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多夫．墨里

那是一個美好而清爽的秋日早晨（我敢說日期是十月一日），因為要製作蘋果醬，我正在廚房裡為蘋果去核。那天的午餐是烤豬肉，配菜有煮馬鈴薯以及安德魯所說的「范戴克風味棕肉汁」。當時安德魯開車到鎮上去買麵粉與飼料，沒到中午是不會回來的。

因為當天是禮拜一，我們的洗衣工麥奈利太太到家裡來洗衣服。我記得當我正要到外面柴堆去拿幾根樺木的時候，門口傳來了一陣陣輪子的轉動聲，面前出現一匹我所見過跑得最快的白馬，而牠身後的車廂長得奇形怪狀，就像是輛貨車。一個滑稽而矮小，留著山羊紅鬍的傢伙從座椅上起身，並開口說話。我沒聽到他說些什麼，因為我正專注看著那好笑的車廂。整個車身被漆上了淡淡的藍綠色，側邊還寫著鮮紅色的大字：

R．米福林開著他的「帕那索斯流動寶庫」四處兜售好書
從莎士比亞到查爾斯．蘭恩、勞勃．路易．史蒂文森（R. L. S.），還有赫茲利特跟其他人，應有盡有

車廂的下方用幾個吊勾掛著的，像是一具帳棚，同時還有燈籠、水桶以及其他一些瑣碎的物品。車廂的頂端有個突起的天窗，看起來就像是一台老式的小台車，另一個角落則豎著一根火爐的煙囪。兩邊車身後端各有一個小窗戶，還有幾級可以登車的階梯。

當我看著這一身奇怪的行頭時，這位長著紅色毛髮的小矮子從前方下車，杵在那裡看著我。他的臉孔一方面像是笑話般讓人感到愉快，另一方面又可以看出他在飽經風霜後對世人感到的不屑，這種混合讓他變得就像喜劇人物一樣。他一臉整齊的山羊鬍是紅褐色的，身上的諾福克運動外套則已經破破爛爛了。他的頭髮也沒剩幾根。

他說：「安德魯．麥吉爾是住在這兒嗎？」

我說是。

但我又加上幾句話：「不過他一直到中午都不會在家。但時間到他就會回來了。午餐的烤豬肉正等著他呢！」

「是搭配蘋果醬嗎？」那小矮子說。

我說：「蘋果醬與棕肉汁。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確定他會準時回家。有時候，如果午餐吃的是一些水煮的食物，他就會遲到，但如果是吃烤豬肉，就絕對不會錯過。就算是猶太神父也不能耽擱他。」

我心中突然起了疑心。

「不會吧，」我大叫：「難道你也是個出版商？你找安德魯要幹嘛？」

那小矮子說：「我只是在想他對我這一車寶貝有沒有興趣。」他邊說邊用手指——包括車廂跟那匹白馬。當說話的時候，他同時解下其中某個掛勾，像開蓋子一樣把車廂給打開。一道閂子發出聲響後，蓋子停在上方不動，變成像是車頂，接著在我眼前出現的，除了書以外還是書：一排又一排的書。車廂的側邊就像是個大書箱。書架層層相疊，上面全擺滿了書——有新有舊。我站著看傻了，此時他從某處掏出一張印有文字的卡片，遞到我手上：

羅傑．米福林的「帕那索斯流動寶庫」

高貴的好友們，我的車上藏書無數，不論新舊。
書是人類最真誠的朋友，滾動的馬車上要多少都有。
書的妙用無窮，有的是謬斯女神的金玉良言；
有的是關於廚藝與農田，還有熱情迷人的小說。
人人各取所需，買了就讀，你我更勝圖書館員。
作者：R．米福林本人是也
維吉尼亞州，芹村鎮，星工出版社。

當我咯咯微笑之際，他又從「寶庫」另一側打開相似的蓋子，裡面裝的還是放滿書的一堆堆書架。

說真格的，我這個人天生就比較實際一點。

因此我說：「嗯，我想你一定養了一匹非常結實的神駒，不然哪有辦法拖得動這些書？這車書一定比一整車煤塊還要重。」

「噢，珮格的表現非常稱職。」他說：「反正我們走路的速度不快。但請妳看看，我想要把它們全賣掉。妳覺得妳丈夫有可能買下這整車寶貝嗎？包括這座寶庫，還有我的寶馬，以及所有東西。他不是個愛書人嗎？」

「等一下！」我說：「安德魯是我哥哥，不是我丈夫，而且他不只是愛書，根本就是個書呆子。這農莊很快就會因為書而毀於一旦了。他有一半的時間都坐在那裡神遊書中世界，活像是母雞孵蛋，馬具壞了也放著不修。天哪！要是安德魯看到你這滿滿一車的書，一定會一整星期魂不守舍的。我甚至必須半路把郵差攔截下來，在安德魯看到之前就抽掉所有出版商的書訊。我可以告訴你，因為他現在剛好不在，所以我高興得不得了！」

我不能算是文人，但是正如先前我所說的，我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會喜歡好書，因此當我跟他說話時，眼睛也一邊瀏覽著他書架上有哪些書。他的存書確實是琳瑯滿目，應有盡有。我看到的就詩集、散文、小說、烹飪書、青少年讀物、教科書、聖經等等…各類的書都混在一起。

那小矮子說：「嗯，請妳看這裡。」——這時候我注意到他眼中閃耀著「藏書狂」的明亮目光——「我與這車寶庫四處遊蕩已經有七年之久。從佛羅里達州到緬因州的每一吋土地都已經踏遍，而且我發現自己為鄉下的民眾們所呈現的文學好書著實不少，絕對不亞於以前那位出過『五呎書櫃叢書』的艾略特博士。但現在我想把書全賣掉，寫一本叫做《鄉間文學》的書。我要到布魯克林去投靠我哥哥，著手寫書。事實上我已經累積了一堆用來寫書的筆記。我想現在我只需要在這裡待到麥吉爾先生回家，就可以問他是否願意把我的書全買下來。所有的東西，包括馬、車與書一共賣四百元。我一直是安德魯．麥吉爾的讀者，所以才想到他對這筆交易一定有興趣。跟這流動寶庫在一起，比跟那些死小孩在一起還有趣——我原本擔任學校的老師，直到健康日益惡化。後來我開始賣書，賺的錢超過生活所需，這段時日可說是我人生的黃金歲月。」

「嗯，米福林先生，」我說：「我想自己是沒辦法阻止你留下來的，但是我只能向你說：這裡並不歡迎你和你那座陳年寶庫。」

接著我走回廚房。我心知肚明，如果安德魯看到這一車書，還有米福林先生在上面題詩的那張愚蠢卡片，他一定樂翻了。

我必須承認自己非常不高興。安德魯這傢伙就像小女孩一樣不切實際而愛幻想，老是夢想著遊歷四方。如果他看到這座流動寶庫，一定會二話不說就愛死它。而且我知道德老闆還追著要他寫新書呢！（還好我在幾週前又攔截到一封信，否則他寫《樂當鄉巴佬》那時候的流浪事件又要重演。信件送到時安德魯剛好不在家。我很懷疑信裡面到底寫了些什麼；所以我把它拆開閱讀，然後燒掉。謝天謝地！難道安德魯的工作還不夠多嗎？幹嘛讓他在路上像個傻瓜一樣閒晃，只是為了寫一本書？）

當我在廚房工作時，我看到米福林先生倒是沒有把這兒當成別人家裡。他卸下馬具，將牠綁在圍攔上，自己在柴堆邊坐下，點煙斗起來抽。這實在讓我怒火中燒，過沒多久我就忍不住，跑出去跟那禿頭書販理論。

「喂！」我說：「你這匹孤狼還真的把這裡當成自己的窩啦？告訴你，我不希望你繼續待在這裡。你趕快帶著那台拼裝車走。如果你能夠在我哥哥回來之前就滾蛋的話，我們這快樂家庭還不致於會因你而破碎。」

「麥吉爾小姐……」他說，（去他的！這傢伙說話的樣子也真夠惹人喜歡，特別是他有著會說話的明亮雙眼，還有那愚蠢的小鬍子，）「我實在很不想失禮。如果妳趕我，我會走；但我必須挑明跟妳講：我還是會在路上等待麥吉爾先生。我來這裡是要把這一整車文化資產賣給他，而且我願意對著詩人史溫朋（Swinburne）的骨頭發誓，我認為妳哥哥是這筆交易的最佳人選。」

我被他激得熱血沸騰，我必須承認：我回話的時候並未經過大腦思考。

我說：「如果要讓安德魯買下你那台拼裝車，不如由我自己掏錢買下，我出價三百元。」

那小矮子的臉亮了起來，但他對我的提議未置可否。（其實我怕得要死：我深怕他一口答應，那麼我為了買福特汽車而存三年的錢也會在轉眼間被我揮霍一空。）

他說：「請妳過來再看一眼。」

我必須承認：羅傑．米福林先生的馬車內部真是被他佈置得舒適服貼。車廂的兩側都往車輪的外側延伸，這樣看來雖然笨重，但是卻也打造出收納書架的多餘空間。因此內側空間的長寬大約是九英呎與五英呎。他在一邊擺了一個油爐，一張可摺疊的桌子，還有一個看來很舒適的舖位，舖位上方是類似五斗櫃的抽屜——我想是用來存放衣服與類似的東西；另外一邊則是更多的書架，一張小桌子，跟一把柳條編製成的安樂椅。他似乎能用各種方式來善用每一吋空間：無論是擺個書架，弄個掛勾，裝個碗櫥，或者其他用途。油爐上擺著一排鍋碗瓢盆，因為天窗是突起的，所以在馬車正中央可以直挺挺站著；同時還有一小扇活動窗戶是可以通往前面駕駛座的。整體而言，這車子非常整齊舒適。前後的窗戶都有窗簾，一張小書架上還立著一盆天竺葵。讓人愉悅的是，一隻黃棕色的愛爾蘭犬蜷伏在床鋪的鮮亮墨西哥毛毯上。

他說：「這輛活動寶庫的售價不能低於四百元。我在它身上的兩次投資已經有售價的兩倍了。它全身上下都被打造得整潔而紮實，而一個人所需要的每樣東西，從毛毯到湯塊，車上統統有。所有東西只要花妳四百元——妳可以得到小狗、爐具以及一切，我不但給妳風帆，連風都幫妳準備好了。車子下面有掛勾掛著帳棚，還有冰盒（他從床鋪下方打開一扇小活門），以及一整箱煤油，還有拉里拉雜一堆東西。它就跟一艘遊艇一樣棒，只是我對它已經感到厭倦。如果怕妳哥瘋狂愛上它，妳何不先下手為強？這樣妳就可以駕著它到湖邊休假。讓他待在家裡，田裡的活也留給他幹！……告訴妳，我接下來會怎麼做：我會跟妳一起上路，第一天親自為妳示範如何操作它。只要跟這台車在一起，保證妳會樂不思蜀，不想回家。同時這也能把妳老哥嚇一跳，何樂而不為？」

我心裡有一股異常的衝動，無法控制——我不知道是因為這台可笑的小車實在有夠整潔，還是因為這筆交易實在太瘋狂，或者是我根本很想自己去冒險，順便作弄安德魯；無論是哪個原因，我最後笑著大叫：

「好，我買了！」

我，海倫．麥吉爾，三十九歲的我做了這個決定。

那是一個美好而清爽的秋日早晨（我敢說日期是十月一日），因為要製作蘋果醬，我正在廚房裡為蘋果去核。那天的午餐是烤豬肉，配菜有煮馬鈴薯以及安德魯所說的「范戴克風味棕肉汁」。當時安德魯開車到鎮上去買麵粉與飼料，沒到中午是不會回來的。因為當天是禮拜一，我們的洗衣工麥奈利太太到家裡來洗衣服。我記得當我正要到外面柴堆去拿幾根樺木的時候，門口傳來了一陣陣輪子的轉動聲，面前出現一匹我所見過跑得最快的白馬，而牠身後的車廂長得奇形怪狀，就像是輛貨車。一個滑稽而矮小，留著山羊紅鬍的傢伙從座椅上起身，並開口說話。我沒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