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文/李乾朗
高而潘先生是我所尊敬的臺灣前輩建築師,我從他的身上感受到臺灣上一代長者的敦厚特質,他推薦我爲這本作品集訪問錄寫篇序文,實在不敢當,但盛情 難卻,我將三十多年來所接觸的高建築師寫下一點感想,與讀者分享。
一九八三年臺北市立美術館落成,《雄獅美術》雜誌專刊系列中,我曾訪問高先 生,聽他闡述北美館建築設計的意匠,隔幾年後,一九九二年文建會舉辦古蹟修復 國際會議,著名的日本近代建築史教授村松頁次郎先生來臺,高先生設宴接待’ 言談間我感到高建築師對日本近代建築之發展,極爲留意,並具備極寬廣知識, 知之甚詳’作爲一個台灣建築師具有局度的國際觀,是令人敬佩的。高而潘先生是一戰後,臺灣所培養出來的第一代建築師,成長在中西文化交 融的大稻埕,從小耳濡目染,眼界開闊,思想開明,他有豐富的閱歷,通過熟悉 的曰文與曰語,他在學校時大量地吸收世界建築發展新思潮,對臺灣發生的建築 大事也隨時注意,例如王大閎先生設計的自宅、貝聿銘來臺設計的東海教堂,高 先生皆親臨拜訪見學,他的學習不只得自成大時期的師長,實際上得自外面的業 界更多。在開業之前,他在基泰事務所的九年歷練,應該是影響最深,也奠定日後建築設計思想的主要方向。前面所提,他透過考察吸收新知,使自己完全地跟上時代。一九六○年四月在「東京世界設計會議」親自見到前川國男的作品,深受 啓發。追溯上去可以接到柯布作品的精神,後來高先生在臺北內江街護壽之設計 可見到柯布之影響,地面層透空較多,增加視線之深度,使空間舒展開來◦不但 如此,高先生開業後所設計的新淡水高爾夫球場,大膽的曲面屋頂與流暢的空間, 簡潔的混凝土結構,造型、結構與空間三者合爲一體,符合Sigfried Giedion在《空間、時間與建築》名著中的標竿。
高建築師的早期設計能夠很敏銳地觸及當時二戰後世界建築潮流,他吸收柯布、前川國男,乃至貝聿銘的精髓,再考慮臺灣本土條件,融入自己的設計之中, 並且確定了一生的建築哲學。在一九七○〜一九八○年代,臺灣建築蓬勃發展的時代中, 他不隨波逐流。要在臺灣當代建築師當中,找到對現代主義有深刻理解並且長期 貫徹到作品中的,高先生應是最傑出的一位。他常說,建築師要多考慮業主的需 求與意見,避免英雄主義,一座成功的建築應是建築師融會多方意見後的最佳選項。
一個地區的建築文化是長期累積的結果,自從十九世紀茶葉的出口 ,開啓臺灣近代化的門扉,而大稻埕的茶業是背後推力。臺北開始與世界文明接軌,高而潘先生的家族在大稻埕發展史上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而他自幼生長在中西文化交融的環境中,也深受啓迪,我們從這樣的成長背景裡很容易理解作爲一位建築師所具備的廣闊視野與人文修養。他有寬容的心胸,關懷別人,並提攜後輩,樹立了他那一代臺灣知識人的人格特質。對本土文化深具信心,但並不排斥日本與西洋文化,能夠兼容並蓄地塑造自己的設計觀。我們從一九六○年代的新淡水高爾夫球餐廳與一九八○年代的北美館,看見成熟的結構觀念與順理成章的造型,驗證了高先生長期秉持的建築觀。
徐明松先生近年著力於臺灣當代前輩建築師作品之研究,使我們對最近的過去有深入的體認,貢獻良多。他不遺餘力地推動前輩建築師作品之保存,我在臺北市文化局的文化資產評鑑過程中,常與他共同參與討論,深深欽佩他的熱心與關懷本土建築文化之用心。這本高而潘建築師的訪問錄是他近年的成果,我拜讀之後,覺得資料豐富,論述中肯,是一本極爲吸引人的著作。我從中獲益良多, 在出版前夕,謹寫下我所知道的高建築師,供建築界朋友參考,是爲序。
李乾朗
2015年9月謹誌
寫在文章之前
這是本紀錄一位台灣老建築師故事的書,故事主角高而潘建築師(以下簡稱高而潘),出生於台北淡水河岸的老城區:大稻裎。位在距離城隍廟北側不遠的迪化街上,有家知名的布莊店「高源發」,就是由他祖父高地龍(一八八二~一九五五)創設。高家曾祖父那一代在清同治年間(一八六一~一八七五)已渡海來台,準確時間不可考,經營茶販起家,落腳於茶葉種植生產的坪林山區。直到第二代高地龍才移往大稻埕,改營布業,基礎穩固後,又擴及到許多其他行業,像公車、出租車、信用合作社、房地產…等等,不一而足。家族的興盛,除祖父高地龍的幹練敏銳外,也與歷史時空際會有關,更與政治的更迭緊密相連。高家家業的盛衰完全繫於高地龍一人身上,始於日治初期,卻結束於光復初期,嘲諷地透露出歷史的弔詭性。高地龍之後的一代樹發、雲霞與雲霖都出生於日治時期並接受良好教育,但日治末期的戰事與光復後的局勢,都讓高家應變不及,隨之沒落。
有趣的是,高家在五○年代初的衰頹,正是本書記述的故事另一高潮的開端,當然不再是布莊,也不是自動車等產業,而是建築文化。出生於一九二八年的高而潘,是高樹發的三子,從公學校到中學,接受了完整的日式教育,再加上父親留日的背景,都讓他日後汲取文化的來源是透過日語而不是英文或母語中文,即便五○年代初家道中落,成功大學建築系畢業,沒有機會出國深造,透過自學,還是讓他站穩了在台灣建築界的腳步。
寫這本書有幾個關鍵。首先是高而潘是位台籍建築師,至高中學,接受了完整的日式教育,即便專業養成在台灣,日後他的研究路徑的確深受日本建築文化的影響。這一系統跟我們先前研究的王大閎建築師截然不同。其次是基泰工程司,高而潘大學畢業後,最重要的職業養成是就是這家事務所,主持建築師關頌聲是民國傳奇人物,他領導的建築設計團隊亦跟中國、台灣近代史緊密相連。最後是高家家族的背景,這牽連到漢人早年渡海來台的開發史,也透露出百年來台灣歷史的「斷裂性」。
深究高而潘與日本文化的關係,是一件重要並有待釐清的課題,本書儘管是傳記,還是試著記述、演繹觀察到的第一手資料。陳培豐教授在研究日治五十年臺灣國語政策時所提的「同化於文明」與「同化於民族」兩概念的差異性。在這幾年多次的訪談高而潘並與其相處中,發現高而潘數十年來大量閱讀日文,即便已高齡,仍讀書不輟,而且種類遍及各種文類,不只是建築,包括歷史、考古、思想論述等書,閱讀似乎成為他平日休閒的習慣,因此與他聊天就成為一件有趣的事。他不隨波逐流,習慣性的反思,有創見。這樣的一種好學與親近日本文化,自然很難不受日本文化影響,儘管閱讀對象是經由日文譯介、帶有日本觀點的西方文明。幾年前在研究另一位從日本早稻田建築系台籍建築師陳仁和(一九二二~一九八九),在多次訪談他的老員工中,就有人提到陳仁和建築師的思想非常日本人。不過個人認為文化無關民族,後者是一個狹隘且非常模糊的概念,文化卻是多元且無畛域之分,因此陳培豐教授該書的書名就點出「『同化』的同床異夢」,也就是說台灣人基本上認同日本所譯介的西方文明或乃至於與文明邊界模難以切分的日本文化,但民族認同卻是另一話題。
台灣戰後建築發展,根據時代背景,或養成或業務來源,粗略有三種類型,他們的研究路徑、語言表達偶或重疊,但差異性還是清晰可辨。光復後,由於歷史時空的特殊性,有從大陸撤退來台的外省籍建築師,也有遭共產黨迫害後來台的西方宗教團體所延聘的外國建築師,自然也有土生土長接受日治教育後再學建築的台籍建築師,由於養成背景的差異,也出現創作方向的不同。做為「台籍」建築師的高而潘因此與日本建築文化的發展有較深的淵源,一九六○年短暫在建築師事務所待過,終其一生都是柯比意的崇拜者。當然這並不是本書唯一關心的重點,當我們沒有偏見地回到歷史現場,會發現事物以非常錯綜複雜但又可以理解的方式交織在一起。就像我們二○一二年為「外省籍」建築師王大閎先生完成的傳記《靜默的光、低吟的風──王大閎》,裡面有許多訊息就得自高而潘早年因仰慕王大閎先生,而對其作品第一手細膩的觀察,這部份我們在隨後的分篇文章中會再細膩討論。
兩年多來,頭一年筆者與高而潘幾乎每週碰一次面,第二年文字撰述期間也視需要經常見面,期間正好碰上我們籌備重建王大閎的建國南路自宅,一則耽擱了撰記出版的時間,再者早年曾經進此宅兩次的高而潘,卻在後期協助還原了此宅許多施工上的細節,也讓我更多面向地認識了他。期間還去了台南,回到他待了多年的成大校園與過去台南的生活、工作的點滴。也去了台中東海大學,回到他協助張肇康在文理大道旁的臨時工寮內畫施工圖的日子,那是一段有著美好記憶的時光,他回憶,早年東海大學的規劃經驗非常珍貴,因為它是華人自己思考自己的現代建築的關鍵里程碑,他認為無論是達興登的台東公東高工或丹下健三的聖心女中都不及早年東海大學的規劃經驗來得重要。因此日後高而潘的建築生涯同樣思索著這個巨大且艱難的問題,終生不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