了挑戰大英帝國海軍的全球性超級霸權地位,他們開始思考一些不同於以往的替代戰略,因此就算到了今天,如果有小國或弱國想要把海上商業當成一種武器,用「商業攻擊戰」或者說「海上游擊戰」(guerre de course)的方法來對比自己更強大的國家或海軍予以威脅或挑戰,在這種時候就會看到當年法國少壯派的策略又重新浮現。然而對今天的世人來說,最大的恐懼卻恰好在於,中、俄、印三國都正逐漸在拋棄那種跟法國少壯派比較接近的海軍戰略路徑,轉而開始比較積極往「馬漢式路線」發展,這種路線會顯得更加具有侵略性與主動性,正如同這幾個國家現在的做法,都在發展自己的遠洋海軍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