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家稱,構成宇宙的條件與要素在大霹靂的一秒後就已經具備完善。也就是說,得以創造萬物的環境也在那時誕生。
僅僅一秒。
到了今天,每個人日復一日地過著同樣生活;早上溫柔的晨光、中午的烈日與黃昏時有點寂寞的日落。
天色轉暗,盈缺不定的月或許升起,總襯著難以察覺變化的星星,讓失眠的人們可以編出無數的故事。
東方出現一抹白色,接下來又是相同的開始。
月亮二十九天成為個完美的圓。
海水十二個小時漲潮一次。
人們工作五天,休息兩天後又復忙碌。
這樣的世界,雖然偶有變化,卻又如陷入泥淖的輪子,不停重複。
然後,就開始時一樣突然,世界突然停下轉動。
我與街景間隔著一層細細的水幕,雨勢不至於在路上形成水漥,僅能潤濕地面而已。在車燈的照射下,世界顯得有些朦朧,蒼白的街燈讓所有人的臉都籠罩著一片灰白,沒有表情的五官與每一張掛在牆上的面具相同,只有往來的汽車賦予他們臉頰一點血色。橘黃車燈偶然點亮這個夜晚,然後黯淡下去。
好像陳舊電影的效果。
所有人都明白前進的方向,只有我例外。
像是被社會拋棄了一樣。
不、其實是所有人都被神拋棄了。如果人們的歷史是由神明所撰寫的話──
伴星計畫。
那是曾祖父輩的故事,為因應地球上日漸稀少的資源以及越來越嚴苛的生活環境,當時具有影響力的大國決定展開數個空前計劃。
而其中一個,就被稱為「伴星」。
計畫的內容聽起來十分匪夷所思:尋找個適合發展的近地小行星,利用數具引擎慢慢將它推到指定的軌道上。聽起來需要花費長年累月才能完成的工作,在當時各國孤注一擲的情況下,居然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完成了。
一方面也要歸功於祖父,據說他發明了新的演算法來尋找隱藏在無盡夜幕中的天體,因而找到許多未曾發現的近地小行星。
當時一切都在計畫之中,最優秀且勇敢的一批人帶著豐富的資源進行拓荒,自給自足後又有幾次移民。每次都帶走不少地面上僅存的資源,留下的人開始懷疑自己被遺棄了。接著在數次的戰爭與病疫後,地球上的人們完全失去了全盛時的技術,以及與伴星間的通訊手段。
經過長久時間,正當伴星這個名字逐漸消失在研究報告時,自己所在的天文團隊突然發現,每夜都有一小區的星空被遮蔽,經過長期的觀察與推算後,才知道那就是故事中的伴星。
當初的計算誤差使它漸漸接近,原本修正軌道的手段如今都已失去控制,縝密計算後只得到一個結果:這顆由人們拉來相伴的星球將會摧毀它的主人。
在現有的科技與資源都無法將其推離的情況下,尚有餘裕的各國轉為建造地下避難所來延續人類等物種。
像諾亞方舟一樣,知道實情以及被選上的人會在地下設施進行漫長的冬眠,靜等地表的潮水退下後再次回到地面。我們以保密為條件,獲得進入設施的獎勵。事實上為了維護秩序,所有相關人士都被要求保密,拒絕配合的權貴者甚至有人因此遭到軟禁。
之後的每一天都在倒數中度過,地上的人們剩下三個月……
而距離進入避難所的日子,只剩下五天。
雨下大了。
雨的聲音漸漸鮮明起來,就算撐著傘、閉起眼,還是可以感覺到雨的存在,就像末日一樣鋪天蓋地地靠近。
三個女學生躲在騎樓下,因共通的話題而嘻笑著。穿西裝的上班族狼狽地用公事包遮著頭部前奔,帶著籃球的男生恍若未覺地打鬧。而各種顏色的傘依然維持剛剛的流動速度。
機車騎得更急了,濺起的泥水換來不曉得當事人能不能聽到的髒話。
就在第三輛機車疾駛而過時,我的衣襬好像被什麼勾到了。
或許「纏上」這個詞會更加貼切。感覺只要大步前邁,就可以自然地抽出衣襬。又或者從頭到尾只是風雨的惡作劇而已,就算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向後看了一眼。
一個女孩子拉著我的衣襬,她站在大雨中,少了雨傘而顯得格外孤獨。
她的頭髮吸足了雨水而顯得很有光澤,卻因貼在身上而難以想像原先的模樣。也不知道是路燈還是雨水洗掉她的體溫,她那抬起的臉頰白得有些病態。長長的睫毛與立體的五官,使她就算面無表情,也顯得幼小。
她穿著白色的連身短裙,溼掉的衣服貼在身上,就連素色的內衣線條都清楚可見。下襬處似乎有些花俏的綴飾,而膚色透過衣服後顯得更白了,
視線無可避免地向下移,半透明的裙襬貼在她的腿上,底下牛仔短褲的深藍線條清楚地浮現。裸露的膝蓋與小腿沒有一點多餘的贅肉,反而顯得有些不健康。
即使各色招牌「啪」地亮起,她的肌膚與眼神仍如同自黑白電影走出來一般。
我們四目交接──
不,不可能是她。年紀太幼小了,而且氣質完全對不起來。
「哥哥你是……自己一個人嗎?」
她的聲音細細碎碎地,稍微再弱一些就會被雨聲蓋過。有些人的聲音就算天打雷劈也蓋不下,而也有人的聲音就像這樣,總是融在風聲或雨聲中。
「嗯?」
一下無法反應過來,甚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畢竟面前這個女孩子的舉止與色情完全扯不上關係,又或者這句話本來就沒有其他暗示。
她在我靠近後低下頭,露出無瑕的頸子。如果是刻意的,那這孩子十分清楚如何讓男人無法移開目光。
「約我的人一直沒來,但我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你可不可以……」
她別開臉,抿著嘴唇好像快哭出來了。雖然不問也可以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卻因太過驚訝而一時無法搭腔。
早上無聊而用了堪稱神器的交友軟體,只要掌握到訣竅,加上捨得花錢等一些簡單條件,要體驗那種類似戀愛的感覺並不難,但我就是無辦法將眼前這個女孩子和網路上那個侃侃而談的對象聯想在一起。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在腦中閃過,眼前的她只是靜靜等著,用小動物期待餌食的眼神看向這裡。
雨水從她的瀏海滴下,順著鼻樑,或是從眼角滑落,看起來就像在哭一樣,但她還是努力維持嘴角的微笑。
「我跟人有約……」
「……」
她似乎快無法維持臉上的微笑,這個表情,任誰見了都不忍轉身離去。
我將她納入傘下,說道:
「算了,妳先跟我走吧。」
剩下的日子不到六天,就算行徑荒唐些也無所謂了。
「妳要不要走在旁邊?這樣傘比較好撐。」
她跟在身後,卻又一直稍微保持著小段距離,我放慢腳步想用雨傘罩住她,而她又因為這樣而放慢腳步,兩人在街上這樣拖拖拉拉地顯得很不自然。
說完才發現自己的口氣不是很好,大概是一直縈繞不去的挫敗感作祟吧。
「會碰到你哦?」
她小聲說著,聽到用這種方式賺錢的女孩子說出這層顧慮由實在有點好笑。即使馬上就想到她怕弄濕我的衣服,但反差過大還是讓人不禁莞爾。
「沒關係,妳有其他的衣服嗎?」
我用下巴朝她脇下的小包輕點,那個包包看起來不可能收入整套衣服,但就過去經驗來說,對方多半會另外帶一套衣服。
她點點頭,補充說:
「可是只有內衣。」
最後兩個字還是不由自主地放低音量,這種故意裝成不在意的舉動反而顯得涉世未深。
「那先去買替換的衣服吧?不然等會穿什麼?」
「可是……」
「嗯?」
她停下腳步,左手用力地捏著右手,像做錯事的孩子般心虛地說著:「我沒有錢……」
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幫妳付,但還請手下留情啊!」
我開玩笑地說著,反正只剩下最後幾天,對個孩子慷慨些也不算壞事。
她聽了之後臉上的表情卻幾乎沒有變化,只是小聲地道了謝。
「這家好嗎?」
選了間鬧區隨處可見的連鎖服飾店,這種地方就算對方存心想整人也很難買到付不出的金額。我問完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體溫透過薄衫傳來,那是能讓任何男性都感到微醺的觸感。
「嗯……」
雖然並不明顯,但她還是稍微瑟縮了一下,讓人更懷疑這女孩是不是剛從家裡逃出來而已。
聽說與初次從事這行的人接觸總會特別麻煩,雖然我沒有這種經驗,但也毫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與渾身濕透的女孩,這個組合顯然挺引人注意的,尤其雨水還不斷從她的裙襬滴下。她顯然也覺得有些尷尬,沒多久就挑好衣裙出來要我進去結帳。
很普通的款式,甚至讓人覺得她可以選貴一些的。
我們再次走入雨中,她猶豫了五步,然後將裝衣服的袋子換到右邊,空出來的左手勾住我。
服飾店的空調使她手臂冰冷,雖然不討厭這個動作,但一直視作孩子的對象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總覺得有些不協調。
「你不喜歡嗎?」
有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卻被她察覺到了。
我摸摸新長出的鬍鬚,還有些扎手,然後回答:
「沒有,只是有點意外而已。」
「喔……」
就這樣兩人走在一起卻不說話實在有些悶,畢竟目前為止的交際對象都比較活潑,負責找話題、逗人開心應算是對方的「職業道德」,而今天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只好隨便想些普通的話題。
「妳叫什麼名字?應該說,我怎麼稱呼妳?」
她停了一下,囁嚅地不知道說了什麼。
「嗯?」
「……愛禮。」
「嗯。」
果然不是早上約出來的那個人,雖然發音有點像。為了紀念相遇之後變得不平凡的她,我在腦中擅自幫這個暱稱配上比較優雅的字。
「愛禮,妳幾歲?」
「十八,我有帶證件在身上……」
似乎知道自己的外觀容易引來誤會,她像被針刺到一樣,聲音也變得比較尖銳。
「嗯。」
我隨便朝她瞥了眼,看來這個話題已經結束了,既然對方不捧場,那就不用勉強自己找話題了。
沒多久我們回到家中。說是家,但由於只有自己一個人住的緣故,總少了那麼點味道。或許有點像學生時代租的宿舍,雖然住得十分習慣,但總有些不足。
「裡面很亂,妳將就一下。」
不到二十坪的空間中廚房、臥室、浴室等基本隔間一應俱全。因為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裡,實際上收拾得還算整齊,剛才說的也只是場面話而已,但身旁的孩子卻沒有任何表示。
虧我還對自己的生活習慣頗有自信……
愛禮跟在後面,在室內的白色燈光下,她的皮膚更顯白皙,在她脫鞋後甚至可以看到腳背上隱隱浮現的靜脈──那是雙很漂亮的腳丫,小巧且優雅的足弓,靜脈如深色的水流過雪地般,使得她的肌膚益發雪白。
「浴室在那邊,浴巾……妳沒有吧?我等等掛在門上。先去洗澡吧?」
「好。」
愛禮順從地回答。低俯的頭、平板的聲音,她身上還留有許多學生的特徵。
我聽著浴室嘩啦啦的水聲,以最輕鬆的方式讓身體陷入沙發中。
這並不是第一次用錢換取短暫溫柔。畢竟原先就沒有固定的交往對象,自從三年多前得知世界的終點後,便覺得這麼做也沒什麼不好。
但這麼年幼的對象……還是第一次。
儘管知道她需要的應該是錢,卻無可避免地對她多了些關愛,如果是曾經往來過的那些女性,剛才在路上的冷場早令人拂袖而去。
即使到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等愛禮洗完澡後要她離開?對一個下定決心的女性而言這或許是種侮辱,但她還只是個孩子。
正因為是孩子,或許更無法接受那種侮辱。
為什麼要在雨天上街?為什麼不是用一般的方式?她的家人知道嗎?會不會有什麼理由?
明明知道標準的程序應該是打情罵俏、付款、開房,但禁忌的問題卻一直在腦中翻來翻去。
或許是因為她一開始就打破買賣雙方應具備的默契吧?這麼想著,突然又覺得何必顧慮這麼多?
想問就問,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畢竟跟她的關係也僅是街上偶遇而已。況且不到三個月,她就會隨著這座城市,還有地表上的文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