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宋代神僧濟顛禪師,臺州府天臺縣人,李駙馬之後,父茂春,拜春訪贊善,終隱於斯邑。母王氏,夢吞日光而生師。禪師生時,紅光滿室,瑞氣盈庭,異香遍地。時值宋光宗三年十二月初八日也。稍長,挺拔異常人;年十七,即剃度於杭州西湖靈隱寺瞎堂遠公出家,法名道濟;得其密印,證真如果。後居西湖屏山淨慈寺,潛修道行,豁然大悟,徹透三關,得明本心,得見自性。自是神韻天然,靈異自生;放曠不覊,言行叵測,異蹟奇多,扶危濟傾,醫人醫世,施診施藥,解決疑難,預卜未來,不可勝紀;世人莫測玄妙!世間留下濟佛救渡眾生之軼事,以顯遊戲神通,隨在皆是,遠近馳名,人咸以為真羅漢應化人間也。實則乃本其悲天憫人之大願力,與「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慈悲心腸,運用見性後之自在神通,以遊戲世間,濟人之困,解人之難;以行說教,化度有情。非帶果行因之聖佛,其孰能之?
惟避免驚世駭俗起見,乃佯為顛行,飲酒食肉,視為日用常行事,淫坊酒肆,亦不避譏彈非議,皆在樂為;救拔眾生,利用無盡。良以濟禪師乃藉此以掩人耳目,菩薩心腸,原在彼不在此也。山河大地皆是假,十方虛空並非空!能了此,亦自能行其所當行,而不行其所不當行;度其所當度,而不度其所不當度;有其事若無其事,有其相若無其相;我無心於與其間,實亦應作「無相」觀也。以其在世間,佯為顛行,以顯應萬方,普度眾生。故道濟禪師之名隱,而濟顛和尚之名顯。世人多不呼濟顛和尚,而咸尊稱為濟公活佛,或簡稱曰活佛。其致力於弘揚佛教,遠近馳名。後寺焚,師顯法力為之重建,尤多不可揣測、不可思議之事。其神通妙化,出人意表,與神同體,與天偕化。坐微塵裏,轉大法輪;於毫末處,現寶王剎;不可為世間人道也。
歷史上仙佛聖人,皆為此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濟禪師亦為此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其顯顛行,實非顛行!其顯飲酒食肉,實非飲酒食肉;切不可以現象世間,翳於自心,而以一切幻化之色聲,作為實相實法也。余閱道濟禪師傳凡十一種,深會其自性清淨圓明,朗徹乾坤,故能得千百億化身佛果。人或譏其不持戒,不修定,不修慧;庶不知其為戒定慧圓滿具足之聖僧!蓋濟禪師實已具足:「心地無惡自性戒,心地無亂自性定,心地無癡自性慧。」蓋大戒無戒,大定無定,大慧無慧;斯為真戒真定真慧、大戒大定大慧也。余曾頌濟禪師有曰:「經誦八千部,道濟一顛亡。心契無相法,何妨畢生狂。羊鹿牛權設,戒定慧等揚。自性無住本,便是法中王!」眾善知識,會此否?
濟禪師弘化世間,現身說法,常能使人轉化貪嗔癡三毒與生死輪迴,度一切苦厄,而念念清淨!復使人能「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應而生其神」!悟此法者是般若法,修此行者是般若行。住一切處而不住一切處,不染一切處,不著一切處,不執一切經,不見一切法,不生一切心。妙覺普明,圓照三千大千世界,空空如也。當一念不生時,便是無念。當一心不生時,便是無心。當此際也,便得自明自心,自見自性;而與佛無殊矣。濟顛禪師,實已至此境界,並超佛地。惟佛菩薩現身,不能顯神通以度世;而須示凡夫相,顯凡夫行,以道德化人,以此乃世間法也!必須故示顛狂法、顛狂行,以示與凡夫無所異,行同凡夫而實非凡夫也。本來,「佛即 凡夫,凡夫即佛」。佛凡無別!再則:「迷即凡夫,悟即佛。」凡信濟顛活佛者,實應以此為「根本法」,以此為「根本覺」。離世間覺,離世間法!復能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無世間相,亦無佛相,方有少分相應。
夫人生在世,千差萬別;齊不齊而同不同,則皆可一之也。有顛也者,有非顛也者,有未始有顛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顛也者;以其行似顛而心非顛,相似顛,而其神未顛,以其留得「本來面目在」也。性光未失神光顯,萬古千秋照迷人!若濟顛活佛者,千顛萬顛實非顛,千狂萬狂實非狂。以顛濟人,以狂度世,救盡天下蒼生,度盡天下蒼生,而實無一人得救度者!以天助自助者,神度自度者;其得救度者,皆自力度,自性度也。所謂「佛力無邊」者,即言自心自性之力無邊也。自心自度,自性自度,自神自度,自力自度!呂祖不云乎:「我命由我不由天!」自作主宰,自我創造;則自可頂天立地,挾日月以遨遊,而神化萬千矣!
濟禪師住世時,其一生善行善迹,罄竹難書,口碑載道。臨終作偈曰:「六十年來狼藉,東壁打倒西壁;於今收拾歸來,依舊水連天碧。」入滅後,有僧遇於六和塔下,與語久之,復傳遠公密印,付書歸淨慈云:「憶昔面前當一箭,至今猶覺骨毛寒,只因面目無人識,又往天臺走一番。」蓋大菩薩乘願再來,了淨慈之緣,以其乃天臺五百應真之一也。原贊有之曰:「不依本分,七倒八顛;攪亂世界,欺地瞞天,翻盡窠臼,是否出纏;逝隱天臺,盛名猶傳。」其所得神通,乃「空靈自在神通」。佛門中人,對其飲酒食肉、行履淫坊等等顛行,宜默悟上一公案,方了其本來真面目!故凡夫俗僧,或弟子滿天下之大禪師,切不可引以為師法!道行不足,彷而行之,必貽「畫虎不成,反類犬」之譏無疑,可不慎哉!
存活佛救人救世之心,行活佛救人救世之行;不失活佛本來面目,亦不失自我(此自我即指真我)本來面目,則我與活佛無殊;而活佛即我,我即活佛;斯我與活佛一矣!不但我與活佛一矣,從無始劫來,我與萬千古佛及宇宙天地萬物萬神一如,自皆化而為一矣。化而為一,即佛經所謂「一大合相」、「一大圓相」也。經謂「一合相不可說」,「一圓相不可見」。此相也,乃諸相既非之後,無餘相可說可見,實無相之相,不空之空;無物之物,不虛之虛,無有之有也。夫「道不可道,可道非道;名不可名,可名非名」。不但相不可說,道不可說,法不可說,非法亦不可說,故《金剛經》說:「法尚應捨,何況非法!」相尚應捨,何況非相。此所以《心經》開卷即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四句教,乃《心經》之神髓,禪教之秘鑰。了此即得「照見五蘊皆空」,而自證佛果,得觀自在也。觀自在菩薩者,乃觀吾之真法身,亦即本來面目也。吾之法身,盡是空處;一切空處,皆吾法身;故無相可見,無法可說。功夫下手,全在一「觀」字。夫善觀者,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神;心隨神住,「觀而不觀,不觀而觀」之玄意,自得之矣。故古真詩謂:「祗用無色眼,不可著意觀;不離真如是,法相空體安。」余常教人觀《金剛經》之「無所住而生其心」之不傳秘法,亦即觀宋儒所開示之「觀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之中。此一指點,其中玄妙處,實乃空相中之實相,實相中之空相!亦即無相之相也。濟佛之心相,亦不可自有相中取,而應自無相處觀也。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是無氣象之氣象,其中亦即「虛中」之中,「無中」可觀之中; 所謂「無極」是也。易言之,儒道門庭之「無極」,亦我佛門中所說之「無相」是也,一而不二,有二即非。此亦即「圓極」之道!功夫非透最上一乘極地,不足與語此!
濟佛雖顯眾生相化眾生,顯諸世間相化世間,然此乃其幻身佛所化,其自性佛仍一真如如,不可以相觀,不可以相取!而實為「無相之相」也。拘留孫佛偈云:「見身無實是佛見,了心如幻是佛了,了得身心本性空,斯人與佛何殊別!」毘婆尸佛偈云:「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像;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釋迦佛偈云:「幻化無因亦無生,皆即自然見如是;諸法無非自化生,幻化無生無所式。」一切諸佛傳心,不離了幻,故不可取幻,不可執幻;執幻則隨生死流轉,了幻始順湼槃道妙。濟禪師顯「化身佛」度人,示幻而非演幻,幻化而非真幻也。世人不可學其飲酒食肉等顛倒行;而應學其「一行三昧」。所謂一行三昧者,六祖云:「行一行三昧者,於一切處,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是也。」能行一切法,而冥一切法。用而不虛,故非無;用而常空,故非有;用而不用,不用而用,故常存;神而不神,不神而神,故常真。真性即自性,真心即自心。自性即佛性,自心即佛心。一部大藏經,不離「這個」。故濟顛禪師之顛倒行,宜不做顛倒行看;而其遊戲三昧相,宜不做遊戲三昧相看,方為濟禪師之千古知己也。小女湘君篤信濟顛活佛,輯編本書竟,丐序於余,余嘉其天性純真,心地善良,慧根甚深,故樂為之序焉!書至此,偶憶我佛四十九年說法,猶是賸語。特擲筆為說頌,聊當賸語曰:
禪而非禪,非禪而禪。
法而非法,非法而法。
佛而非佛,非佛而佛。
神而非神,非神而神。
一九九〇年庚申季冬月 文山老人於文山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