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月的一個星期二。
蜜茜‧維安利羅隨她母親出外辦事。母親到郵局裡排隊,等著寄送一個包裹,蜜茜則沿著大馬路,找到街上的一家乾洗店。
前門驟然打開。蜜茜走進偌大的店家,裡頭熱呼呼的,掛滿了服裝,卻沒見到半個人影。地板上有幾臺老式立扇,繞著沉甸甸的金屬底座悠悠地轉動。分區作業的櫃臺上擺了一臺收音機。從黑色一小臺收音機上方拉出長長一根天線,老舊得可能跟她母親一樣有些年紀。頻道已經被調到某個談話電臺。此刻節目上一位醫生正興奮地聊著關於嬰兒的種種大小事。
蜜茜不怎麼喜歡談話節目。不是在聊政治,就是發出激憤高昂的聲音,一點也吸引不了她。就算換個溫和一點的話題──比方說可以去參觀哪個花園;有哪些需要憂心的疾病──同樣與十六歲豆蔻少女的世界毫無交集。
櫃檯上有一個小按鈴,供上門的客戶叫門用。但就像那幾臺悠悠打轉的風扇,這個鈴看起來像是從上個世紀某間教室裡搬來的古董。蜜茜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踏入另一個時空中。她按下那個小按鈴,叮的一聲,十分悅耳。
蜜茜等得有些不耐煩。平常顧店的那一對夫妻總是會十分殷勤地招呼客人。
電臺裡繼續播放著訪談節目。起初,蜜茜並沒有聽進那名醫生的話,像是懸掛在天花板架子上那些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然後那些言論竟然開始產生作用,一點一滴地侵入蜜茜的心靈。要不是有個櫃檯擋在洗衣店的工作區與顧客之間,蜜茜說不定會衝過去將那臺收音機搶過來,貼到自己的耳邊細聽。
打開她心房的不是嬰兒這個話題,她沒興趣擔任保姆,最近身邊也沒出現什麼嬰兒──她完全是被醫生正在談的內容嚇到了。
她一直深信不疑的這個事實,像隻大傘一樣保護著蜜茜,讓蜜茜得以在最近這些年對自己瘋狂的臆測一笑置之──難道竟然是一個謊言?
她心想,這醫生是專家。他應該知道自己在談論些什麼。難道不是嗎?到底我能不能相信他呢?
一位素未謀面的店員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微笑著問道,妳還好嗎,很高興見到妳,但蜜茜沉浸在談話節目中,呆若木雞地站著,對店員的招呼置若罔聞,完全沒有回答。店員從蜜茜的手上接下一張白色小收據,隨即轉身去找衣服。
訪談節目終於結束了。換上另一個聲音討論天氣。蜜茜這才發現自己手上拿著一落疊得整整齊齊、套上塑膠袋的毛衣。她交出現金,好不容易開口道了謝,隨即走出乾洗店。站在人行道上,她再也聽不到收音機的聲音,但字字句句如影隨形地隨她步出店外。
蜜茜‧維安利羅並沒有誤闖其他時空。而是已經走向不同的人生了。
***
翌日,星期三。
蜜茜昨夜輾轉難眠。每次她一躺下來,內心深處就彷彿有一臺發動機要推她下床。三更半夜裡,她兀自站在黑暗中枯思,她生命裡的種種事實,就像從一包紙牌裡發出來的撲克牌一樣一一呈現在她眼前。不過今早到了學校,她反而出奇地清醒。廣播節目裡的字字句句在她的腦子裡打轉,但她還是照舊上課,重覆她的日常作息。只是這些信息一旦鑽入她腦子裡就神祕地不斷繁殖、日益擴大。
等到第三節生物課開始時,蜜茜只覺得自己愈來愈沒勁。史坦西爾太太在課堂上討論偽科學,提到搞這類把戲的騙子會偽造出年代久遠的人類頭骨與顎骨,將這些骨頭碎片掩埋入土,然後安排讓這些假化石被挖掘出來的騙局。他們說服了博物館館方以及人類學家,讓每個人相信這些骨頭是遠古時代猿人的遺骸。他們稱呼這些「化石」是皮爾丹人 ,讓全世界為之震懾,因為這一次的挖掘似乎為人類演化找到了新的源頭。
也許蜜茜在廣播節目上聽到的也是偽科學。說不定她所謂的新的『事實』就跟皮爾丹人一樣是愚蠢的一場騙局。
史坦西爾太太向來鼓勵學生們參與課堂討論。聽到格雷厄姆提出不同意見,她高興得不得了。「我喜歡考古學,」他說。「經常閱讀這方面的書籍,那種騙局是行不通的,史坦西爾太太。只要測試過那些骨頭裡的氟、鈾以及氮成分。馬上就能知道這些骨頭的年代有多久遠。」
「現在確實如此。但我們說的是西元一九一二年,」史坦西爾太太解釋。「那個年代的人還不曉得有這些鑒定技術。」
學生們才跟史坦西爾太太上了六星期的課,但他們已經知道,她喜歡「打破框架」,厭倦「沒有創意」的想法。
一場騙局已儼然在蜜茜‧維安利羅心中成形。她可以看到整個騙局的走向:從開始到結束。這說來殘酷,但一定能騙得過大家。她輕聲說,「換作是妳的話,史坦西爾太太,妳會安排出怎麼樣的騙局?教科學的老師一定很擅長惡作劇。像妳這樣的科學家一定可以編出一套謊言,將它們包裝得天衣無縫,讓所有的公眾都接受妳的故事,誤以為這就是事實真相。」
其他孩子們紛紛加入獻計。「讓我們全班來策畫一場騙局。」安東尼說。「我們可以拿晚餐烤的羊肉骨,來假裝是一隻翼手龍的脛骨。」
「為了包裝成非常科學的模樣,」凱爾西同意。「再用一些骨頭的細節來支持我們的說法,比方說骨質密度,讓骨頭呈現出真正翼手龍的測量數據,或偽造數據,證明我們的結果吻合。」
「我覺得應該弄個新潮一點的騙局,」卡洛塔說。「假的替代性汽車燃料?我們可以印幾頁我們實際上沒有做過的化學測試,並說服大家,比方說,我們已經成功地用塘泥提煉出燃料。」
史坦西爾太太很興奮。 「同學們!這真的是打破框架。如果我們能發表我們的研究計劃,我們的研究將有助於讓我們對真相有更加深刻的理解,這將是一個相當有趣的方法。我很喜歡卡洛塔的點子。玉米早已被用於替代乙醇,所以這主意並不離譜,我們也可以找出一種蔬菜的替代性燃料。」
「這不是我要的騙局,」扎克說。「我寧願有一宗謀殺案的受害者,說服大家這是自殺,讓兇手成功地逃過謀殺的罪名。」
如果蜜茜現在就大聲說出她自己的想法,班上同學勢必會印象深刻。但一個騙局要能成功,就不能讓任何人起疑心,蜜茜心想。而且她已經感到內疚;已經意識到,這個騙局不在於揭發真相,而在於破壞。
「我不會真的準備好一具屍體,」扎克解釋說。「只是假裝有。我看過至少有上千集這種情節的電視節目,所以我早就做好研究,隨時可以開始。」
「那我們分組進行騙局,」埃米莉說。「喜歡骨頭的人可以加入骨頭組,喜歡謀殺的人可以加入屍體組,喜歡燃料的同學可以加入塘泥組。」
在科學中,最要緊的是真相。
但在現實生活中呢?蜜茜暗忖。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
星期三當天夜晚。
克萊兒‧李納翰正在做功課。
這學年才過了六個星期,克萊兒對所有的課程、所有的研究充滿了期待。教科書仍像是一本本的寶藏,有太多迷人的主題等著她去發掘。通常這種感覺會持續到感恩節。到了十二月,每天一大早都又冷又暗,她開始期待下雪以及週末滑雪假的到來,滿心只想購買更多的毛衣,對書本逐漸失去新鮮感;曾經讓她如此期待的書中黃金屋,克萊兒已一一涉獵,接下來她只想要轉移興趣了。
她的手機響起。是表妹蜜茜的來電鈴聲,不過克萊兒反正早有預感知道誰會打來。她與蜜茜幾乎心意相通。「嗨,蜜茜。」克萊兒坐定,準備好長談。她與表妹三不五時就互發一封短訊,但還是會打電話給對方,一天至少有那麼一兩通,聽聽對方的聲音。
「嘿,克萊兒。」 蜜茜的聲音非常爽朗、非常樂觀。有人說,蜜茜和克萊兒的聲音聽起來一模一樣,但克萊兒不同意。她自己說話的速度比較慢,也比較低沉。「聽著,」蜜茜說。「我需要一個同卵雙胞胎。」
克萊兒笑了起來。「即使是在網路上,蜜茜,也不會有那麼多同卵雙胞胎等著被拍賣。」
「是生物課,」蜜茜說,「老師指定我們要設計一個騙局。」
「是不是就像拍攝大腳怪的短片?或是在你家後院的石頭上找到舊石器時代遺跡?」
「沒錯。我決定這麼安排我的騙局: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就像夜晚撞穿我家屋頂的小行星,就是這麼突然,我遇上了我失散已久、互不相識的同卵雙胞胎。所有的人都會相信我的騙局,因為我會帶著我的同卵雙胞胎到學校去。」
克萊兒咯咯地笑了起來。她從不會在任何人面前這麼笑,除了蜜茜以外。「我上過生物學的課,」克萊兒說,她今年高三,而蜜茜還是高二學生,「課堂上教我們了解的是事實。拿騙局當作業是沒有意義的。妳知道嗎,蜜茜?今天上午,艾登和我居然碰巧在同一時間走進大樓,他跟我打了聲招呼。然後還對我微笑。」跟艾登同一時刻抵達學校絕非意外,蜜茜當然也沒錯過這個計劃。聊男孩的八卦話題是這一對表姊妹每晚談話的主軸。
「現在我才沒空管艾登,」蜜茜。「我唯一關心的是我的作業。妳非得來當我的同卵雙胞胎,克萊兒。」
這一對表姊妹從外表上看來明顯有血緣關係。從她們年幼開始,大約七八歲的時候,蜜茜和克萊兒就經常打扮得一模一樣,梳理相同的髮型,公然地假裝知道對方的想法,並搶著幫彼此接話。「我們是雙胞胎!」她們總是這麼扯謊,騙取他人的關注。但沒有人買帳,因為克萊兒個子比較高,塊頭也比較大,但這兩個女孩自認演出成功。後來她們的父母受夠了,禁止她們再杜撰雙胞胎的情節。即使到了現在,只要發現克萊兒在模仿蜜茜或是蜜茜在模仿克萊兒,克萊兒的母親還是會怒從中燒。
「我們是看起來明顯有家族臉,」克萊兒同意。「但我恐怕還需要整容,才能跟妳唯妙唯肖,而且前提還得我真的想要有一副酷似妳的長相。事實上,我覺得應該是妳去動手術,把妳改造得完全像我才對。」
「沒時間動手術,」蜜茜說。「眼看著就快到繳交期限了。」
與蜜茜電話聊天輕鬆愉悅。克萊兒原本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但她一聽到蜜茜的聲音,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愈來愈軟。只要讓她趴到床上,她馬上就可以輕鬆到睡著。這時候蜜茜會對著話筒嚷著:「嗨!克萊兒!醒來了!」
「所謂的同卵雙胞胎就必須要長得一模一樣,」克萊兒指出。
「問題還不只這一樁,我在學校比妳高一級,同樣是學生,但我參與了六項活動,入選了兩隊的隊員,並計劃成為一名醫生,而妳──請恕我必須如此直言──只是一介平庸的學生,完全沒有參與任何課外活動,只會聊天八卦和購物。」
她們笑成一團。事實上,這一對表姊妹彼此非常相像。只不過一個高一、一個高二,分住在不同的州,接受不同的課程、經歷不同的考試──蜜茜住在康涅狄格州,而克萊兒在紐約州──所以實在很難加以比較。
「妳可以閉嘴了,克萊兒,」蜜茜樂得笑呵呵地說。「我是這麼計劃的。我明天到學校去,邊抽泣、邊顫抖著告訴大家,我突然冒出一個從未謀面的同卵雙胞胎姊妹。」
「妳是指我嗎?找到我會讓妳喜極而泣?」
「好吧,我會拍手鼓掌,圍著小圓圈跳舞。」
「更好,」 克萊兒說。「這樣啊,那妳會到哪裡表演這一套?生物學實驗室嗎?」
「不,當然不。我們學校──比妳的學校還棒──有一套校內電視廣播。我恰巧認識那位晨間播報員。他妹妹與我的語言藝術課同班,我去過他們家一次。我打算打電話給里克,跟他分享這則驚人的消息,並安排他來採訪我。」
「他們願意在校務廣播的時段進行採訪嗎?」
「從未有過,但以前從未出現雙胞胎失散已久的故事。我可以想辦法說服里克。這是相當不得了的故事,妳知道。他一定會一頭栽進來。問題是,克萊兒,我不能用雙胞胎的照片來說服人。任何人都可以拿自己的照片來假裝那就是她的孿生姊妹。妳的現身,才是活生生的證據,證明我有一個同卵雙胞胎。妳將與我聯袂演出一齣雙胞胎的首次亮相。」
只要跟蜜茜在一起,不論是面對面或是用手機交談,總會讓克萊兒卸下心中的不安全感。這種感覺始終存在著,只是克萊兒始終無法完全捉摸。究竟自己的不安全感所為何來?然而,此刻她又無端地拉起了心防。「我不這麼認為,蜜茜。」
蜜茜不為所動,這是她的典型反應,她就像一頭鬥牛一樣。「我曾經看過一個電視節目,」蜜茜說,「節目中發現一對同卵雙胞胎在出生時被拆散。透過節目的安排讓他們第一次碰面,當時他們已經是而立之年了。很難想像吧?這兩名男子現身時居然穿著同樣的襯衫,他們的保齡球得分紀錄相同,並且也在同年同月結了婚,甚至他們結婚對象的名字也一樣。但他們從不曉得對方的存在。所謂的同卵雙胞胎就是這樣,心有靈犀一點通。」
保齡球同分的兩名三十歲男子,克萊兒可沒興趣。「蜜茜,別傻了!我不可能一大早出現在妳的學校。我有自己的課要上。更何況我住在二十英里外。又不會開車。」她的父母終於同意讓她在明年春天取得駕照。一想到能夠開著自己的車,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在她的錢包裡那一小張塑膠照片夾層裡展示著她的駕照,另一面的夾層裡還有加油用的信用卡,克萊兒就興奮得吃不下飯、也唸不下書。
但即將能開車的遠景並不能提振她此刻的心情。她坐在床邊,縮起雙腳,彷彿床底下有夢魘般的東西,隨時可能猛然將她的腳踝往下拉。
蜜茜通常能從電話裡聽出她表姊的情緒起伏,但此刻正在興頭的她沒能察覺任何異狀。「妳可以讓妳爸爸開車送妳來呀,克萊兒。菲爾姨丈總是順妳的心意。校務廣播的時段極早。七點五十五分以前就會結束,第一堂課就能準時從八點開始,但因為妳們學校是八點半開始第一堂課,妳幾乎可以準時趕回去上課。妳就告訴菲爾姨丈,我只需要一分鐘,請妳幫忙一個生物學的研究計劃。拜託啦,克萊兒。有多少人有這種機會,可以在一生中有那麼一天成為另一個人的同卵雙胞胎?」
成為另一個人的同卵雙胞胎,這聽起來可不是一件小事。對克萊兒來說,就像婚姻一樣,都是人生中的一大步,甚至意義更為重大。
究竟什麼是同卵雙胞胎?從概念上來說,就是單一的一個,然後一分為二。兩個嬰兒出生時,擁有各自的身體與靈魂,但卻又曾經共享完全相同的一個身體。抑或是一個受精卵的分裂結果;克萊兒不是很瞭解。「不如說成是異卵雙胞胎,」她建議。「如果妳的騙局是關於異卵雙胞胎,妳可以隨便找個人來擔綱演出。還記得妳在唸幼稚園時,有兩對異卵雙胞胎,沒有人相信他們居然是孿生關係?」
「如果任何人都可以就不好玩了,克萊兒。只有跟妳才好玩。不管怎麼說,異卵雙胞胎是很令人興奮,但只有同卵雙胞胎才會讓人遐想。」
「那是妳個人一廂情願的想法,」克萊兒說,她的白日夢只涉及艾登,以及林林總總其他可愛的男孩,還有當然就是車子。
「反正妳的計劃本來就有漏洞。妳那些認識我的朋友呢?我總是參加妳的過夜派對,還多次參與妳們學校的遊戲。」
「那時候還是初中 。好幾年前的事了。我有多少年沒辦聚會了。說實在的,與我同校的上千名高中同學從沒有見過或聽說過妳。更何況當年我辦聚會的時候,我和妳外形上實在是不怎麼相像。」
這倒是真的。蜜茜出生時體重不足,導致多年以來疾病纏身而且成長緩慢。但直到九年級以及現在的十年級,這個一直羸弱不起眼的小表妹開始趕上她大表姊的腳步了。
「接受採訪的當天妳和我選擇同樣的打扮,」蜜茜說。「我想,我們可以穿著我們生日同樣收過的那套淡粉色羊毛衫。現在我們的頭髮已經留到一樣的長度,我們可以戴相同顏色的馬尾髮圈,並且戴上我們幾個星期前在商場買的那付粉紅色銀色雙色串珠耳環。大家一看到這一對同卵雙胞胎時,一定會被我們唬得服服貼貼的。這正是騙術的精髓。聽我這騙局大師準沒錯。」
克萊兒感到不安。蜜茜似乎太一頭熱了。「妳確定妳在做的是學校作業,蜜茜?這是妳高中生物課的作業,而不是夏令營的活動。」
「我承認我並未遵循守則。史坦西爾太太希望我們以不偏離科學為原則。比方說你可以把羊肉骨裝成是翼手龍的脛骨──假設翼手龍有脛骨的話,至於是不是真的如此,我碰巧並不知道──你需要附上尺寸以及骨質密度等所有正確的數據。照理說我們應該按照分組進行騙局計劃,但我被分配到與卡洛塔同組,我可不想拿塘泥來假裝是替代性燃料。」
克萊兒笑不出來。這個騙局讓她不安。但有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法。「妳父母親對妳的計劃有什麼看法?」她問道。
克萊兒崇拜她的姨丈和阿姨。他們是十分有趣的人。他們原本擔任小學教師,生活中總是有層出不窮的大小活動計劃。即使是現在,他們的女兒已經十六歲了,家庭活動還是不曾間斷過,比方說全家製作書籤、自己造鳥窩,甚至是一起砌磚。每次去造訪馬特姨丈和吉蒂阿姨家,就彷彿踏上了另一顆星球。克萊兒的父母分擔諸如烹調與清潔等家事,而且是當成樂趣來分享。「讓我們用吸塵器來清理屋子!」她的爸媽會這麼說──但蜜茜的爸媽則是說:「讓我們將咱們院子裡的雕像焊接起來!」
蜜茜壓低她的聲音。「我不打算讓我父母知道。」
「等同卵雙胞胎的事被披露出來,」克萊兒說,「觀眾們勢必十分好奇,雙胞胎的父母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時究竟會有多麼激動。」話一出口克萊兒就被她自己的說法弄混淆了。在什麼情況下才會和自己的女兒失散多年?
「為什麼這樣子的父母親會感到高興?」蜜茜反駁。「顯然他們並不想要妳這個女兒。如果他們想要妳的話,他們會把妳留在身邊。擺在眼前的是,妳就像是汽車裡的瑕疵品,只不過是再度從汽車修理廠被送回來罷了。」
如果雙胞胎被迫分離,克萊兒暗忖,那麼她們當中至少有一個是被收養的。克萊兒想像一個芳齡十幾的年輕媽媽送走她的孩子。也許在這世界上有太多人想要成為父母,於是社工只好將號稱是雙胞胎的這兩個女孩拆散送養,好滿足兩個家庭的需求,而不只是讓一個家庭感到高興而已。
克萊兒想像一個步履沉重的中年婦女,一個社會服務處的名牌東倒西歪地別在她不合身的襯衫上,兩個臂彎裡各抱了一個用毯子包裹起來的新生兒,她將其中一個嬰兒拋向一個方向,另一個嬰兒則拋往相反的方向。「祝妳們好運!」她喊道,然後迅速地在她的掌上型電腦裡輸入記載。
這一對雙胞胎就此劃上句點。曾經被認為是一輩子的同伴──可以說是同屋子裡最好的朋友──卻將在成長的過程中落得孤身一人。
她們是否會覺得若有所失?
怎麼會呢?蜜茜曾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兩個三十歲的男人,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孿生兄弟。但他們的外表以及生活方式簡直是孿生兄弟的翻版,甚至連保齡球的得分都沒有例外。可真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克萊兒的母親與蜜茜的媽媽是姊妹。兩個家庭交往頻繁。幾乎每個星期五晚上,不是克萊兒住到蜜茜家、就是蜜茜來克萊兒家。克萊兒與她表妹的關係,比她認識的大多數的姊妹還要更加密切。
她不會跟她的其他朋友提到這種事。在六歲、十歲或十二歲時,有一個表姊不時出現在過夜派對上,並不會引人側目。但如今克萊兒‧李納翰已近乎十七歲。十七歲的少女不會期待與表妹共度週五晚上。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渴望的是派對與男孩,電影以及姊妹淘。克萊兒擁有這一切,但週五例外,週五是留給蜜茜的專屬時間。
多年來,雙方父母一直試著淡化這一對表姊妹間過份親暱的友誼。妳們不需要每個禮拜都暱在一起,他們如是說。改成一個月聚一次,如何?
一想到過去這四個星期沒有蜜茜的日子,克萊兒就不禁手心冒冷汗。也許她們的父母說的沒錯。也許她們兩個人太黏對方了。沒有哪個正常的少女會將表姊妹的來訪視為一週最重要的事。如果克萊兒能對整個高中的同學公開承認她其實是蜜茜的同卵雙胞胎,這也算是一大突破。
她們一直就認為彼此長的很像 ,克萊兒也被這個想法所深深吸引。加上如果蜜茜和我成了同卵雙胞胎,克萊兒暗忖,沒有人責怪我們為何如此需要彼此。大家反而會認為這是本性之所趨。
「家長確實構成騙局中的一大問題,」蜜茜承認。「但我並不需要費心這些細節,克萊兒。我只需要讓大家有那麼一會兒相信我就好。沒必要從此都深信不疑。生物學是第三節課,所以我的騙局只需持續到十點三十分就好。」
「短暫的惡作劇可能是最好的一種,」克萊兒同意。說不定會很好玩──這不過是她和她表妹會做的那種瘋狂的事。「那好吧。如果里克同意,再打電話通知我,我會叫爸爸那天送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