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撒哈拉賭上我的青春
撒哈拉的洗禮
二○一一年四月十一日,我經由法國巴黎前往西非的茅利塔尼亞。在巴黎的機場,我獨自前往登機門,準備忍耐九小時的轉乘之旅。候機室裡已經有濃濃的非洲氣息了,有人包著頭巾只露出眼睛,也有婦女穿著鮮艷的民族服飾。在場的亞裔人士,除了幾個中國人以外,就只有我一個日本人。機內廣播說的是英文和法文,再也聽不到日文了。我懷著一種無依無靠的心情張大耳朵,生怕聽漏什麼重要的通知。
現在我沒時間害怕了,一切才剛要起步呢。接下來,我就要展開新的戰鬥了。非洲的飛蝗問題遺禍至今,都是因為我還沒有去研究的關係。我的幹勁滿滿,要讓全世界見識我這位無名博士的活躍。但沒多久後,我激動的鼻息就變成嘆息了。
我平安抵達了茅利塔尼亞首都的諾克少機場,卻沒辦法入境。辦事的大叔對我說了一段話,意思大概是「你要住的地方不存在這個世界上,我不能讓你入境。」實不相瞞,我之所以會用「大概」來形容,是因為茅利塔尼亞的通用語言是阿拉伯語,而我不懂阿拉伯語,連法語也只會一些打招呼的用語。事前我就知道當地人不諳英語,但我天真地以為,在當地生活久了自然就會他們的語言,完全沒考慮到在融入當地生活之前該如何突破眼前的困境。
「姆休,彭索哇。」(Monsieur bonsoir,法文的「大爺你好」)
我親切地問候了好幾聲,盡我目前的最大努力,情況卻一直沒有好轉。我都這麼努力了,這國家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難道研究所所長告訴我的住址是錯的?再這樣下去,別說拯救非洲,我可能會直接被遣送回日本。
其他乘客都已順利入境,只剩下我一個人。按照原先的計畫,研究所的成員會來接我才對。只好等待他們察覺異狀,前來助我一臂之力了。
後來,之前和我碰過面的西達默德(研究所的經理),看我一直沒有現身,總算來到入境管制區替我說明。多虧他的幫助,我才得以正式踏上茅利塔尼亞的土地。
我的預定住處是研究所內的招待所(供賓客使用的住宿設施),機場辦事人員以為研究所裡沒有旅館,因此不肯同意我入境。
我帶來的行李也回到我手中了。如今旅客就剩下我一個人,研究所的四名成員也不可能搞錯人,舉著寫有「TOKYO/前野先生」的牌子歡迎我到來。寒暄過後,大家正要幫我搬運大件行李,有六名保安覺得我整整八箱的行李很可疑,就上前把我們團團圍住。
「你有帶錢嗎?」保安突然用英文問我。我還沒兌換當地貨幣「烏吉亞」,就回答自己身上沒錢。保安聽到我說沒錢,便開始檢查我的行李。檢查是無所謂,但他們把裡面的東西弄得一團亂。我本來擺放得像拼圖一樣整齊,要恢復原狀可不容易。
我很確定行李當中沒有危險物品或毒品,因此一臉從容不迫地看著保安檢查,結果保安指著一罐普通的啤酒,問我那是什麼東西。我說是日本啤酒,他回答不能帶啤酒入境。
茅利塔尼亞的正式全名是「茅利塔尼亞伊斯蘭共和國」。雖然伊斯蘭教徒不可以飲酒,但我是聽說其他宗教的人並不受限制,才不遠千里特地帶來……我不知道連帶啤酒都不行,只能看著它一罐接一罐被保安搜出來。原先我還打算在沙漠裡享用冰涼的啤酒,連保冷箱都帶來了……我的夢想、希望、未來全被奪走了。
更慘的還在後頭,連我在巴黎機場買的瓶裝威士忌也慘遭毒手。商店的女服務員還向我打包票,去茅利塔尼亞不要帶超過兩瓶就沒事……不對,她是說我可以帶沒錯,可沒說我可以帶著入境。
「這不是啤酒,應該沒問題吧?」我試著表達意見,保安說凡是酒類都不得攜帶入境。到最後,十罐啤酒和兩瓶威士忌都被沒收,等於我全部的酒都泡湯了(事後我才知道他們是沒收到賄賂才挾怨報復)。
真是太過份了。由於搭機可以載運的行李有限,我才捨棄了味噌,改成帶酒來,他們卻連我的酒都收走是怎樣(怒)!飛機上坐我隔壁的荷蘭人說,茅利塔尼亞是沒有酒鋪的。看來禁酒生活是免不了了。我被打入絕望的深淵,想拯救非洲的氣魄也蕩然無存了。
在一旁觀戰的研究所成員,露出一臉傻眼的表情,不曉得我這傻蛋到底是來幹嘛的。唔嗯,初來乍到就華麗地吃癟了呢。
我強忍著悲傷搭車前往研究所。車子一到研究所,司機就狂按喇叭叫醒守衛,要他替我們打開沉重的大鐵門。
招待所是白色的水泥平房,我收下鑰匙後開門入內。房間的前面擺設了人造花,足見歡迎賓客的盛情。招待所內有三個房間,目前還沒有人使用。我算是第一個長期入住的房客。
約莫四坪大的房間裡,放置了特大號的床舖,以及書桌、衣櫥、櫃子。床上套著印有花紋的床單,空調送出溫和涼爽的微風。這裡每一間房都有廁所和淋浴設備,床舖旁邊有小型冰箱,裡面擺有水果拼盤和果汁。桌上還有一盒開封的全新面紙,第一張面紙都皺成一團跑出來了。如此貼心的招待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共用的客廳空間寬敞,可以容納二十人左右,連沙發都一應俱全。
這待遇也太高級了。我發誓一定要用研究成果來回報這份恩情,今天就先睡覺吧。我有三十五個小時沒有躺下休息了。我拿出指針確認方位,以免腦袋朝北邊躺,所幸枕頭本來就放在東邊了。我很感激所方無微不至的關照,無奈睡覺時還是忘不了酒被沒收的怨氣。
隔天早上,西達默德帶我參觀研究所。兩年前我造訪這裡時,它還是平房,如今已經是氣派的兩層樓房了。我問西達默德研究所是不是遷移地點了,西達默德說這一棟是去年蓋好的,以前的研究所在圍牆外面。
世界銀行贊助了研究所的建立,順便蓋了招待所。研究所還附設招待所,是代表滿常有賓客前來吧。
其實,沙漠中某個孤立村落裡設有研究所的分部,本來我是打算住在那裡的。它面對著一整片無垠的沙漠,讓我早有要過苦日子的覺悟,還事先降低了生活水平。因此,有幸住在首都舒適的招待所,算是值得慶幸的誤判。
我本想和研究所的巴巴所長打個照面,不巧的是他去海外出差了,要明天才會回來。除了研究員以外的其他人不會講英文,我都用法文的「你好」來打招呼。研究所裡有網路,我也寫了信向家人報平安。
研究所的守衛又稱為保全,做人頗貼心,替我買了羊肉三明治和可口可樂當午餐。日本的三明治是用土司夾住配料,這裡的三明治是把法國麵包切開,但沒有切成兩半,然後往裡面塞配料。配料是用伍斯特醬熬煮的羊絞肉和洋蔥,加上大量的薯條。可口可樂的罐子是熟悉的紅色塗裝,文字卻是阿拉伯文,生產的國家雖有不同,喝起來依舊美味。下午我忙著整理行李,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晚餐是研究所雇用的廚師到招待所來煮給我們吃,菜色是「洋蔥醬炸全雞」。那一天還有一位來自美國的基斯先生住在招待所。我們一起共進了晚餐。
基斯先生任職於羅馬的FAO(聯合國糧食暨農業組織),負責處理非洲的飛蝗問題。他的工作是每隔兩個星期要向受災國家搜集資料,了解飛蝗出沒的地點和規模,發布警戒命令,也就是管理「飛蝗警報」。詳談後我才知道,原來他是一位世界級的專家,曾到非洲各個國家傳授沙漠飛蝗的防治方法,也多次見過沙漠飛蝗大舉出沒。這次他是來視察茅利塔尼亞的飛蝗研究所,也同意讓我隨行視察,增廣見聞。
伙伴堤傑尼
我在茅利塔尼亞的移動工具,是研究所配備的四輪驅動車LAND CRUISER,承蒙他們好心讓我使用。一般來說,車子的使用費是一天五千日圓,但他們看在我是個窮博士後的份上(博士後研究員),就免費借我了。二○○三年飛蝗大舉出沒的時候,研究所獲得日本政府的贊助,添購了這款豐田汽車。而今我以意想不到的形式,享受日本政府提供的恩惠。這是吉普車類型的車款,車子的底盤很高,副駕駛座的視野相當好,只不過車窗上有可疑的裂痕。唔,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過去,就別太計較了。
左駕的手排車是茅利塔尼亞的主流車款,而且是靠右行駛,與日本完全不一樣。如果我自己開車,很有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事故。更何況,在當地開車似乎是難度頗高的事。
「茅利塔尼亞有許多駕駛不遵守交通規則,路上還有驢子和羊往來,有些車子開到一半還會隨意變換車道或停車,開到人行道上也是常有的事情。走在路上或過馬路時,請務必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摘自日本駐茅利塔尼亞大使館給當地日本人的「安全指南」)
我不是來茅利塔尼亞訓練駕駛技術的,因此需要一位司機兼嚮導。我告訴巴巴所長自己對開車沒信心,他幫我安排一位叫做堤傑尼的專屬司機。堤傑尼當過很多外國人的司機,有豐富的國際經驗,也習慣和外國人相處,開車技術和人品都是研究所的上選。然而,他只會說法語,偏偏我不會說法語,兩人無法交談,只好靠比手畫腳來溝通了。巴巴所長一點也不擔心我。他說日本人腦袋都很好,肯定不會有問題。我也不好意思挑三揀四,就拜託巴巴所長了。
我向巴巴所長借了一點當地貨幣,到市區裡購買生活物資。穿著西裝現身的堤傑尼是個速度狂,前方若有龜速的汽車擋路,他就會狂按喇叭,用摩西渡海的氣勢殺出一條路來。堤傑尼的駕駛技術高超,車子就像他身體的一部份,穿梭在紛亂的路上也輕而易舉。奇怪的是,他把車開到一家中華料理店前,但我想快點去買東西啊……這下我體會到無法用語言溝通的嚴峻現實了。這時我也正好肚子餓,就點了青椒肉絲。十分鐘後,中國籍的店員才用法文說材料短缺,煮不成青椒肉絲,於是我們改點店員推薦的雞肉料理。
店員問我們要喝什麼飲料時,我聽到了一個不應該聽到的字眼。
「要喝方打、口卡,還是比阿?」
我猜想「比阿」會不會是啤酒,就點來試試,而店員果真端來了中國的青島啤酒(一罐大約五百日圓)。才一天就擺脫禁酒生活,實在太幸運了。然後,用花生、青椒、香菇、雞肉炒成的料理和白飯一起緊接著送上桌。由於中國人大舉來到茅利塔尼亞,讓我有機會在當地享用中華料理。起先我還很擔心在茅利塔尼亞要吃什麼才好,有這麼好吃的中華料理店就免煩惱啦。我興沖沖地告訴店員我想外帶啤酒回去,於是他幫我把啤酒妥善地包在紙袋裡。瞧他偷偷摸摸的樣子,買賣啤酒果然還是非法的吧。我完全沒有要檢舉的意思。那是我要在沙漠裡享用的。
酒足飯飽後,堤傑尼終於載我到超級市場了,這裡有賣食品和衛生紙等各式生活用品。我本來都作好心理準備,要過遊牧民族的克難生活了。這一來總算放心。
到了晚上,我正在思考該如何填飽肚子,擔任保全的穆罕默德老爹跑來招待所。他以前在礦山當傭兵,體格頗壯碩,還是個會講英文的寶貴人才。我告訴他我肚子餓了,他就帶我到外頭散步找東西吃。
市區只有一部份有鋪柏油路,地上到處都是沙子,連雜草也看不到。這裡原本就沒長什麼植物,有的話也都被羊吃乾抹淨了。一路上,他向我介紹理髮廳、洗衣店等店舖。我們離開研究所後走了二十分鐘,來到一家阿拉伯風的餐廳。它就相當於日本的熟食小菜店,玻璃櫥內擺著燉絞肉、義大利麵、米飯、萵苣等許多食材。菜單是用阿拉伯文寫的,我完全看不懂,就伸指點選了一道羊肉醬佐黃色米飯的料理。穆罕默德老爹說他已經吃過了,我們就把料理打包外帶。它的價格是一百二十日圓,份量不下於特大號的牛肉蓋飯。
羊肉醬是用絞肉、生薑、大蒜、洋蔥、馬鈴薯燉煮而成,湯湯水水的醬汁就淋在米飯上。它的味道和伍斯特醬差不多,有點乾硬的米飯吸收了肉汁後,吃起來很順口。我個人很喜歡吃牛肉蓋飯,在茅利塔尼亞能找到類似的食物實在太好了。
才短短一天的時間,我就體認到茅利塔尼亞的食物有多美味。我的體質易胖,得小心忌口才行。
招募戰友
隔天早上,我到所長室向巴巴所長請教最近的飛蝗狀況。
「目前北方有飛蝗出沒喔。我是很想馬上帶你去見識一下,不巧我還有會議要忙,其他會說英文的職員也都不在,最快要下星期才能去。詳情就請你和經理商量吧。」
巴巴所長提供了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研究所會講英文的職員共有四人,但他們都分身乏術。雖然我也得先打點好自己的生活,但我很想立刻去觀察飛蝗,所以跑去請教西達默德經理該如何進行野外調查。
照西達默德的說法,野外調查又稱為「出任務」,必須雇用司機、廚師、雜役,一起組隊前往。不同職缺的日薪都不一樣。研究員的日薪最高,價碼是一萬兩千烏吉亞(相當於四千日圓左右),司機是三千五百烏吉亞,廚師則是三千烏吉亞。因為車上要放研究器材和野營用品,所以一台車上除了我,只能再搭乘三個人。遺憾的是我不會說法文,不然就能馬上雇人前往了……我向西達默德請益,看能否解決這個問題。
「有個叫穆罕默德的學生,他不是研究員,但會講一點不太流利的英文。你帶他當翻譯怎麼樣?」
西達默德告訴我這個好辦法,我也從善如流,趕緊整編隊伍。
經典的角色扮演遊戲「勇者鬥惡龍III」(艾尼克斯〔ENIX〕出品),一開始也是在露依達酒吧招攬戰士、魔法師、僧侶等不同職業的人一起冒險。我當然也可以雇用三名廚師在沙漠舉辦大型宴會啦,但我審慎挑選出的對象如下:音速王子堤傑尼(司機)、沙漠料理師萊閔(廚師)、學生穆罕默德(翻譯)這三人。以職掌來說,我算是勇者(研究員),要和他們同心協力,一起去打倒飛蝗。未來如果遇到其他優秀的人才,再納入我的飛蝗研究團隊吧。
學生穆罕默德表示願意參與,於是西達默德把他叫來房間跟我打個照面。學生穆罕默德提議到我的招待所召開小組會議,我以為是成員之間見面寒暄而已,就把其他人也找來。我完全不知道,這是一次影響未來所有任務的重大會議……
戰場的規矩
所有成員到齊後,我們圍著廚房的餐桌坐下,學生穆罕默德開始抱怨研究所給的薪水太少。
「這麼少的薪水根本沒辦法過活,我們還得養家活口,研究所都不關心我們的生活。和外國人出任務時,他們都願意給兩倍的酬勞,浩太郎你願意出多少?」
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一介學生不敢在研究所的正職員工面前進行違法的薪資交涉,才特地改變交談的地點。我以前沒有雇用或交涉的經驗,以為不照外國人的行情付薪水,人家會當我們日本人是窮鬼,於是就打腫臉充胖子了。
「我知道了,那我出兩倍給你們。平常出任務時的伙食費,我也幫你們出,怎麼樣?」
所有成員一致同意,主動和我握手示好。每個國家的貨幣價值各有不同,但以每天一千日圓的代價雇用一個成年人,我也委實過意不去。我不認為兩倍薪資有何不妥。當時我完全沒有想到,一趟任務有可能持續一個星期,花費也會飆高。
飛蝗研究團隊的指揮權由我掌握,但這不是為了制定階級關係,而是希望調查可以順利進行。我把「融洽相處」視為研究團隊的最高準則,還預先支付他們三天份的薪水。我請廚師事先買好食物,為明天出發作好準備,到時候我們會去家裡接他,交代完這些後就散會了。
隊伍安排好了,再來就要籌措物資。調查任務期間必須在沙漠中露營,要用到的帳篷、摺疊床、枕頭、毛毯、調理器具、備胎等物品,全部由研究所提供。堤傑尼是研究所的資深司機,有十七年駕駛經驗,參與過無數的調查任務,因此很清楚哪些是必要物資。我們一起到倉庫去,填寫必要物資的出借許可後,辦事員才把物資交給我們,因為如果不做好出借記錄,物資會被職員侵吞轉賣。嚴謹的出借程序,道盡了研究所的不光彩歷史。
一百公升的塑膠桶是裝汽油用的。沙漠裡幾乎沒有加油站,我們得自己準備汽油帶去,比日本的自助式加油站還要自助式。堤傑尼把必要物資裝上車後就回家了。
接下來,該整頓我自己的裝備了。所有野外調查用得到的東西,全被我塞進背包裡,例如筆記本、原子筆、溫度計、手電筒等。坦白說,我是個毫無野外調查經驗的大外行。在日本,我都躲在實驗室裡做研究,所以不太清楚要帶哪些裝備。在茅利塔尼亞購買研究器材似乎不太方便,我就先在日本買好可能會用到的東西,連說明書也沒讀就帶來,都還是全新的呢。第一次進行野外調查就直衝撒哈拉沙漠,放眼全世界沒幾人有這種經驗。我在出發前還來不及讀完器材的說明書,就得面對隔天的野外調查了。
非洲的時間觀念
湊好一支雜牌軍後,前往沙漠的當天,堤傑尼依照約定時間前來,學生穆罕默德則是睡過頭了,我們還得去他家接人。我和堤傑尼先一起去接廚師,沒想到這位仁兄什麼食物都還沒買。我本來的計畫是馬上出發前往沙漠,廚師卻這時候才開始慢條斯理地採買雞肉、洋蔥等食物,還展現出一種根本沒必要的講究,每樣食物都要到不同地方買才甘心,死也不肯在同一家店買齊。我實在想不通這種散漫到底是怎麼回事。
後來,巴巴所長告訴我:
「在非洲,約定的時間純粹是參考用的,遲到一小時或好幾個小時是常有的事情啦。遲到也沒有什麼好苛責的,因為非洲有它自己獨特的時間感覺,也就是『非洲的時間觀念』這種東西。在你們日本人眼裡看來,一定搞不懂時鐘是拿來幹嘛用的對吧?哈哈哈。」
像日本人那樣遲到一分鐘就會被罵,確實是有點難度日,但出個任務還得看他們莫名其妙的非洲時間觀念,這我怎麼受得了。有了那一次教訓,後來我都把集合時間提前一個小時,也好在還有堤傑尼一個人守時,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為了時刻掌握蝗害發生的區域和規模,研究所會派遣調查隊前往沙漠各處。每一輛車上都裝有兩公尺長的天線,能在沙漠中用無線電聯絡數百公里外的研究所,定期報告當天的飛蝗資訊。一旦發現大量的飛蝗,研究所就會派出滿載殺蟲劑的除蟲隊趕往現場。這片面積是日本國土三倍大的區域,只有不到一百位成員在負責調查。換算起來,等於一個人要管理日本第六大的都市秋田縣,工作相當辛苦。
這次的目的地,是首都以北兩百五十公里的區域。我們的車在沒有岔路的柏油路上行進,預定要在半途和發現飛蝗的調查隊會合。
車子一離開市區,就是一大片寬廣無垠的沙漠,偶爾可見幾棵高約五十公分的同一種植物。路上不時可以看到報廢的汽車,害我一顆心也七上八下。每走一段距離都會有檢查站,我們必須停車出示研究所頒發的通行證。這種嚴格的監視措施是為了防範恐怖份子。通行證上面有記載研究所的名稱和組員姓名,是我們出發前請研究所辦事員印製的。
研究所和其他政府機構的車輛,車牌都是黃色的。由於有些壞蛋會開著政府的車子逃往其他國家,所以政府機構的車輛全都得停下來接受檢查,普通車輛只需要和檢查人員簡單講幾個字就能通過了。
堤傑尼開始對著無線電說「夏比摸比、夏比摸比」。這大概是當地「聽到請回答」的意思吧。重複幾次呼叫後,無線電裡傳來回應。堤傑尼和預定會合的調查隊開始通話。
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台車,是從飛蝗出沒的區域前來迎接我們的調查隊。接下來我們就要告別柏油路,跟著那個小隊進入沙漠。太陽已經快要下山,我原先是想趁白天時欣賞飛蝗棲息的景象,可惜計畫都被「非洲的時間觀念」打亂了。
任務初體驗
這一路上,我們遇上一些常見的災難,例如車子陷入柔軟的沙地,或是輪子爆胎等等,好在最後還是開到露營點了。我已經看到幾隻沙漠飛蝗的幼蟲,今晚就要睡在牠們的棲息地,讓我感覺好興奮。堤傑尼和學生穆罕默德在搭帳篷,廚師開始烹飪食物。太陽下山後氣溫急速下降,白天的高溫已不復見。我一個人沒事可做,就帶著全新的頭燈和照相機,偷偷跑去幼蟲棲息的地方(飛蝗分成三個階段,分別是在地面爬行的幼蟲、在天空飛舞的成蟲,
以及在地下動彈不得的蟲卵)。
這個地區有一些零星的植物生長,是三種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植物。地面上找不到飛蝗的身影,因為牠們都躲在植物裡面。
幼蟲的顏色各有不同,有綠色、茶色、黃色的個體。這種顏色變化是飛蝗的特殊能力,牠們有辦法模仿生活環境的顏色,在綠色植物多的地方會變成綠色,在枯槁的茶色植物較多的地方就變成茶色,使身體顏色與環境融為一體,具有不易被天敵發現的優點。
飛蝗之中,只有散居型(常見的綠色或茶色的安份飛蝗)的幼蟲,才會展現出這種「忍者的隱身術」;聚集型(同伴數量增加時才會出現的凶暴模式,詳情容後再表)的飛蝗則幾乎都是黃黑相間的顏色。這個地帶的飛蝗數量不多,想必是散居型的區域吧。每一種顏色的飛蝗都美得令人感動不已,我差點就要暈過去。
「不錯喔,超讚的,再讓我拍一張側臉喔!」我一個勁兒地偷拍飛蝗,發現牠們所在的環境都是一樣的,幼蟲只躲在有尖刺的植物裡。而且,不夠大的植物中還沒有飛蝗潛伏。漸漸地,我開始能從植物的大小,來判斷哪一株植物藏有飛蝗。
為什麼飛蝗會潛伏在有刺的植物中?我設身處地站在飛蝗的角度來思考。那些尖刺對獵捕者是一大阻礙,可能是沒有武器的飛蝗用來躲避天敵的防身戰略吧。
過去一個世紀的飛蝗論文我也讀過不少,從來沒看到飛蝗喜歡尖刺的說法。觀察還不到一個小時,就讓我找到論文的題材了。實地調查果然不同凡響。
回到營地後,我開始構思研究內容,思考該做怎麼做才能寫出論文公諸於世。根據觀察結果,我想到兩個假設:一是「飛蝗會選擇有刺植物作為潛伏地點」,二是「飛蝗喜歡大株的有刺植物」。那麼,我需要哪些資料來檢證這兩大假設呢?①什麼種類的植物裡會有飛蝗,②有飛蝗和沒飛蝗的植物尺寸。我需要這兩種資料。
我要先把我預期的結果製成圖表,再來思考可以發表成一篇論文的內容結構。為了實現此一目標,我還得安排實驗行程,想清楚實務上該怎麼採集資料。無論我的假設成立與否,得到的資料都有發表的價值。這是個樸實的研究計畫,付出的努力可以得到確實的成果。一想到這裡,我精神都來了,況且氣溫也下降了,耐寒的秋田縣民終於可以發揮本領進行研究。
惡魔的進軍
我一直工作到深夜,只小睡了片刻,後來是帳篷外的聲音把我吵醒的。早餐吃得很簡單,堅硬的法國麵包配起司和牛奶,吃完後我們就迅速上路。今天要去有更多飛蝗的區域,預計中途和當地的調查隊伍會合。我們依照GPS的指引前往會合地點。
這裡插個題外話,所謂的GPS是利用人工衛星,正確標示出自己位於地球何處的系統。它不僅能在地圖上記錄移動軌跡,只要輸入目的地的經度和緯度,系統就會指引方向。汽車的導航系統也有使用這套技術。在沒有馬路的沙漠中移動,這是相當重要的工具。
車子開了幾公里,四周的植物種類全變了,飛蝗的數量也增加了。我深刻體認到自己昨晚所在的區域,不過只是沙漠的一小部份而是。自以為了解沙漠是非常危險的事,新人必須時時保持警覺才不會意外掉進陷阱裡。
堤傑尼突然停車,伸手指著一個地方。那裡長著陌生的植物。我定睛一看,植物上聚集了三百多隻黃黑相間的飛蝗。我拿捕蟲網去抓蟲,徹底觀察牠們的外觀。這確實是沙漠飛蝗的聚集型。飛蝗只有在數量眾多時才會出現聚集型。這是牠們大舉出沒的前兆。
「喔喔,原來這就是沙漠飛蝗的聚集型啊。」
學生穆罕默德一副讚嘆的口吻。奇怪了,等一下,這位老兄不是說他出過好幾次任務嗎……?我隨口問了一句。
「穆兄,敢問你這是第幾次出任務?」
「第一次啊。」
他是土生土長的茅利塔尼亞人,我以為他在沙漠看過飛蝗很多次。沒想到這是他的第一次,那豈不是比我還要菜嗎?
後來我才知道,他說外國研究員會付兩倍薪水根本是鬼扯,其實他從來沒有被外國人雇用的經驗。不過,在秋田縣民獨有的虛榮心作祟下,我也不好意思回頭砍他們薪水,只一直用兩倍的價碼雇用堤傑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