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敗後會忿恨不平。
我想要一開始就澄清這件事。我痛恨被打敗。我痛恨下一手爛棋後被打敗,也痛恨下一手好棋後被打敗。我痛恨敗給弱手,也痛恨敗給世界冠軍。
我曾經在被打敗後輾轉難眠。我曾經在被大敗後,在頒獎典禮上口出怨言。寫這本書時,我分析二十年前被打敗的比賽,發現我錯失了一記妙著,心裡還會因此不滿。
我痛恨輸掉東西,而且不只是在西洋棋上輸掉而已。我痛恨輸掉益智比賽。我痛恨輸掉撲克牌比賽。(我完全沒有撲克臉,所以很少打牌。)
敗而後餒並不是我最自豪的特徵,但我也不會因此覺得羞愧。若要在任何競爭中脫穎而出,對落敗的憎恨必須大過你對落敗的恐懼。獲勝的刺激感很好,不過我認為所有菁英體育選手一定年紀輕輕就熟悉這種感覺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來找到動力,特別是當你的職業生涯很漫長時。然而,無論你多麼熱愛某種競賽項目,若要領先群雄,你必須痛恨落敗才行。你必須把它當作一回事,而且要深刻當作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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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讓我失望了:它再次不肯像機器一樣下棋。它沒有吃掉我的兵,而是移動主教,這一步宛如我棺蓋上的最後一根釘子。將近四小時裡,我處於我痛恨的被動盤面,不斷受苦,而此時不知怎麼搞的,竟然還變得更糟糕。我陷入一種宿命般的憂鬱,接下來幾步幾乎無法下出來,讓白棋的王后和城堡從a列入侵。我唯一的希望,只剩下用某個方式建立起防線,但是我看不到任何方式可以做到這一點。我幾乎像是發脾氣一般,用我的王后做了最後一次將軍;深藍將國王移向中央,而不是用比較自然的方式退到角落,我連這個幾乎都沒注意到。
第四十五步時,它用城堡攻擊了我的王后,這時一切都完了:我的王后假如逃走,我的主教就會被吃掉。白棋的國王此時沒有防備,我也許可以犧牲主教,用我的王后絕望地將軍幾次,這看起來也希望渺茫。電腦擅長看到一長串的將軍,而將軍是西洋棋中最逼迫對手非得回應的棋步。深藍在這一盤的表現這麼強大,不可能放棄用簡單的方式防衛國王,放著讓它的國王被我追殺成和棋。
這一盤讓我士氣渙散,我一心只想盡可能離棋盤越遠越好。我的頭腦早就在胡思亂想:明明第一盤時電腦在浪費時間,第二盤怎麼有辦法弄出這種盤面傑作?我這時已經不再把頭腦放在比賽上,這是常見的人性弱點,我們實在無法避免。我相信這個盤面已經無法挽回;看著這個盤面,讓我身體痛苦不堪。我想要在還能保有一點尊嚴時投降,保留一點力氣給下一盤棋,而不是繼續做沒有希望的事情。
我投降了,氣沖沖地離開棋盤,儘快將我的心情從厭憎轉變為憤怒。我沒有心情面對觀眾或講評者,或任何其他人。我和母親快速離開了大樓,讓深藍團隊獨享光榮的一刻。
我沒有在現場聽到,從逐字稿來看,深藍的表現獲得演講廳裡的人一致好評。平時經常批判深藍棋法的塞拉萬,對這場比賽的評語是:「如果我能有這一盤的勝利,我會很驕傲。」艾許利說這是「亮麗的一盤棋」;他和瓦勒渥一同稱讚深藍「蟒蛇般」的棋風,用極不像電腦的方式讓我的盤面窒息而死。一位觀眾問道,這一盤是不是史上電腦下過最出色的一盤棋;答案很難否定:這是史上電腦對戰卡斯帕洛夫最出色的一盤棋。
深藍團隊興高采烈,他們的說法反映了他們的感受:前面十四個月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許峰雄說:「今年它對西洋棋的了解更深,也更了解西洋棋一些細緻之處,從這一盤棋裡可以看到。」班傑明說:「讓人心滿意足的一點是,若執白棋的是任何一位人類特級大師,他們都會感到驕傲。」他們謝幕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所有報紙記者最愛的一句話。李維問,深藍怎麼有辦法從第一盤中「幾步讓人狐疑的棋」,變得「像一位天才一樣」。譚崇仁回道:「我們給它灌了幾杯調酒!」語畢,哄堂大笑。
我自己一直不太愛喝酒,當天晚上我們回顧那盤棋時,我倒是應該喝比當時那杯熱茶更強勁一點的東西。強迫自己回顧敗戰總是一件困難的事,更何況還得替自己打氣,下一盤還要再奮戰一次。在大賽裡,你不會執同一種顏色的棋子面對同一個對手兩次,所以不太需要迫切立刻驗屍。在一對一的系列賽,你每天都會碰到同一個對手,所以每下完一盤後進行檢視,看看是否能找到對下一盤有用的教訓,便是當務之急。對戰深藍時更是如此,因為我們的資料只有這些比賽。
有些比賽輸了,會比其他比賽難受,這一次落敗更是我經歷過格外慘痛的一次。這次落敗逼得我質疑所有的事情:深藍下棋的品質怎麼突然大躍進?我為什麼會決定下反制電腦的西洋棋,而不是我自己想下的棋?我為什麼會被騙,以為賽前可以拿到深藍下棋的棋譜?我們對這盤結尾的分析,並沒有讓我好受一些。電腦在第一盤下得那麼彆扭,那麼看重棋子數量,那麼像一台電腦,這一盤它有機會吃下我的棋子時,怎麼反倒回絕了?深藍那些出人意料、有耐性的棋步,我們的西洋棋引擎甚至連考慮都不考慮。
稍早我批評別人試圖對我做精神分析,我在此不會犯下同樣的錯誤,只會說明我當時真正的感覺。我熟知參與競賽的人落敗時,會運用哪些心理防衛機制,但我也知道這些機制有如粒子物理學:觀察得太仔細,它們就不會以同樣的方式運行。我必須重拾自信來面對第三盤,還有這一系列剩下的比賽,否則就沒有希望。我又困惑,心裡又煎熬,把這股怨氣發洩在所有人身上,特別是自己。
我當晚不知的是,假如我難以從這一場落敗中回復,接下來的事更是讓我無法回復。第二天中午,我的團隊(多克伊安、弗瑞德、科達洛夫斯基、威廉斯)和我走在第五大道上準備吃午餐,此時多克伊安靠近我,表情像是要告訴我有位親人剛剛過世了一樣。他用俄語跟我說:「昨天那盤最後的盤面是和棋。長將(perpetual check)。王后到e3。和棋。」
我在人行道上愣住了,雙手抱頭好一陣子。我看了一下每個人,因為他們顯然早就知道這件事,也討論過是否要告訴我、何時告訴我、如何告訴我。他們幾乎無法與我四目相對,因為他們知道我聽到這件事有多麼錯愕。我在全世界的目光之前,在一盤畢生最難受的棋中落敗,然後現在我又知道,我這一輩子第一次在和棋的盤面上投降。我完全無法置信,這一系列比賽中,這種感覺已經太常出現了。和棋?!
庫伯勒—羅絲模型(Kübler-Ross model,也就是世人熟知的「哀傷的五個階段」)是一系列的情緒感受,人在罹患絕症或聽到其他可怕消息時會接連出現這些情緒: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鬱、接受。剩下的午餐時間裡,我一直處於難以置信的否認狀態,乾瞪著牆壁幾分鐘、頭腦裡跑過各種變著之後,開始用一連串的問題轟炸我可憐的團隊:「深藍怎麼可能錯過那麼簡單的東西?它下得那麼好,它下了Be4,它下得像神一樣,怎麼會錯過這麼簡單的重複盤面和棋?」
我只打算做這麼一次精神分析:我有整整二十年的時間經歷五個階段的循環,這也等於我問我自己:「我的天啊,『我』怎麼可能錯過這麼簡單的東西?」當你是傲視全世界的世界冠軍,所有的失敗都能被看成是自找的。這樣對我的對手可能不太公平,畢竟很多人會認為他們打敗我是他們事業的顛峰,不過聽到這麼讓我啞口無言的事情之後,我可沒那個心情想對大家都公平。
他們能發現這件事,是因為網際網路將世界各地的人連結起來。我在第二盤投降之前,幾百萬名追蹤比賽的西洋棋手已經著手進行分析,並且分享他們分析的結果。到了早上,這些同樣配備強大西洋棋引擎的鍵盤分析專家證實,假如我沒有投降,而是下出最佳的棋步,深藍無法從最後的盤面中獲勝。我的團隊當天早上驗證了這件事之後,才把這件難以置信的事情告訴我。我原本以為我用王后進攻是出於絕望,最終不會有任何意義,事實上這是救命的一招。面對我的王后不斷將軍,白棋的國王不可能逃掉,最後會因為「三次局面重複」的規定變成和棋收場。事實上,深藍最後的幾步,有好幾個是失誤,如果我當時知道自己有機會,就能阻斷它通往勝利的道路。
這無疑是一項大打擊,彷彿這盤棋我輸了兩次。在和棋的盤面上投降,這是無法想像的事啊!我可以確定,如果面對的是人類,我絕對不可能用那麼悲慘的方式在同樣的盤面下投降。深藍的棋法讓我太驚訝了,這盤棋發生的事情讓我太灰心;我氣自己讓這一切發生,也一直堅信機器不可能犯這麼簡單的錯誤。
面對另一位特級大師時,我可以猜測我們兩人所見大略相同,若有什麼我不確定的事情,他應該也不能確定。然而,現在面對的是一台每秒可以檢查兩億種盤面的電腦,而且這台電腦前一天才和世界冠軍下了一盤強棋,所以我的猜測會不同。我不能用正常的方式下棋,在某些盤面下,我必須多一些猜疑。舉例來說,我以為我看到一個妙著,犧牲一顆棋子就能逼它將死,我可以幾乎完全確定我的計算有問題,因為實力強大的電腦絕對不可能允許這種事發生。人類對戰機器時,必須有這種思維:假如它讓你下出某個可以獲勝的戰術,那麼這個戰術很可能根本沒辦法獲勝。這樣可以讓你節省一些能量,但以此例而言,這讓我犯下職業生涯中最嚴重的錯誤。
在一對一的系列比賽裡,最糟糕的事情就是你在一盤吃了敗仗後,損失的比賽積分超過一分。若頭腦無法回復平衡狀態,你會喪失專注能力,接下來可能一敗再敗。常見的解法是,慘敗後儘快下成和棋,藉此讓局勢平穩。然而,這一次系列賽的盤數不多,我下一盤執白棋時不能浪費機會。另外,在實力均等的盤面下,深藍團隊不太可能接受和棋的提議,畢竟他們的機器不會疲倦,而且就算它知道它在第二盤犯錯、弄出會變成和棋的盤面,也不會覺得丟臉。
我為此感到憤怒一事很快在媒體上傳開來,變成頭條報導。我害怕有人問我為什麼要那麼早投降。我能說什麼?假如大家仍然持續關注第二盤,只會讓我無法忘記這回事,接下來的幾盤就無法專注。還有四盤棋要下,但這時我已經沒有心情下西洋棋了。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對手是誰:是第一盤那台不善於用兵的電腦?還是第二盤那台下棋像蟒蛇一樣的策略大師?還是,它有一大堆臭蟲,容易犯錯,連簡單的重複局面和棋都看不出來?我的頭腦非常混亂,開始游移到一些黑暗的想法。IBM已經明白表示,他們要不計代價取得勝利。深藍的性格突然大變,是不是因為有外力介入?
我對自己也感到不安。我怎麼會下出那麼糟的開局?是因為我收到的建議太差,還是純粹是我做出不好的決定?我應該改變什麼?我怎麼會那麼早就投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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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論人工智慧,很難不在科技、生物學、心理學和哲學領域切來換去。這當中也許還可以加上神學和物理學,而既然現在自動化智慧在商業模型中非常重要,其後果又對有投票權的公民一樣重要,那麼可以再加上經濟學和政治學。
在我的經驗裡,相關討論會迅速拓展到各種多元的專業領域,最感挫折的通常是科技專家。科技專家在做什麼、怎麼做這些事,以及這些事情到底代表什麼意義?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電腦專家被問到「大腦」等形而上的概念時往往已經覺得厭煩,遑論「人類靈魂」這個主題了。另外,程式設計師和電子工程師很少會去逼問哲學家,或跑去敲教堂的大門,來討論人類意識的性質;他們也不會打電話給政治人物,討論超智慧機器人在全球安全方面有什麼影響。好消息是,當哲學家和政治人物上門時,有一些人的確會開門應答。
許多人工智慧研究員經常與神經科學家聚在一起,偶爾還會放下身段和心理學家聊天,但大多數時間只想要不受打擾,專注研究他們的機器和演算法。如費魯奇、諾米格和其他人所說,他們想要解決可以解決的問題,不想花上可能長達幾十年的時間去研究或許沒有什麼實際效果的事情,就算他們取得進展也一樣。人生太短了,他們想要帶來改變。「什麼東西讓我們是人類?」「什麼是智慧?」這一類與人工智慧相關的哲學問題,可以引來大眾和媒體的關注,可是就真正做事情來說,這些只是不切實際的紛擾。
無論論證有多麼好,我們到底有沒有必要關心某個東西是否在某種定義下「有智慧」?我必須承認,我在這方面知道的越多,越不想管。西洋棋是泰斯勒所謂「人工智慧效應」的最佳範例,「人工智慧效應」係指「智慧就是機器還沒有達成的事情」。我們一旦找到方法讓電腦做出某種有智慧的事情(像是下出世界冠軍水準的西洋棋),就會認為這件事並不是真正的智慧。另有人指出,一旦某個東西變得實用、通用,這個東西就不再被稱為「人工智慧」。這種情況又印證了一件事:這些論述只會在短時間內有意義。
我多年對戰電腦下來,哪件事情比較重要?如果我準備得更好,也許可以讓無可避免的事情拖個幾年?還是,經過數十年的研究和科技進步,機器達到了顛峰?我想,你應該知道我自己的答案一定帶有一些偏見,可是我不可能阻擋機器太久。一九九六年至二〇〇六年間,人機對戰西洋棋是真正的競賽,我覺得這段期間很久,是因為我處在前線上。隔一段距離來看,這是一個好例子:與加速進步的科技相比,人類的時間和能力根本不算什麼。
假如把這個轉變畫成圖表來更清楚理解,就能輕易看到人工智慧與自動化技術的興盛為什麼會讓人驚恐。幾百年來,人類在西洋棋和所有需要認知能力的行為上,都遠勝機器。我們在所有需要智能的領域主宰了幾千年,從未受到挑戰。到了十九世紀,機械計算機的影響稍微可見,但真正的競賽是到數位時代(姑且說是一九五〇年以後)才開始的。自此之後,機器又花了四十年,深思才真正威脅到頂尖的人類棋手。八年後,我輸給一台特製、造價極昂貴的深藍。再過六年,即使我準備更充分,比賽規則也更公平,面對最頂尖的Deep Junior和Deep Fritz兩個西洋棋引擎,只能在兩次系列賽中打成平手;這些西洋棋引擎至少和深藍一樣強,但用來運作的機器只是標準的伺服器,要價分別只有幾千美元而已。二〇〇六年,從我手中接下世界冠軍頭銜的克拉姆尼克與最新一代的Fritz對戰,比賽規則對他更有利,結果卻以四比二的成績落敗;以標準人類競賽規則進行的人機對戰於此告終。日後的對戰必須設法讓機器讓步才能進行。
把這一切畫成時間軸:幾千年來人類主宰是常態,再來是幾十年虛弱的競賽,接著是幾年互相爭奪王位,再來就一切結束。時間無限地延續下去,在人類接下來的歷史裡,機器下西洋棋的能力都會比人類好。在歷史時間軸上,競賽的期間只不過是蕞爾一點。無論是軋棉機、生產線機器人或智慧程式,所有事物的科技進展都是這樣單向、無可避免。
競賽的那一點期間會受到大家注意,因為當這一點發生在我們生命當中,我們會有強烈的感受。競爭的階段常常直接反映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所以我們會誇大它在宏觀歷史中的重要性。當然,這不是說這一點完全不重要:假如我們認為,因為干擾性科技出現而受害的人都應該被略過才對,畢竟從長遠來看,他們受苦完全無關緊要,這種看法非常冷血。重點是,我們若要尋找方式來減輕受苦,沒有「往回走」的選項。這會帶出一個必然的結果:跟對抗改變、死命保住既有狀態相比,開始尋找替代方案、將改變帶往更好的方向幾乎一定比較好。
最重要的結論不在競賽的那一點附近,而是在那一點之後通往永恆的長線上。我們從來不會回到以前的狀況。不論有多少人擔憂工作機會、社會結構或殺人機器,我們絕對不可能回頭。回頭走有違人類的進展,也有違人類的天性。一旦機器可以把工作做得更好(更便宜、更快、更安全),人類只會為了消遣做同樣的工作,再不然就是停電時。一旦科技讓我們有辦法做到某些事情,我們絕對不會放棄它們。
我們的科技能讓我們更有人性,因為科技讓我們更有自由發揮創意的空間,可是人性不只有創意而已。我們還有其他的特質,是機器無法匹敵的:它們只有指令,但我們有目標。機器不會做夢,就算在休眠模式裡也不會。人類會做夢;我們需要我們的智慧機器,才能將最宏大的夢想變成事實。假如我們停止做大夢,假如我們不再尋求更宏大的目標,那麼我們也只不過是機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