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在北極
在北極小屋中生活,是我先生長久以來的夢想。每當我們在歐洲家中遇到不順遂的事,比如電線短路、管線破裂甚至是房租漲價了,他總會叨唸著:在極地小屋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
某次科學考察過後,我先生決定繼續留在冷岸島(Spitzbergen),過著在冰洋上駕駛帆船捕魚的日子;並且在寒冬降臨,冰封大地時,在陸地上獵捕供應皮毛的野獸。在他從高冷的北方寄來的信件和發來的電報中,他不時勸說我:「放下手邊的事,跟我來北極吧!」
然而,當時北極之於我,就如同北極之於其他中歐人士,等同於挨凍受寒和孤單寂寞的同義詞,因此我並沒有即刻成行。
但慢慢地,這些在夏日寄達我手上,來自北極的日記開始吸引著我。日記中記載海上的旅程、冰雪、動物與荒野之美,也記錄了大地上奇譎的光照,以及在遺世獨立的北極夜晚,獨特的自我鑑照經驗,但對於酷寒與黑暗或風暴與疲憊幾乎隻字未提。
在我眼中,那座冬季小屋變得愈來愈可親。身為家庭主婦,冬季裡,我可以不必跟著外出涉險,我可以待在小屋溫暖的爐火旁編織長襪、畫著窗外的景致,在隱世而靜好的時光中閱讀厚厚的書籍;還有,可以睡到自然醒。
最後我終於下定決心,前往北極過個冬天。我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我想穿得暖呼呼地踏上極地,彷彿坐在供應暖氣的電影院裡,任憑所有事件和不為人知的極地的美麗夜景在我眼前一一展開。婆婆、媽媽、外婆、奶奶、姑姑、阿姨都忙著編織保暖的衣物;公公、爸爸、叔叔、伯伯和兄弟們也慷慨贈送最新的取暖器具。而想當然耳,我也不時得聽人叨唸,一個女人家卻巴巴地跑去北極,根本就是頭殼燒壞了。
就在那個春天,我先生最近期的信件也寄到了。
「希望你能遵守諾言,今年過來這裡。我接管了一棟位在冷岸島北岸的小屋供今冬居住。小屋堅固且屋況良好,而住在那裡,你也不會過於寂寞,因為在海岸西北角,距離這裡大約九十公里處住著一位老獵戶,他是瑞典人。春天天光重返,海面與峽灣結冰時,我們可以去拜訪他。
除了你的滑雪靴,其他物品你都不需要帶。之前我一名夥伴留下的滑雪板和所需裝備一應俱全。至於食物和其他過冬需要的東西,由我安排就行了。
你只要帶上一個背包輕鬆攜帶的物品即可。我們恰好有個絕佳的旅行機會,我們可以和獵戶諾伊斯從冒險海灣(Adventbai)划船出發,橫渡伊斯峽灣(Eisfjord)。接著他會用他的狗拉雪橇載我們渡過冰河,之後我們便獨自前行,穿過寬峽灣(Wijdefjord),一路前進便是了。不過其間我們必須渡過幾條冰源河。大約14天的路程,便可以抵達我們位在北部海岸的住處了。
請立刻發電報告訴我,你會搭哪艘船來。等你登船後,我再以無線電報通知你關於下船要注意的細節。
P. S. 如果你的背包還有位置,請帶來足夠兩人用上一年的牙膏和縫衣針。」
接到信後幾個小時,我已經訂好船票,並且發電報給我先生,告訴他我預備搭乘的船名和啟航時間。結果令我大吃一驚,他要我最好別帶什麼行李。我本來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除了一床羽絨被和保溫瓶這些旅行裝備,還準備了書籍、簿本、繪畫顏料盒、攝影底片、酵母粉與各種調味料、毛線及織補用的紗線。在北極,跟著一個數年來不知已變成哪種野人的男士過日子,這些豈不是都缺一不可嗎?
還有,我先生為何偏偏選中北部海岸作為過冬地點呢?為什麼偏偏是那處據我所知,幾乎終年被流冰包圍,船隻難以通行,距離最近的聚落250公里遠,冰河與峽彎遍布的海岸呢?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最迫切需要的生活用品全打包進一個背包裡,剩下的一大堆物品則分別裝進老舊的行李箱、旅行袋和⋯⋯一併帶走。萬一沒有福星降臨,將我這些家當帶到目的地,這些行李大概就得留在冷岸島的某個寂寞海岸了。
在某個熾熱的七月天,我身著滑雪裝、釘鞋,背著高如小山的背包,站在小小的停靠站,被前來送別的父母親、兄弟姊妹、廚娘、園丁和洗衣婦團團包圍。對我的計畫,他們依然猛搖其頭,卻還是忙著把一些愛的小禮物塞進我的袋子裡。他們說,這些都是在北極不可或缺的小物品,我一定得帶著,而且要等上船之後才可以看。
「萬一獵戶小屋的暖爐不好,秋天時,你就搭最後一班船回來。」火車已經開始移動,放心不下的媽媽還對著我殷殷叮嚀。
啟程,世界愈來愈亮、愈冷
當我們的船開始駛離漢堡港時,我略微自負地望著熙來嚷往的人群。高冷的北方遼闊的寂靜已經在我的心靈之眼前展開,但我周遭,在船上樂隊演奏的驪歌聲中,卻是數以千計揮著手、擤著鼻涕的人群;在船上使用的躺椅很快就被搶購一空,人潮十萬火急地衝進咖啡館和兌換外幣的櫃檯——在長達四個星期的極地之旅開頭,大城市居民以大城市的速度匆匆進行著這些活動。
我逃進我的艙室,打開親友的「捐贈物資」,內心裡感動不已:爸爸送的聖經紙聖經、媽媽送的駝毛衣物、兄弟姊妹們送的摔不碎鏡子、園丁送的乾荷蘭芹,廚娘送的木杓子和攪拌器,還有洗衣婦送的,中世紀聖托比亞斯的祝福,據說可以消災鎮煞!
同艙室的旅客進來時,見到這些啟人疑竇的行李都驚詫極了。我不想在船上透露我即將在北極過冬的消息,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騷動,也就歉難為他們解開謎團了。
翌日風暴止歇,一千四百名原本忐忑不安的旅客現在露出度假時的輕鬆神色,躺在一千四百把躺椅上小憩。我則準備確認昨天啟航時,我那數量龐大的行李是否也跟著上船了。
大型行李艙裡燈光昏暗、空空蕩蕩的。在某個角落裡,有個行動略顯遲緩的身影站了起來。
「霍霍,小姐,您就是要去冷岸島的小姐嗎?」那身影用低沉的嗓音問我。
「您怎麼知道?」
「都寫在您的行李上啦!您為何想去那種人跡罕至的島嶼?」這位有把年紀的胖行李長邊幫我簽發行李提單,邊用同情的目光從眼鏡框的上緣瞅著我。
「沒什麼⋯⋯去看極光。」
「幫大學做研究嗎?」
「不是,是我自己想看。」
「那您最好放棄,您在那座島上會凍壞的。妹子,那裡不是您該去的。還有,您還會得壞血病的。俗話說,連續兩天好睡的人,壞血病離他就不遠了(雅靜:我不懂其中的邏輯)。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例子,我當過救護員。」
「謝謝,不用不用,您最好什麼都別說。不過,到時候您可以幫我把行李送上岸吧?」
「您想在冷岸島幹麼?」
「嗯,我也不曉得,我真的什麼都還不清楚。」
「那您最好再跟著我們回去,我們船長絕對不會讓您下船的,不會的,您不了解他,這種事他絕對不會答應的。」
我有點嚇到了。「哪裡可以找到船長商量?」我請教行李長。
「上面,」他翹起食指指向天花板,彷彿指的是天空,說:「上面,在艦橋那裡。」
我立刻上去,爬了數不清的階梯,行經在陽光與和風中小憩的一千四百名旅客,最後抵達艦橋。那裡窗戶又長又寬,面對著無邊無際的地平線。
「船長先生,請問一下,不管是在什麼地點、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總之,您是否能在冷岸島放我上岸?」
船長沉著臉搖搖頭,他絕不能這麼做。恰好相反,把每位旅客安全送回家園,是他致力的目標。再說,想在當地過冬,還需要挪威政府的許可。
「可是我先生在那裡等我。」
經過一番談話後,原來船長不但認識我先生,三年前還曾經讓我先生在金斯灣(Kingsbai)下船。
「我們當然會讓您下船,」最後船長表示:「等您接到電報,知道如何下船後請通知我們。」
我這才放心離開艦橋,也買了一把躺椅,像其他旅客一樣愜意地享受接下來的旅程。
峽灣出現,典型的斯堪地那維亞峽灣:碧綠的冰川水、拔出水面的暗色峭壁、彷如白練般在山嶺間飄動的瀑布。每日清晨,鋪位和牙刷總是蒞臨另一座峽灣,真是令人欣喜。旅客們紛紛下船,搭乘汽車前往最浪漫的地點,下車,在冰川融化形成的小溪澗的石間跳躍,逗弄雪羊、購買食品、按下快門、寫寫信並購買紀念品。
傍晚,我們返回因為機器運轉、廚房奔忙、提供舒適設備而震顫的海上巨人的懷抱,吃飽睡足,被送往另一個地點。大家跳跳舞、調情說笑、吃吃喝喝著經過一處處著名的美麗海岸,直到有一天終於清楚察覺,越是往北,世界便愈發明亮,人煙和植物也愈發稀少。
即使在夜裡,天色依然彷如黃昏,礁石與光禿的山頭矗立在灰濛的水光上;從這幕洪荒地景中,一股冷冽的陌生氣息朝我吹拂而來,這一帶彷彿是上上次大洪水時的地球景象。
散步甲板的玻璃門後,人們坐在燈光照耀的咖啡廳裡抽煙、喝著舞著,他們思考、談話的方式,和他們夜間在大城市的酒館中沒什麼兩樣,似乎並未意識到這個逐漸陌生的世界;這個幾星期後,他們即將吃胖睡飽著離開,重返家園的陌生世界。
我們抵達特羅姆瑟(Tromsö),港口上停靠著漁船與冰洋船,靜謐又樸實。這些船隻散發出焦油與鯨油氣味,並且籠罩在冒險、冰雪、風暴與蒼莽的氛圍中。
今天,特羅姆瑟最受人矚目的,莫過於我們這艘德國的海上巨人了。當地人紛紛湧入街道與港口,所有店家都開店營業,儘管已是夜間十點,依舊熱鬧非凡。
今天,我手上拿著一份地址,四處打聽別人介紹我認識的一個特羅姆瑟家庭。一路走來綠意盎然,有樺樹、青草地與野草。這裡無論什麼都長得大而美,毒參幾乎有三公尺高,頂著壯麗的傘壯花序和熱帶地區常見的濃密葉片;雙倍的光線帶來雙倍的成長。我走向圍成一區的大自然中,一棟漆成白色的木屋。這一帶似乎沒有庭院或公園,此地大自然植物繁茂,便足以媲美公園了。
這家人展開雙臂歡迎我。他們是我這趟旅程中,最先知道我此行目的的人。我連一句挪威話都聽不懂,因此由這家人的媳婦兒充當翻譯。
「爸爸說,如果他是您,他就不會去冷岸島那種冰雪荒地!」
「我不怕,」我答說:「我先生說,只要穿得夠暖,北歐跟中歐其實相差不大。」
「您先生已經很習慣在那種地方過冬了。」這戶人家的一個兒子邊說邊搖頭。
他們問我,是否有需要他們幫忙的地方。
「赫爾默.韓森知道我還需要哪些裝備,這些我今天就得買好,我先生已經把需要的物品都寫下來給他了。」
他們把韓森帶過來。我原本以為他會是個壯漢,畢竟他曾經跟隨阿蒙森(Amundsen)前往南極探險,也曾與阿蒙森搭乘佳阿號(Gjöa)橫渡西北航道,搭乘莫德號(Maud)渡過東北航道。
韓森沈默寡言,身材極為修長,藍色的大眼睛看起來很和善。他握著我的手不斷搖著,說:「『太太』來,利塔船長(雅靜:是否譯為船長尚待更多資訊確認)一定很高興。」接著他就事論事地說:「太太應該買好自己需要的『Komaga』,雨靴沒有也行,但毛氈襪絕對需要。」
他們幫我從城裡帶回這些物品,而且尺寸一應俱全供我挑選。
「Komaga」是薩米人穿的靴子,寬如拖鞋,用柔軟的皮革以手工製成,鞋尖往上翹起,靴子翻口直到小腿肚的一半。我試了最小的,但對我而言還是太大了。
「太小了!」韓森急切地說,他建議我挑最大的。這種鞋裡頭得塞許多草,所以越大越好。
半夜十二點,我又被人送回碼頭。在遙遠的海面上,這艘白色巨艦彷彿沐浴在流動的晚霞中,所有的甲板燈光全都亮起,景象極為壯觀。旅客們在甲板上來來往往,有如燈火中的飛蛾,人人似乎全都因為這種晦暗的光線、彤紅的天色、水面,因為這種不因時間而改變的豔紅夕照而陶然欲醉。轉眼之間,這種夕照的紅便轉為更加燦亮的紅色曙光。今日沒有人想睡,直到我們的船再次啟航,海上變冷,空氣逐漸變冷變硬了才上床。
隔天絲毫不見陸地的蹤影,插在觀光地圖上的小旗幟朝著北邊的海上移動,位置介於挪威與熊島(Bäreninsel)之間。船上的小型樂隊首次在白天表演,而且每逢餐廳用餐時間便開始演奏,或許是為了炒熱氣氛,避免旅客在這座北冰洋上的大孤島前感到恐慌吧。
我有點忐忑不安,因為我尚未收到我先生傳來消息,通知我如何上岸。
翌日清晨我們航經冷岸島南端的海角。東方地平線上,在灰光粼粼的海面與低垂的霧幕之間臥著一片引人注目的陸地,上有綿亙的藍色山巒,山巒之間點綴著亮得奪目刺眼的白色冰河:這裡便是冷岸島的海岸。
「對面是朗伊爾城(Longyearbyen),文明最後一個前哨,也是挪威的煤礦區。」甲板上有人如此介紹。
接著是人蹤絕跡的陸地,整天下來盡是山脈、冰河、藍色山崖、白色冰雪⋯⋯夜裡,霧氣包裹著這片土地。正如我所料,從北岸,我們什麼都看不見。明日一早,我們的船應該就抵達海水與海冰的交界處了。
許多人徹夜跳舞。清晨四點,其他人則被異於往日的喇叭旋律喚醒。今天的喇叭音樂極為清新、充滿活力,使睡夢中的人動起來,衝上散步甲板。
嗯,原來這就是海冰呀!幾塊污黃色、怯生生的浮冰懶洋洋地躺臥在霧與海之間。大家都凍僵了,唯獨裹著優雅皮草大衣的仕女們覺得自己倍受關注,因此格外亢奮;旅客們又失望地回到被窩裡。
隔天上午,大部分的人都睡到很晚,天地間濃霧瀰漫,嘟嘟的霧笛聲不時響起,我們的船再次向南航行。
我決定,倘若我先生的訊息再不來,我就在伊斯峽灣上岸。在那礦區附近,總該有人能告訴我,何時、何地、如何找到我先生。
幸好上午電報就到:「在金斯灣等你!」這通電報令我大鬆一口氣,但與此同時,我又擔心霧這麼濃,我們的船會前往金斯灣嗎?嘟嘟的霧笛聲令人害怕,從船頭根本看不到船尾。
「乘務長,我們的船會到金斯灣嗎?」他聳聳肩。
「行李長,我們的船會到金斯灣嗎?」
「您不如跟著我們回去吧!」他說。
無論如何我都先預先做好準備,在船上完成最後的手續。船上的旅客在霧中百無聊賴地漫步,某些人想著食物,大部分人在腦海裡已經重新坐在家鄉的辦公室了。此刻我至少和置身灰濛濛濃霧中的船員們同樣緊張,所幸最後船終於停下,金斯灣到了,我趕緊跳上第一艘登岸小艇。
一座木橋從霧中浮現,一小群人站立在橋上。我見到我先生了,他比其他人都更高更瘦。
「你來了,」他平靜地笑了笑。他的肌膚曬成了古銅色,身上穿著粗略修補過,泛白的風衣,腳上套著被海水泡得褪色的靴子。
他說,我們運氣很好,有艘小型挪威客輪首航,會前往伍德灣(Woodbai),在我們過冬的地點讓我們上岸,我們可省去走內地的艱辛徒步旅程。
和氣的老行李長豪邁地划著船,將我的行李送上岸。我的行李把整艘船都塞滿了,我先生看了哈哈大笑。換作是在歐洲,如果我攜帶過多的行李,他可能會不高興,但他在北極變得不一樣了,他的沉著冷靜讓我感到陌生。總之,他和我以及其他旅客都大不相同。
他指給我看金斯灣,並且以深情又隆重的語調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訴我,偏偏我怎麼樣也感受不到它們的美或迷人之處,只覺得這裡的海岸荒涼、多石又光禿禿。
「從前這裡是煤礦區,現在已經廢棄了,」我先生指給我看,說:「那裡曾經是諾比(Nobile)探險隊的飛船停機棚,再更後面濃霧中的小屋,是我三年前初次過冬的地方。」
天寒地凍又下著雨,上岸的旅客又一窩蜂返回船上,船上供應暖氣與燈光的沙龍正友好地歡迎著他們。
這裡坐落著幾棟木屋,我先生帶我走進其中一棟。冬季時,住在這棟木屋裡的冷岸島獵戶也擔任守衛。他開心地迎接我們,在水杯裡倒滿干邑白蘭地,向未來將在島上度過一年的「苔苔」(太太)敬酒。可惜他這番挪威語的歡迎詞,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我們登上和我搭乘的船同時抵達港口的挪威客輪,準備繼續我們的旅程。客輪上的船員全都站在甲板上,而每一位,上自船長下至見習水手都以對待同袍的直爽態度一一和我握手,令我油然有種身處大家庭中的感覺,覺得自己受到船員與過冬者的接納。
客輪在霧中航行一日一夜,其間,海面上偶爾又出現一成不變的大塊浮冰。接下來,客輪航向我們小屋所在的灰岬(Grohuk)海岸,而我則完全不知,我們究竟朝哪個方向航行,也不知道我們到底置身何處。
這時,我先生才告訴我,說為了這個冬天,他還帶了另一個人來:「我不知道你是否習慣北極的生活。總之,我不想留你一個人在小屋太久,而我今年的打獵範圍又很大。我認識卡爾已經很久了,他會跟著我們過去。去年他為我駐紮在邦根岬(Bangenhuk)。這個小夥子老家在特羅姆瑟,為人忠厚老實。他的工作原本是冰洋船員、魚叉手。今年夏天,我問他願不願意在北邊多待一年,當時他已經準備回鄉了,結果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卡爾是個冷岸島迷。」
「哈囉,卡爾!」我先生在船上呼喊,卡爾立即現身。他是個整潔的金髮年輕人,有著一雙迷人的藍眼睛,我猜他約莫二十歲。我們握了握手,朝對方笑了笑,其他的我們就沒辦法交談了,因為卡爾不懂德語,而我也不懂挪威語。我們三個人都很開心, 但理由各不相同。我先生期待有人打理家務,我期待深受大家讚揚的荒野之美,至於卡爾(許久之後,他才向我坦承)則等著看好戲。他肯定以為,這位「中歐來的女士」會在風暴與漫漫長夜的寂寥之中發瘋。
我們再度在濃霧中開船,一群身上帶有斑點的灰色海鷗隨著我們的客輪飛得極低。這種海鷗和我之前見過的截然不同,牠們拍翅的動作急促而有力,陽剛而堅毅的臉部看起來桀驁不馴。見到他們,我才初次對北極嚴酷的大自然有了預感。
小客輪上旅客不多,國籍卻五花八門,但在彼此進一步了解之後,你會發現,他們全都熱愛冷岸島。比如某位英國中年富豪,他肌膚曬成了古銅色,領口低敞,沒穿襪子的腳上套著涼鞋,身上穿著短褲和一件比短褲更短的輕薄風雨衣。他熱愛冷岸島,因此勤於鍛鍊體魄。夏天時,他經常北上,搭乘捕魚人的小型機動漁船研究風土人情;未來他還會多次北上。
和我同桌坐在我左手邊的英國人津津樂道春天時他穿越冷岸島的經歷。那次探險他和夥伴們在寬峽灣水流洶湧的冰川小溪邊失去了所有的家當,但明年他還會再來,並且要在東北地島(Nordostland)過冬。
「說不定這一次他就會留在那裡了,」我先生如此調侃他。格連先生原本已經在返鄉途中,結果一聽到「靈恩號」(Lyngen)之行,立刻調轉回頭;他再也離不開這座島了。
「馬蒂亞斯(Mathilas)就埋在灰岬,」冰洋領航員說:「這位知名的冰洋船航海家高齡七十歲時,還乘坐他的船前往冷岸島。」
「春天是最美的季節,」一名挪威年輕人帶著沉醉的笑容說:「令人難忘的季節⋯⋯」
「的確。你們全都被這座島俘虜了,但我可不想被它俘虜。」我執拗地反駁。
「哦,您一定也會被它俘虜的。」那位挪威人輕聲說,絕對會的。
如此這般,客輪持續在霧中航行,唯一的變化是餐點。一位體貼的服務生為我送來最可口的點心,彷彿在進入荒涼之地前,我該好好享受一下人生。
阿德維恩特灣(Adventbai)的電報站站長看似風雨不侵,這位有點年紀的先生以慈愛的語氣叮嚀我:
「女士,如果您想好好過個冬,請別忘了三件事(他那挪威式德語破碎不流暢,說得很緩慢而且抑揚頓挫:『每天都要撒步(散步),就算是冬天野晚(夜晚)或是逢暴(風暴)來襲也要。撒步就跟吃喝同樣重要——永遠保持有墨(幽默)!
千萬別擔心;我的意思是:千萬不要悶悶不樂!這樣就能好好過日子;我認識冷岸島已經二十五年了。』 」
我非常感謝他的建議。我知道,我會牢記這番話的。
在霧中航行二十四小時後,船上的機器突然止歇,客輪也晃動著不再前進,在風大浪大的黑色海面上停了下來。「我們到了,」我先生大聲對我說。
「瞧,您的小屋在那裡,」我身旁的挪威年輕人指著霧中的一個點說。慢慢地,遠處果真看得到一條荒涼、綿長的灰色海岸,而海岸上,彷彿一個被沖上岸的小箱子,應該就是我們的小屋了。船上的旅客全都來到甲板上,眾人臉上掛著一模一樣的驚駭神情望著海岸。彷彿想把握機會展現善意般,大家都忙著將大大小小的行李越過船舷遞給我們。沒有人勸我打消主意,唯獨那位會講德語的先生開口:「不,太太,您不可能在那裡過冬的,這實在太過輕率了!」
見我不改決定,依然跟隨我先生和卡爾離去,他萬分激動地呼喊著:「這年頭年輕人⋯⋯這種事應該要禁止⋯⋯!在那裡您們又不會變得富有!」最後他極度絕望地呼喊。
「不會,我們不會變得富有,」我同意他的說法。
「不,您會變得富有,」挪威年輕人如此說道。但他臉上的笑靨透露,他想的完全不是俗世的財富。
船長允諾,一年後的這個時候來接我。船長和所有船員一一和我們握手——以靜默的同袍之愛。「祝各位順利過冬!」他們異口同聲地祝福,最後一次向我們道別。
但我們這三名準備在此地過冬的人卻是一派輕鬆,這或許是種黑色幽默吧。沿著繩梯走進水裡,應該要比進入劇烈晃動的小艇簡單吧!但最後我們還是登上了堆滿箱籠行李的小艇上;船員們划著船緩緩擺盪著朝海岸駛去。
之前穿越冷岸島的英國人格連先生也坐在我們的小艇上,他沒戴帽子,也沒有保暖衣物,凍得在風雨中牙齒喀啦喀啦響。這片大地奪走了他所有的家當,他卻把握每一個機會再次踏上冷岸島。「哦,我真想跟著您們留下來,」他說:「冷岸島是個美妙的地方。」說著,他雙眼發亮地朝霧中眺望。
我默默地在心底思忖著:是個恐怖的地方,除了水、霧和雨,別的什麼都沒有;它使人們神智不清,直到他們失去理智。人們到底喜歡這座島哪一點?多少希望、多少雄心萬丈的計畫在這裡毀滅;多少行動以失敗收場,還有:這片土地奪走了多少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