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琳．谷瑟

名人推薦：小說家王聰威、小說家李維菁、中正大學台文所教授 郝譽翔、名作家鍾文音、元智大學中語系教授鍾怡雯

第一章 二○○三年 只有一片死寂

海倫把充氣床墊攤開來時，聽到雅各沖了馬桶，和推開浴室門的聲音。她抬起頭，看到穿著白條紋灰睡衣的丈夫正站在客廳門口盯著她看。她很不悅。並非因為他沒來幫忙。把床墊充氣並不困難，而且雅各越來越笨手笨腳，不如自己弄一弄還比較快。而是因為他不開口問出那個心中明明很納悶的問題：為什麼他老婆要搬到客廳來睡呢？她決定保持沉默。只不過是要他開口說幾個字，不能算苛求吧。

她把他的藥連同一杯白開水放在廚房吧檯上，但沒問他吃藥了沒。如果少吃一次，就算了。反正死不了。有時候，她實在受不了自己一個人卻同時要替兩個人思考、說話和行動。是她把每天要吃的二十四顆藥丸從包裝拆開拿出來，也是她在提醒他要按時吃藥。今天他又忘記去樓下拿信了。她耐心等待了整整三天，不時暗示家裡有帳單要繳。但一點用也沒有。信箱已經塞爆了，她只好直截了當地跟他明講。他道了歉，但事情並沒有改善。這不是生病的關係，也不是年紀的問題。七十二歲並不算很老。問題是他完全放棄努力了，而且接下來只會越來越糟糕。她想都不願意去想，太沉重了。

她按下按鈕，床墊在馬達的轟隆聲中慢慢自動充氣。雅各垮著肩膀，雙臂垂在身體兩側，像尊雕像般一動也不動，依然盯著她看。他或許以為她生氣了，氣他沒去拿信，或氣他昨天一夜跑了十次廁所而害她沒睡好。又或者他心想會不會是別的他想不起來的原因。讓他擔心一下、動動腦筋也無妨。再說，假如他真的想知道，只要問一句：「小娜，妳今天為什麼要睡在這裡？」就行了。她馬上就會和顏悅色回答他，他就會知道她並沒有要責怪他的意思。她沒在生他的氣。他生病的事，當然也不能怪他。她只是希望他能稍微努力一下。稍微一下下就好了。

然而當她再抬頭時，雅各已經不見了。他默默走掉了。除非他有說晚安，而她沒聽見。浴室的門又關了起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馬桶二度傳來沖水聲。她把床墊充氣完畢，鋪上床單和棉被，然後來到外面陽台上。

隔著窗簾，她看到臥房裡熄燈了。雅各應該睡了，他並沒有失眠的毛病。她倚靠著陽台欄杆，點了根菸，遙望著在川普大樓間蜿蜒，猶如漆黑鏡面般的哈德遜河。今天是九月的一個晴朗夜晚，夜空中滿天的星星。她把菸湊到嘴邊，深深吸了幾口，吐出煙霧。陽台就是她的小天地，她不用擔心會打擾到誰，也不會有誰來說她什麼。他們七年前搬來曼哈頓時，就是為了這個陽台，以及它面向河道、市中心摩天大樓和新澤西河畔的遼闊景觀，才會選定這棟公寓。她稍微退後，在白色塑膠椅坐下，把菸捻熄，又再點了一根。晚間看電視時，說週三會有強風，明天早上得記得先把花盆挪進屋內才行，到了傍晚卡蜜兒會來，那時候她就沒空了。她喝了一點百事可樂，然後站起來，把菸蒂壓進已滿的菸灰缸裡。回屋內前，她先去陽台角落架子上，把能自動吹泡泡的藍色和粉紅色塑膠小美人魚泡泡玩具找出來，把它放在菸灰缸旁。卡蜜兒最愛吹泡泡了。

她的心肝寶貝。但卡蜜兒已經不是小寶寶，而是個四歲的大女孩了。今年過了個夏天，原本圓滾滾的小肚子變得苗條，自從她回去法國後，就再也不用推車了。上個星期天她好可愛，竟然牽著她爺爺的手，用法語跟他說：「達達，你也跳舞！」她好黏爺爺！她並沒有被雅各的沉默嚇著，總是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講。她真的是個很特別的孩子，是個優雅又快樂的小精靈。

海倫回到屋內，直接走去廚房，把燈打開。吧檯上沒有任何東西，沒有藥丸也沒有錫箔包裝紙。她打開洗碗槽底下的櫃子，察看垃圾桶。藥品的包裝紙在垃圾桶裡呢，他並沒有忘記。她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所以還是有一線希望嘛。她剛才不應該那麼兇，明天早上再誇獎誇獎他吧。

她去刷牙，把燈關了，上床就寢。浴室的門開了，隨即又關上。看來今晚又不得好眠。拜開著的電視螢幕和川普大樓燈光之賜，室內略有微光。她睜大眼睛看著客廳，想像著這裡再過六到八個星期，就會換上一批新家具後的模樣，到時候再也不會有這些笨重的褐色沙發，它們原本很適合新澤西，但她再也受不了它們了。尤其那張三用式沙發讓她特別滿意，她跑遍了曼哈頓所有家具店才找到這張價格合理的新沙發。雅各終於有個可以閱讀、聽音樂，又能看電視的舒適座椅了。至於長椅嘛，它的結構是鋁製的，非常輕盈，搬起來毫不費力氣。她以後掃地就不必彎腰屈膝了。

海倫睜開眼睛。她應該是不知不覺睡著了，電視依然開著，只是調成靜音而已。畫面上一個金髮美女微笑著，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鏡頭拉近她的頸部，特寫一條小鑽石墜鍊。只要二十九點九九美元，可是模仿名款打造的呢。倒是挺適合當成耶誕禮物送給瑪莉。海倫聽到沖馬桶的聲音，然後是按電燈開關的聲音，一次、兩次、三次。他不知道該怎麼關浴室的燈。她明明在開關上貼了螢光紅色和綠色的塑膠貼條，好讓他知道該按哪裡。白天的時候一點問題也沒有，就算手會抖也沒關係。天黑以後，他的能力也變差了。

等她再睜開眼睛，已是四點二十。客廳裡靜悄悄的，應該是有什麼東西把她吵醒了。也許是馬桶沖水聲吧？她自己也想上廁所。充氣床墊鋪在地板上，她費了一番工夫才爬起來，套上拖鞋。從浴室出來後，她躡手躡腳走進臥室。在黑暗中，白色的家具清晰可見。氣溫變涼了，雅各踢了被子，身上什麼也沒蓋。難道嫌病得不夠重嗎？這樣會著涼的。她湊到床邊抓起被子，替他蓋上。沒了她，他真的什麼也不行，連個覺都睡不好。她一面走開，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雅各的臉色怎麼這麼白？她猛然掉頭，朝床邊走去。她失聲尖叫。

雅各頭上罩了個塑膠袋。

她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但眼睛已習慣了黑暗，因此可以清楚辨識白色塑膠袋上綠色大字寫的AS，是他們家樓下聯合超市「Associates Supermarket」的縮寫。塑膠袋把雅各的臉到脖子都蒙住了。她上前一步。

「雅各！雅各！」

他一動也不動。她伸出手，拎住塑膠袋一邊的提把拉了拉，但塑膠袋卡在他頭下面。她停下來，驚慌得不知所措。她不敢看塑膠袋裡面有什麼，而且這下子到處都是她的指紋了……她的手懸在半空中。完全無法再做什麼或想什麼。一切都太可怕、太恐怖了。

她從臥房跑出來，來到客廳放電話的電腦桌旁。雖然全身顫抖，但總算好不容易地撥了九一一。響了兩聲後，一名女子接起電話。

「我丈夫！啊，啊，啊！他……他頭上有個袋子，有個塑膠袋！」

「這位太太，他有意識嗎？」

「我不知道！他在睡覺，我聽到他去廁所，我睡在客廳。我醒來，變得好冷，我就去臥室……結果他頭上就……」她崩潰大哭。

「這位太太，請您冷靜一下。把您的地址告訴我，要說清楚一點。」

她告知了自家的地址、門號，和電話號碼。

「您把塑膠袋拿掉了嗎？」電話另一頭的女子問。

「沒！我不敢……」

「請立刻把它拿掉。」

「那我必須去臥室，我現在人在客廳，我……」

「去吧。把塑膠袋拿掉，再回來電話旁，我再告訴您怎麼做。」

她把話筒放在電話機旁，回到臥室。感覺自己快窒息。她繞過大床，來到雅各身旁。她不敢直視，只把手伸向塑膠袋，靠近他頭頂的地方，捏著塑膠袋拉。塑膠袋文風不動，被頭牢牢壓住了。她不得不用雙手揪住塑膠袋，繃起肌肉用力扯，才把它扯下來。雅各並未睜開眼睛。她繞到床的另一邊，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

「我把塑膠袋拿掉了。」

「他有呼吸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嗚嗚……」

「這位太太，您撐著點，我需要您。您必須讓他的頭往後仰。聽懂了嗎？請您用手指抵他的下巴下面，把他的頭往後仰。」

海倫繞回床的另一邊，她仍然不敢直視他。到底該怎麼做呀？她又回來拿起話筒。

「我不知道，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我做不來，我不知道……」

「請您聽好，別害怕，您有學過心肺復甦術嗎？」

「學過什麼？」

「心肺復甦術。您必須把他的頭往後仰，他才不會被舌頭噎到。然後，妳要捏著他的鼻子，幫他做口對口人工呼吸。接著要用力按壓他的胸部。」

這女的在說外星話。

「對不起，我不會，我做不來，嗚，拜託……」

「我從電話聽到救護車的聲音。救護人員快到了。他們再一下就會來按門鈴。您一定要替他們開門，好嗎？」

救護車的聲音？

海倫什麼也聽不到。只有一片死寂。



第二章 一九四一年 比薩拉比亞的小女孩





有一個之前和一個之後。

之前：

打赤腳在草地上奔跑。雨後大地濕潤的味道。她隨手摘來的黃色毛茛花，是要送給媽媽的嗎？她想像著一張寬潤的臉孔，臉上有笑容，紮成髮髻的栗子色秀髮用大方巾包裹著，還有天藍色的長裙，和白色圍裙。「孩子們！來吃點心囉！」這個母親的意象，應該是她後來從故事書裡看來的。

那時候還有動物。這一點她很確定。有山羊，她常窩在牠們身旁，羔羊來吃她手心裡的嫩葉。她能聽到牠們咩咩叫的聲音。還有牛，她彷彿看到外婆布妮卡坐在木頭凳子上，正在替牛擠奶。「喏，娜娜，喝吧。喝了對妳很好的。」她不喜歡喝奶，但仍乖乖喝了。

她還記得那座白木小教堂和它又尖又高的屋頂。她坐在長椅上外婆身旁，「噓……」外婆布妮卡責備她。是誰在吵鬧？那兩個男生嗎？她看不到他們，但他們應該就坐在離她不遠處的長椅上。布妮卡穿了一件有兩個大口袋的寬裙，每次海蓮娜做完禮拜回來，都會把摘來的黃色毛茛花丟進大口袋裡。每到禮拜天，她不許用跑的，因為穿著漂亮的長裙和皮鞋。禮拜天晚上，外婆都會燉乳酪小餃子，即所謂的「koltunach」，「koltunach」外皮甜膩，內餡帶點酸味，是在餃子湯裡淋上濃郁的白乳酪。日後，她還會再吃到這種餃子，但總一定會回想起草地、濕潤的土地、教堂的白尖頂、夏天穿的裙子、黃色毛茛花，和羊群的咩咩叫聲。還有櫻桃，顏色青綠，但很甜又很多汁。

她閉上雙眼，回想起夕陽斜照在農場的情景，她彷彿又聞到剛擠出的牛奶味道。外婆坐在木凳上，裙子像一朵花般在身旁攤開來。外婆其實比較可能是在清晨擠奶，而不是黃昏時。那麼為什麼她記得的卻是一天的這個時刻，是金黃色夕陽漸漸轉深藍的向晚時分呢？

那時候有個大院子，地面是紅土，孩子們一年四季都在院子裡玩耍，玩躲貓貓，玩捉鬼遊戲。一、二、三……還有一條通往山林的蜿蜒小徑。小徑走到底，有一棟房子，她正往那邊走去。那是她家嗎？還是他們要去拜訪誰？她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條小徑，並且知道小徑走到底會有一棟房子。

就只剩下這麼多了。也不能保證這些記憶是真的。這座農場，說不定只是她故事書裡的農場罷了。

之後：首都奇西瑙的粉紅色大宅。

就在某天，一夜之間，她和外婆忽然就搬去那邊和姨丈及阿姨同住。他們都是大都市的人，她以前在鄉下農場從來沒見過他們。姨丈在一家醫院工作，阿姨總是穿著高跟鞋。外婆布妮卡說她媽媽出了意外，已經去天上了，每天不管白天晚上都從天上看顧著娜娜。如果想讓媽媽高興，就要當個又乖又聽話的小孩子。她很有禮貌、很乖巧、很文靜、很懂事。阿姨好，姨丈好，謝謝，不客氣，還要說請。

她和外婆同住一間房，房間對正是牆面上處處鋪著藍絲綢的氣派大客廳。她學會不要去打擾波斯掛毯的流蘇，路易十五世風格的沙發布和窗簾是配好一套的。她不禁欣賞起櫃子和書桌的華麗金絲花邊。「這可是皇室風格。」阿姨沒想到這小娃兒居然會懂得欣賞這些家具，忍不住得意地炫耀一番，但也不忘提醒她不准弄壞任何東西。於是她便什麼也不碰。

那時候有隻小白狗，叫小帕。每天她睡前向姨丈和阿姨親吻道晚安時，牠看了就會低吼、狂吠，還齜牙咧嘴。牠是隻佔有慾強又愛嫉妒的小狗。每天下課後，她總會快跑回家，想趁姨丈和阿姨從醫院回來前，有多一點時間和牠玩耍。她可以連續把皮球丟向院子三十次，小狗都會氣喘吁吁地把球叼回來。她很喜歡這團小毛球在她手心裡的感覺。

某天大雨午後，她腋下抱著小狗從屋外進來，牠忽然掙脫了她，在客廳裡又吠又跳。她趕緊衝上去，就怕小狗在沙發絲布面上留下泥濘的腳印。

「小帕！過來！」

「海蓮娜！」

她愣住了。是阿姨，阿姨今天比平常要早回來。小帕跳到她腿上，尤麗雅阿姨的一對黑眼珠嚴厲地瞪著她，她低下頭。

「海蓮娜，妳在做什麼？明明叫妳不准在客廳裡亂跑！萬一把花瓶打破了怎麼辦？那可是羅森泰（Rosenthal）花瓶耶！很稀有、很貴的耶！要是妳姨丈知道了一定會大發脾氣！」

「尤麗雅阿姨，請妳別告訴姨丈！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我發誓！」

「回妳房間去。沒叫妳就不准出來。」

她外婆正在小房間裡摺衣服，見狀忍不住皺起眉頭。海蓮娜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她雙腳碰不到地。小帕的吠叫聲和阿姨的說話聲從客廳傳來。

「小帕，好乖！坐下！別再玩了。坐下！喏，寶貝，看我帶了什麼回來給你……」

小帕可以在家裡到處跑、到處跳、到處坐，連坐在絲面沙發上都沒關係。畢竟這裡是牠的家，海蓮娜心想。卻不是我的家。

第一章 二○○三年 只有一片死寂

海倫把充氣床墊攤開來時，聽到雅各沖了馬桶，和推開浴室門的聲音。她抬起頭，看到穿著白條紋灰睡衣的丈夫正站在客廳門口盯著她看。她很不悅。並非因為他沒來幫忙。把床墊充氣並不困難，而且雅各越來越笨手笨腳，不如自己弄一弄還比較快。而是因為他不開口問出那個心中明明很納悶的問題：為什麼他老婆要搬到客廳來睡呢？她決定保持沉默。只不過是要他開口說幾個字，不能算苛求吧。

她把他的藥連同一杯白開水放在廚房吧檯上，但沒問他吃藥了沒。如果少吃一次，就算了。反正死不了。有時候，她實在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