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美國威廉克勞佛獎最佳新人作品獎
2004澳洲狄特瑪獎最佳長篇小說獎、新人獎
追尋新生命的兩個人雖截然不同,
卻一再發現彼此的路徑交錯,未來融合……
葛溫和蘿鄔是逃亡中的叛軍,都屬於艱苦戰爭中戰敗的那一方,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共同點。葛溫是北方來的槍手,獨行的倖存者,也是殺人不眨眼的打手。蘿鄔則是雲遊四海的醫生,身為治療師,即使希望渺茫,她仍相信要為正義奮鬥。他們一心逃離過去的夢魘,相偕逃到繁華的阿沙莫尤城。蘿鄔不贊同葛溫在黑幫裡的生活方式,因此疏遠了昔日戰友葛溫。葛溫則是完美融入阿沙莫尤的生活與社交圈,緊密得如同服貼的長手套。
葛溫無意間得到一幅蝕刻版畫,題名《人面獅身獸與蛇怪的對話》,作者是沒沒無聞的貝絲.康斯坦馨。畫作中一抹身影赫然穿著葛溫一向最愛的一件孔雀羽飾外套,這雖然可能只是巧合,不過也有可能是畫家留下的邀請或挑戰,勾起葛溫強烈的好奇心。
蘿鄔辛勤地將醫技施展於窮困絕望的人身上;葛溫則當上腐敗權貴的保鑣與殺手。救人與殺人間,兩人發現身處的世界中,藝術能感染生命,夢境與現實交融,眩目而駭人的奇蹟開始綻放……
作者簡介:
克絲汀‧畢夏,K. J. Bishop,1972年生,作家與藝術家,現居於泰國,是來自澳洲的亮眼新星,2003 年推出長篇處女作《蝕刻之城》,立即一鳴驚人,拿遍英美澳三地多種大獎。她的文風有如卡爾維諾、波赫士與史蒂芬o金的綜合體,在超現實畫布上繪出妖異絕美的魔幻印象。
畢夏的創作源頭寬廣,筆下文化多元,例如西部片式的荒漠追逐,東方幫會色彩的黑道組織,香港功夫片的動作武打,以及澳洲原生的多變地貌。
個人網站http://kjbishop.net/
譯者簡介:
譯者 周沛郁
熱愛文學、音樂和電影,喜歡各種形式的語言、言外之意,以及不可思議之事。腳踏自然、人文兩艘船一路長大,拿到森林學碩士後才找到一生摯愛,投向翻譯的懷抱。譯有《王城闇影》、《靈魂護衛》、《在號子遇到凱因斯》、《戰龍無畏》系列、《黑眼圈》系列等書。
章節試閱
第一部
一
銅鄉國的道路沒有里程碑。旅行者要估量旅程進展,通常只能看到達下一破敗之物花了多少時間──枯井到突出沙坡的砲口,半天;行至男人與騾的骷髏旁,兩小時。土地與歲月奮戰,卻節節敗退。這片大地古老而疲憊,似乎心懷怨憤,迫使其界域中的萬物也隨之老朽。
銅鄉南部,連緜的沙漠與長了乾燥灌木的平原相間。有條路穿越這個地區,沿著一面昔時軍閥的廢棄石牆,連接零星的村落、綠洲。每隔好一段距離,石牆旁就有瞭望塔和小碉堡的遺跡。石牆與防禦設施多已頹圮,偶爾有部分建築還算完好,能供遮蔽。
一個殼月底的傍晚,太陽正往地平線移去,烈焰終於開始收斂,蘿鄔醫生沿著這條路,來到一座僅剩三面牆的樓塔。整個下午單調悶窒,她看到眼前出現希望,這才卸下黑色五官上的愁容。那天稍早,蘿鄔和路上的哈魯田遊牧族交換情報(應該說路邊的,因為他們輕視人建的道路)。他們深信廢墟有惡靈和古老邪惡的不死生物出沒,因此從不在牆邊紮營,勸蘿鄔也別那樣。不過比起開闊的大地,蘿鄔仍然偏好石造建築。
塔裡有別人營火的灰燼、一只瓶子、一個空肉罐,和一塊浸了血的繃帶。她爬下駱駝,讓牠自個兒去吃塔旁碎石中長出的多刺植物,自己則把垃圾踢到角落,在一面牆邊搭起小帳篷,在垃圾主人留的灰燼上起了火。晚餐嚼著向哈魯田人買來的乾羊肉條,接著用舊刀子把棗子串起來,烤到又熱又軟,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這一小頓,夜幕已經漸漸低垂,她裹著毯子坐在火旁,滿懷心事,疲倦卻不能成眠。
日落後氣溫驟降,空中嗚嗚地刮起一陣強風,來回吹襲。蘿鄔聽著風聲,幻想外頭黑暗中有神怪或食屍鬼,或是有一隊幽靈商隊響著駝鈴沿路走過。
她好不容易睡著,卻夢見死人。那些日子,她一闔眼就看見他們。
石牆止於堅石鎮。時近黃昏,太陽有如篝火,烤過頭的大地殘破不堪。蘿鄔坐在鞍上,汗水直淌,上衣和長褲黏著皮膚,腳在靴子裡炙熱難忍,她無精打采,興致缺缺地看著四周。
堅石鎮跟銅鄉其他開拓地沒兩樣,也是由其他荒廢聚落的殘骸拼湊而成。當地僅見的活物是幾個老男人、老女人,他們在門廊或陽臺上打盹,像截木頭似的動也不動。大門緊閉,窗板蓋起,活像座空城。
鎮邊有間五顏六色破銅爛鐵搭建而成的酒吧。酒吧有個石磚門廊,有防水布和髒兮兮的棕櫚遮蔭。金屬線上掛了條毯子當門,窗戶則以粗麻布蓋著,藏住酒吧裡的動靜。門廊前栓了四頭駱駝,看來健康,打扮講究卻少了鈴鐺,有點可疑。
蘿鄔爬下駱駝,把駱駝綁在棕櫚樹上,然後走向門前。她帶著藥包以示自己做的是和平的買賣,不過右手仍放在霰彈槍旁。那把霰彈槍是她將獵槍鋸去一大截槍管做的。
她掀起毯子一角,跨入門中。屋內昏暗,鋪滿鋸木屑,蒼蠅嗡嗡飛舞;空氣熱得要命,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相形之下,外頭空氣反而顯得舒適。酒吧只有四個客人圍著打牌,他們的桌上堆滿酒瓶、酒杯和一疊疊鈔票。四人衣著顏色暗淡,配著武器和彈藥帶,頭戴寬邊帽,面孔隱於陰影中──這可是麻煩的前兆。他們一同轉身,望著蘿鄔。
其中一個瘦子全身裹在黑色斗篷裡,下半張臉都蓋在防塵面罩下。蘿鄔看著這人全然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心裡暗笑。接著她注意到那人左臀旁掛了把刀,刀尖向後點在地上,長而微彎的刀鞘十分眼熟。
男人似乎擔心她的目光,拉下帽緣;但這時,他戴著黑手套的手指狀似不經意地敲了敲桌子,蘿鄔懂得那動作的涵意:
很高興見到妳。等會再說。
其他三人也對她投以「等會兒」的眼神,不過意思不同。她倒不在意,等會兒他們就醉倒了。
除了夢裡的鬼魂外,不論敵友,蘿鄔已經超過半年沒見過熟面孔了。她雖然想過離開,但那陣子過得太寂寞,所以最後仍然選擇留下。她想喝點東西,有水的話也想盥洗一番,於是走向吧檯。但吧檯沒人在。
蘿鄔聞到一股血腥味,望向吧檯後,發現一具老人的屍體,想必就是酒吧老闆。他的頭骨像蛋殼般被銳利的重物切開,身旁血跡未乾。吧檯後的架上放了幾個瓶子,不過蘿鄔決定暫且別碰酒精飲料。後面牆上兩塊錫板間有個缺口,看得到後面還有個房間。她瞧也沒瞧其他男人,便向缺口走去。
「站住,女人。」
聲音粗嘎刺耳,不是她桌旁的熟人。蘿鄔停下腳步。
那聲音慢條斯理地問:「妳說,那男人怎麼死的?」
蘿鄔頭也不回,答道:「他跌倒撞到頭了。」
一陣壞心的笑聲傳來。接著洗牌與發牌聲宣告了牌局繼續。
他們在逗她玩。
蘿鄔走過錫板間,發覺自己置身於一間臥房兼儲藏室。置物架放了幾袋豆子和一些色澤灰白的香腸。倒在地上的保險櫃被人撬開,已經空了。房裡竟有一扇鑲著黃、綠玻璃小圓窗的門,通往外面院子。蘿鄔在突如其來的光線中眨著眼。院子一角有座幫浦,旁邊放了只水桶。她試試幫浦,唧出褐色的水來,用雙手捧水潑在頭上、頸上,掌紋中留下黃濁的沉澱。她無意喝唧出的水,但是怕駱駝口渴,還是裝滿水桶,走回酒吧旁。駱駝喝了幾大口,不屑地踢了桶子一腳,水灑出來,隨即被乾燥的地面吸去。
蘿鄔從她帶的水壺裡喝了水,安頓在棕櫚樹下的門廊上,閉上眼,但仍張著耳朵。
太陽緩緩爬下天空,影子愈拉愈長。一隻瘦弱的三腳獵犬跛著走過路上。蘿鄔腳前一個洞裡爬出古銅色的螞蟻,足足有她大拇指一半長。她數著螞蟻爬過。
九百一十三隻螞蟻之後,酒吧裡傳來槍響。
蘿鄔想過可能會發生槍戰,但震耳欲聾的聲音突如其來,她仍嚇了一跳,跳下門廊,匍匐在地。裡面幾把手槍不斷擊發,男人像公牛般吼著。
接著一切回復平靜。
蘿鄔爬向門口,蹲著掀起毯子一角,瞥進室內。翻倒的桌子和破酒杯間,黑暗的身影倒伏地上,只有帶面罩的男人仍立於煙幕中,屋頂和牆上新開了好些彈孔,射入的陽光彷彿交錯的花繩,照亮他的身形。他為手裡兩把左輪手槍裝上子彈,收回槍套,接著由彎彎的刀鞘抽出一把無鍔彎刀,揚手揮舞,砍下地上三個男人的頭。他總愛這樣確定對方死了。蘿鄔覺得那也算求心安的習慣,就像有人習慣扶正牆上傾斜的照片,或是老穿某樣衣物配件。
她站起身,正要掀開毯子,金屬線卻垮下來,驚動了男人。他揚起刀,發現來者是蘿鄔,刀又垂下。
蘿鄔走進酒吧,往煙霧中走了幾步。男人站在鋸木屑與血混雜的泥濘中,她在幾呎之外停下,低頭看著屍體,問道:「作弊的是誰?」
「妳覺得呢?」面罩後的聲音帶著北方的氣音腔調,似乎心情愉快。
「葛溫,你身手還是那麼好啊。」
那人若無其事地說:「不用就會鈍。」他在一具屍體的袖子上抹抹刀,收刀入鞘;接著脫下帽子、大衣和面罩,露出外地人的面孔──秀氣的尖臉白皙,帶著溫和的平靜,水綠的雙眼彷彿裝滿海水,頭髮又黑又長,編成一條辮子。他開口道:「妳好啊,蘿鄔。」說著在桌上找到沒破的酒瓶和杯子,為自己倒了杯酒,「要來一杯嗎?」
「晚點吧。」
他喝過癮後,踏過屍體上,笑著伸出手。笑容中,外表異樣的沉靜消失,邪惡的本質展露無遺。
蘿鄔遲疑半晌。她寧願碰到別人,不過葛溫曾是戰友,也算她不錯的朋友。她好朋友不多,沒什麼好挑剔的了。於是她握住他的手,說道:「我以為你早給掛在絞架示眾了。」他們從前的仇敵安佛斯將軍和他的勇者軍團,和葛溫一樣不喜歡饒敵人一命。
他挑起一邊眉頭,回道:「我又不愛跳僵屍舞。」
這話不像在說嘴,倒像自嘲。這世上有個迷思,認為名人必定活得榮華富貴,但現實狀況卻常迫使他們飽受屈辱,活在虛偽中;葛溫出名(至少是臭名)之後時常公開表示,此間的差異十分有趣。
「安佛斯還在追捕你嗎?他應該不會放棄了吧。」蘿鄔說。
「喔,他不會放棄的。那隻老牛頭犬還是一樣鍥而不捨追著我。他讓我身價不凡呢,要是能買自己的股份,我就發了。最近沒在懸賞令上看到我,妳待的地方想必都很偏僻。」
「我恐怕已經脫離社交圈了。」
葛溫臉上又閃過討人厭的微笑。「聽說所有集團都解散了。連有格調的人,晚上也只想跟私刑暴民把酒言歡。妳在這區巡診嗎?」
「就這附近吧。工作還夠。」
「有錢拿的工作嗎?」
「沒什麼錢。」
其實蘿鄔已經快一貧如洗了。大部分她治療的患者,僅能供她一頓粗食、住一宿。即使他們設法攢了點錢給她,她也不太忍心收。她不想再談自己荷包空空的話題,於是問葛溫有沒有其他人的消息。
他答道:「我在平山碰見卡斯法;腿生了壞疽,在山洞裡腐爛。他求我給他個痛快,我照做了。還在昆那特看到寫有紅毛哈爾尼名字的墓。妳最近見過誰嗎?」
「幾個月前見過艾弗瓦里在市場賣木柴,看來過得不錯。」
葛溫點點頭,左手手指點點刀鞘。蘿鄔的視線轉了過去。那是葛溫由北方帶來的刀,刀產自麻堅,原名「鷺鷥翼劃過高山湖」,不過葛溫以他的安瓦爾母語另起了一個名字,叫作「戈爾阿恰布」,意為「不是我的葬禮」。
蘿鄔發現刀柄上裝飾的寶石不見了。葛溫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釋道:「前陣子拿那些冰糖換點必需品。她不再美麗,不過仍然管用,偶爾替我省省子彈。」
蘿鄔往已故酒吧老闆的方向瞥了眼,問道:「有省到他的子彈嗎?」
「沒有。」葛溫退向後方,以靴子頂頂其中一具屍體。「這傢伙聽不慣那男人說的話,反應太激烈了。」他低頭看著屍體,搖搖頭,「可憐的混蛋,神經繃得像琴弦一樣緊,沒看他開心過。生命對他而言,一定像個重擔。」
蘿鄔說:「打牌打成四人槍戰,他們神經都繃得很緊吧。」
「沒錯。」
「那你打算怎麼樣?」
葛溫走過她身旁,說著:「睡點覺。我想傍晚離開。」葛溫消失在屋外,回來時背了一個背包。他脫下手套,捲起袖子,開始搜刮屍體,收集沒浸到地上鮮血的錢。蘿鄔放他一個人搜刮,到空氣較清新的屋外,蹲在棕櫚樹下觀察街道,看著老人打盹。她心想,我明白他們的感覺。
不久之後,葛溫從後院走來,手套塞在腰帶裡,邊走邊甩著手上的水。
蘿鄔枕著雙臂,打了一個呵欠,「這裡應該不會有人想逮捕你吧。」
葛溫從背心口袋拿出一枝灰黃的長香菸與一盒火柴,在金屬牆面上劃燃火柴,點燃香菸,深深吸了口,然後說:「要離開這兒真可惜……」
「是嗎。我還想到更平靜些的地方呢。」
「我知道不錯的墓園喔。」
蘿鄔淡淡一笑。墓園不遠了。她問葛溫要往哪去,他說往東;她告訴他,她要向西南走。
他手上的菸指著對街的建築,「那妳在這兒沒事做囉?」
她聳聳肩:「我發現有隻狗可能需要一條木腿。」她朝走廊揚揚頭,問道,「那些人到底是誰?」
「我跟這些傢伙一起走了幾天。他們不是什麼好同伴。」
他去欄杆那裡鬆開四隻駱駝,帶到後面。蘿鄔搬下坐騎駝峰上的鞍墊,坐到門廊上伸展雙腿。那隻三腳狗又出現了,辛苦地走過街上。蘿鄔揮開蒼蠅,想到該埋葬酒吧裡的屍體,否則會傳染疾病。
不過,那樣應該有助於她的生意。
蘿鄔懶洋洋的,應該不只是天熱的關係。她想到該起身,看看能不能在鎮上找點工作;這裡居民的年紀都很大,身體好才有鬼。不然繼續前進也行,葛溫或許希望她離開吧。但她的身體不肯動,她就這麼陷入睡夢中。蘿鄔夢見自己在家鄉,那兒像極了堅石鎮,只是比堅石鎮大;一切看似正常,不過夢裡的人卻沒有頭,脊椎由頸根伸出。他們在乏味的街道上來回走動,在凋萎的豆田裡工作。
葛溫喚醒她。天色稍暗,炙熱的白日終於鬆開雙顎,世上所有的蒼蠅似乎都在酒吧裡。葛溫又戴上面罩,穿起笨重的大衣。他把無人騎乘的駱駝栓在自己的駱駝後,看來已準備離開,問蘿鄔考不考慮回頭向東走一小段路。她問為什麼,葛溫用鞭子指指死人的駱駝,「我已經落魄得變成流浪推銷員了。我在黃泥市集有門路,這些畜牲和以故同伴今天讓我繼承的那堆財產,包括三十幾樣槍火,都可以找他脫手。不過,我希望能避人耳目。要是妳答應一起來,幫我交易,獲利的一半就歸妳。」
「不要。」
「為什麼?」
「條件不錯,不過我不想領情。」
葛溫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醫生啊,妳變虔誠理想的殉道者了嗎?」
「我的確有了點理想,但願不會變殉道者。」她說著又伸伸腿,在胸前叉起雙臂。「或許他們沒什麼出息,不過當初殺了誰才弄到那些家當的?」
「想必是更沒出息的傢伙吧。這地方,值得敬重的人誰身上有錢?」
「老是被沒出息的人搶,當然不會有錢。」
葛溫聳聳肩。「唉,隨妳便。」他讓駱駝蹲下,騎上駱駝背,再叫牠站起,蹬腳讓牠起步走。他回頭對她說,「保重了。」
葛溫離開後,蘿鄔望向另一方。城鎮荒涼不堪,棕櫚樹在夜裡第一陣微風中窸窣作響。
蘿鄔對她的駱駝說:「只剩我和閣下囉!」她起身,準備離開。
她扣上鞍帶,檢查馬蹬皮,想著自己多麼缺錢。向西騎行過鎮上,穿過窗內昏暗、門廊空寂的靜默房舍,為了自認為是良知幻覺的念頭掙扎。
既然只是幻覺,良知便沒什麼力量。蘿鄔喃喃說道:「該死。」但不確定罵的是誰。她調頭往回騎,跟上那一小隊駱駝,駱駝主人則識相地保持沉默。
夜路上,一排馬車嘎吱顛簸,隆隆駛去。騾隊共拉著十五輛馬車,一旁跟著瘦骨如柴的狗和牛隻。大篷車頂下有些人向兩位騎士揮手。蘿鄔揮手回禮。她原本有意留下聊聊,但葛溫直直望向前方,顯然沒興趣和陌生人打交道。其實他平常話不少,像個友善的盜墓者一般,有許多近來的冒險和災難故事可說,說精確點,是他的冒險和別人的災難。蘿鄔過著巡迴看診的生活,也有不少驚悚有趣的經歷,因此很快就習慣和她昔日同袍交換恐怖的軼事。兩人依葛溫偏好,在白天最熱時休息,這已是他們向東而行的第二夜。沒在談話時,蘿鄔常抬頭研究散布空中的星座。人頭獅身龍尾怪在王冠座上拱著身子、站立的騎士女王套索在手,準備拋出、奔跑的男孩追著跳躍的女孩、禿鷹將七位客人逐出酒館;烏龜扛著杯子緩步而行,奮力走向天空另一邊的老嫗、蜥蜴跟在狡猾的蝙蝠後頭,正要帶孩子回家。蘿鄔納心想,百萬年後星辰移到後的位置,是否將述說故事的結局?
她鼓起勇氣問葛溫:「到底是誰搶了酒吧老闆?」
他答道:「殺他的人啊。別忘了,我殺那個人的時候,就全都歸我了。換個角度看,我得到的也算乾淨錢。」
蘿鄔突然說:「我一直很想逃離過去的日子。」
那段將兩人捲入的動盪歷史已成過去。他們輸了戰爭。安佛斯將軍贏得勝利,結束革命,把領導革命的人送進石灰窯,至今三年。勇者軍團目前仍在安佛斯手中,在銅鄉國各處追捕它昔日的敵人。有時會聽到歌謠中敘述有人面對勢不可擋的命運壯烈身亡,不過較常見的真實狀況,是遭過去的盟友背叛,受審後被處決,或私刑了事。
「醫生,那妳旅程的目的地有什麼呢?」葛溫問,「妳要的是什麼,心中夢想的又是什麼?」
她說:「我想往特魯特岩棚去。」
「好決定。聽說那裡滿文明的。」
「應該吧。」
其實蘿鄔沒什麼認真的打算。她和葛溫一樣人頭上懸著賞金,不過賞金比他少,而且她有當地人的優勢,可以裝作普通人。市場或酒館群眾中,誰也不會特別注意這麼一個瘦小的黑女人。況且住在荒僻村莊的人,照例都很高興有醫生來,即使有人發現她的相貌很像那個竊賊、惡巫醫、殺人犯蘿鄔,也從沒人背叛過她。她飄泊著,麻木地安於活著入睡,活著醒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任憑時光流逝。
她問葛溫:「那你呢?朝著旭日騎去的槍手,你要去大草原嗎?」
「不要。我的目標在真正的東境,薩班、安巴善、伊克希立基那些有漂亮妞兒的地方……」
「喔,東方的天堂啊。那個到處是花園和涼亭的地方,可以整天閒散逸樂,美麗的女傭給你的酒喝也喝不完,輕而易舉就能大富大貴?」
「那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沒錯。」說著,蘿鄔恍然做起在那裡幸福過活的白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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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銅鄉國的道路沒有里程碑。旅行者要估量旅程進展,通常只能看到達下一破敗之物花了多少時間──枯井到突出沙坡的砲口,半天;行至男人與騾的骷髏旁,兩小時。土地與歲月奮戰,卻節節敗退。這片大地古老而疲憊,似乎心懷怨憤,迫使其界域中的萬物也隨之老朽。銅鄉南部,連緜的沙漠與長了乾燥灌木的平原相間。有條路穿越這個地區,沿著一面昔時軍閥的廢棄石牆,連接零星的村落、綠洲。每隔好一段距離,石牆旁就有瞭望塔和小碉堡的遺跡。石牆與防禦設施多已頹圮,偶爾有部分建築還算完好,能供遮蔽。一個殼月底的傍晚,太陽正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