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死了,我和妹妹為牠悲傷。
我們死了以後,誰會為我們送葬?
用書寫為記憶安魂 一個少年最沉痛的懺悔錄
「焦土黑市派」代表作家野坂昭如半自傳作品
九十週年冥誕紀念版
六部精湛短篇 直擊世人最不願面對的痛
楊照專文導讀
文藝評論家尾崎秀樹解說◎第五十八屆直木賞評審團一致通過獲獎作
◎吉卜力工作室改編同名動畫獲日本藍絲帶特別獎 受黑澤明盛讚與國際間無數殊榮
◎直面二次大戰之後流浪孤兒、民生潦倒、崇美情結等敏感真相
◎「焦土黑市派」作家野坂昭如自稱「焦土黑市逃亡派」作家,因為他自認,自己一生都過著從戰爭記憶中逃亡的生活。
■內容簡介■
我希望,我們這個世代的人,是親眼見證戰爭的最後一代。──野坂昭如B29轟炸機在日本上空持續盤旋的那個夏天,十四歲的清太帶著四歲的妹妹節子前往親戚家避難。在飢餓和冷淡人情的折磨之中,清太仍盡心照顧日漸衰弱的妹妹。看在天真的節子眼裡,夜空中的軍機就像螢火蟲一般絢爛明亮。她曾經捧著螢火蟲的死屍,對清太說:「我要幫螢火蟲做墳墓,媽媽不是也在墳墓裡嗎?」清太決定,一定要好好照顧妹妹,直到最後……
濕疹、跳蚤、權充照明的螢火蟲、眼神呆滯的飢餓孩童……這些都是作者野坂昭如二次大戰期間的真實經歷。他一生始終為當年未能悉心照料妹妹的往事後悔,因此自我期許:「希望至少在小說中,讓哥哥直到最後都能全心愛護妹妹。」本書收錄〈螢火蟲之墓〉、〈美國羊栖菜〉、〈焦土層〉、〈養育死兒〉、〈La Cumparsita〉、〈Poor Boy〉,六部短篇皆出自野坂昭如戰後的親身見聞,是少數專注書寫戰時疏散生活、黑市日常、美軍駐紮下的日本社會、戰後孤兒遭遇、戰敗國卑屈心理的作家。有「焦土黑市派」代表之稱的野坂昭如,是戰後史的書寫者,畢生致力於反戰和平活動。身為在戰後焦土廢墟中倖存下來的「焦土世代」一員,他期望,他們應當是親眼見證戰爭的最後一代。人們必須正視,任何一場戰爭之下,最大的犧牲者永遠是尋常百姓。
〈螢火蟲之墓〉、〈美國羊栖菜〉是第五十八屆直木賞評審團一致通過的得獎作品,於評審意見中,大佛次郎說:「野坂昭如對如此殘酷令人嫌惡的事情,也絕不移開目光,表現堅毅令人佩服。」松本清張說:「野坂昭如繁複卻毫不冗贅的『饒舌體』,是最適合捕捉當下的獨特文體。」本書是野坂昭如獻給死去妹妹的安魂曲,也如同為太平盛世的今人敲響的一記警鐘。世局仍然動盪,極權主義浪潮再起,一部反戰經典何以仍能拷問著我們:生存之為何物?
■六部精準傳達「焦土世代」戰後日常的短篇■短篇No. 1__螢火蟲之墓「哥哥,你不吃嗎?」四歲的節子在地上用石頭擺出一桌「食物」。
看著日漸消瘦的妹妹,十四歲的少年清太為妹妹張羅食物時,偶爾會想:「要是沒有妹妹就好了……」
糖果罐裡的骨灰、草叢中的螢火蟲,被世人逼到山洞裡生活的兄妹倆,誰會記得他們?
短篇No. 2__美國羊栖菜戰時的美國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戰後人們卻好像忘了一切的屈辱?
二十二年前,小小年紀的俊夫當美國大兵的皮條客,受盡委屈。二十二年後,俊夫招待妻子京子在夏威夷認識,來日拜訪的美國老夫妻,費盡心思的討好。為什麼他一看到希金斯的臉,就滿腦子只想著如何滿足他的需求?到底是本能的懼怕?還是戰敗國的恥辱心在作祟?
短篇No. 3__焦土層在焦土層的瓦片與瓦片之間,混著泥土與骨灰,那遲來的團圓。
那場空襲,讓父親健三當場死在瓦礫焦土堆中,母親絹嚴重燒傷,兒子善衛只能投靠他人遠走他鄉。一家人生離死別,平凡的幸福就此終結。多年後,破碎的家庭,只奢求那再一次相聚的美好……
短篇No. 4__養育死兒我為了讓自己活下去,可以說完全不顧文子的死活。
十五年來,久子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戰時的陰影,忘卻了妹妹文子的死亡,有美好的婚姻和女兒伸子。但隨著女兒一天一天長大,愈來愈接近當年文子過世的年紀,久子心中的恐懼卻逐漸浮現,逐漸腐蝕了她的理智……
短篇No. 5__La Cumparsita一九四六年,少年高志學會了像牛一樣反芻。
戰時,為了緩解飢餓恐懼症,高志無所不用其極,他偷吃、偷竊,只求能有東西在嘴裡咀嚼。最後的歸處只剩少年收容所。吃飯是為了滿足,還是為了生存?最簡單的幸福卻離的最遙遠……
短篇No. 6__Poor Boy「老媽斷了氣,老爸逍遙去,妹妹愛上了流氓,我也失風蹲苦窯。苦窯裡朝思暮想那女孩,心頭亂糟糟。啊啊……poor boy……poor boy……」
那首歌,唱的就是辰郎的寫照:看不見未來,也盼不到希望。只有那旋律在風中不停迴盪,哀悼那可憐的男孩……
■名家評點■
「絕妙,融入大量野坂氏的怨念和夣想,而且結構完整,為短篇佳作。令人動容。」
──水上勉(日本第五十八屆直木賞評審委員)
「這用心修飾的文體,深深刺入赤裸的現實。野坂昭如對如此殘酷令人嫌惡的事情,也絕不會移開目光,表現堅毅令人佩服,非常期待這位作家的將來。」
──大佛次郎(日本第五十八屆直木賞評審委員)
「作品中用各種話題作為媒介,值得佩服野坂昭如踏入文壇那股雜草般的強勁。總之,我深深受〈螢火蟲之墓〉感動。」
──柴田錬三郎(日本第五十八屆直木賞評審委員)
「野坂昭如的作品體現了文藝作品時常最能反映時代敏感的價值,從他與眾不同的文體中,可以品味到那股老練的諷刺感。」
──中山義秀(日本第五十八屆直木賞評審委員)
▶麥田日文經典新書系:
「幡」致所有反抗者們、新世紀的旗手、舊世代的守望者——
你們揭起時代的巨幡,我們見證文學在歷史上劃下的血痕。
「日本近代文學由此開端。從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到一九八○年左右,這條浩浩蕩蕩的文學大河,呈現了清楚的獨特風景。在這裡,文學的創作與文學的理念,或者更普遍地說,理論與作品,有著密不可分的交纏。幾乎每一部重要的作品,背後都有深刻的思想或主張;幾乎每一位重要的作家,都覺得有責任整理、提供獨特的創作道理。在這裡,作者的自我意識高度發達,無論在理論或作品上,他們都一方面認真尋索自我在世界中的位置,另一方面認真提供他們從這自我位置上所瞻見的世界圖象。
每個作者、甚至是每部作品,於是都像是高高舉起了鮮明的旗幟,在風中招搖擺盪。這一張張自信炫示的旗幟,構成了日本近代文學最迷人的景象。
針對日本近代文學的個性,我們提出了相應的閱讀計畫。依循三個標準,精選出納入書系中的作品:第一,作品具備當下閱讀的趣味與相關性;第二,作品背後反映了特殊的心理與社會風貌;第三,作品帶有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的思想、理論代表性。也就是,書系中的每一部作品都樹建一竿可以清楚辨認的心理與社會旗幟,讓讀者在閱讀中不只可以藉此逐漸鋪畫出日本文學的歷史地圖,也能夠藉此定位自己人生中的個體與集體方向。」──楊照(「幡」書系總策畫)
幡,是宣示的標幟,也是反抗時揮舞的大旗。
二十一世紀的我們,仍需懂得如何革命。
日本文學並非總是唯美幻象,
有一群人,他們以血肉書寫世間諸相,
以文字在殺戮中抱擁。
森鷗外於一百年前大膽提示的人權議題;
夏目漱石探究人性自私的「自利主義」;
金子光晴揭示日本民族的「絕望性」;
壺井榮刻畫童稚之眼投射的殘酷現實;
川端康成細膩書寫戰後不完美家庭的愛與孤寂。
觀看百年來身處動盪時局的文豪,
推翻舊世界規則,觸發文學與歷史的百年革命。
▶「幡」書系出版書目〔全書系均收錄:日本文壇大事紀‧作家年表〕川端康成《東京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畢生唯一長篇巨作
森鷗外《山椒大夫》:與夏目漱石齊名日本文學雙璧‧森鷗外超越時代的警世之作
壺井榮《二十四之瞳》:九度改編影視‧以十二個孩子的眼睛所見,記錄戰爭殘酷的反戰經典
金子光晴《絕望的精神史》:大正反骨詩人‧金子光晴尖銳剖析日本人的「絕望」原罪
夏目漱石《明暗》: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揭露人類私心的未竟遺作
高村光太郎《智惠子抄》:改變現代詩歌走向的文學先鋒‧日本現代詩歌史上最暢銷的愛情經典之作
宮本百合子《伸子》:日本戰後抵抗文學先鋒‧宮本百合子宣揚女性解放的超越時代之作
野坂昭如《螢火蟲之墓》:一個少年最沉痛的懺悔錄‧焦土黑市派作家野坂昭如半自傳作品
作者簡介:
野坂昭如 Akiyuki Nosaka (1930-2015)
一九三○年出生於日本神奈川縣鎌倉市,為知名作家、歌手、作詞家,也是前日本參議院議員。早年歷經戰爭、與親人生離死別,兩次從大學退學,生活坎坷。
野坂家是居住在東京市麴町區,但其父母分居,故母親在神奈川縣鎌倉市生下野坂昭如。生母在生下他兩個月後過世,野坂昭如被送到神戶市,由親戚收養。野坂昭如之父野坂相如是一名土木技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曾任新潟縣副知事。
一九四五年,野坂昭如十四歲時遭遇神戶大空襲,養父過世,養母病重。他帶著一起在親戚家當養女的義妹,逃難到福井縣。義妹於一週後餓死。這段經歷後來被野坂昭如寫入小說《螢火蟲之墓》中。十七歲時,因為偷竊親戚家中的財物,一度要被送至東京的少年感化院。生父出面擔保後,他被送回新潟縣的生父家中。隨後進入新潟高中就讀。
一九四九年,進入新潟大學,但因舊學制改革的原因,三天後就退學。一九五○年,就讀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法國文學系。期間曾做過多種打工雜務,並於一九五五年進入知名音樂人三木雞郎的工作室中工作。一九五六年,從早稻田大學退學。一九五七年開始,擔任編劇,以筆名阿木由紀夫開始大量寫作。一九六三年,發表處女作《黃色大師》,其辛辣幽默的筆調引起文壇關注。
一九六七年,根據早年親身經歷創作的半自傳小說《螢火蟲之墓》,以及《美國羊栖菜》問世,引發巨大反響。次年,兩部作品同時獲得日本文壇最高榮譽直木獎。他的作品常描寫於社會底層生活卻不失樂觀的人們,他的寫作擁有反骨、反權力以及反戰的精神,受到許多人支持。由於自身的戰爭經驗,他自稱是「廢墟黑市派」,寫作多著墨於戰爭下平民百姓的淒慘境遇。曾與插畫家黑田征太郎合作編撰《戰爭童話集》,向世人傳達戰爭的悲慘。知名媒體人田原總一朗表示:「野坂常自嘲自己是不中用的人,但其實他是勇於批判權力、秩序的人,很期待在電視界看到像他這樣直白的人,如今卻是隨波逐流者愈來愈多,野坂的逝世令人難過,有一種戰後的『廢墟』消失的感覺。」
野坂昭如二○○三年患腦梗塞。二○一五年十二月九日因肺炎導致心臟衰竭,於東京都千代田區病逝,享壽八十五歲。
繪者簡介:
王志弘/封面設計
台灣平面設計師,國際平面設計聯盟(AGI)會員。1975年生於台北,1995年私立復興高級商工職業學校畢業。2000年成立個人工作室,承接包含出版、藝術、建築、電影、音樂等領域各式平面設計專案。2008與2012年,先後與出版社合作設立Insight、Source書系,以設計、藝術為主題,引介如荒木經惟、佐藤卓、橫尾忠則、中平卓馬與川久保玲等相關之作品。作品六度獲台北國際書展金蝶獎之金獎、香港HKDA葛西薰評審獎與銀獎、韓國坡州出版美術賞,東京TDC提名獎。著有《Design by wangzhihong.com: A Selection of Book Designs, 2001–2016》。
譯者簡介:
李彥樺
一九七八年出生。日本關西大學文學博士。現任臺灣東吳大學日文系兼任助理教授。從事翻譯工作多年,譯作涵蓋科學、文學、財經、實用叢書、漫畫等各領域。
章節試閱
清太進入省線三宮站的車站,走向面海側的一根柱子。那是一根混凝土柱,表面的磁磚嚴重剝落,露出了內側的混凝土材質。清太蜷曲著背,倚靠在柱面,慢慢坐了下來,伸直雙腳。歷經風吹日曬,而且將近一個月沒洗澡,清太那瘦削的臉頰顯得黯淡而蒼白。入夜之後,有些男人或許是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會像山賊一樣對著柴火高聲怒罵,清太只是靜靜看著。
到了早上,陸續出現趕著上學的學生,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身穿卡其色制服、帶著白色包袱的是神戶一中。背著書包的是市立中學。縣一、親和、松蔭、山手這些女校的學生們雖然都身穿燈籠褲,但仍能從上半身的水手服衣領形狀看出差異。無數人潮熙來攘往地經過清太身旁,少有人察覺他的存在。偶然有人因聞到異臭而低頭一瞥,總是會嚇得從清太身旁跳開。雖然廁所就在附近,但清太已經連爬過去的力氣也沒有了。
車站內每一根三尺見方的粗大柱子底下,都坐著街童。他們仰靠著柱子,宛如仰靠自己的母親。這群街童不約而同地聚集在車站內,或許因為這裡是他們唯一可以進入的建築,或許因為熱絡的人潮令他們感到懷念,或許因為車站內有水可喝,也或許因為期待著有旅客一時興起而丟下一點食物。進入九月之後不久,這附近就出現了三宮橋下的黑市。一開始,是有人將烤過的砂糖攙水製作成糖漿,倒進空的大汽油桶裡,以一杯五十錢的價格對外販售。緊接著就有人在這裡販賣蒸番薯、番薯粉、糰子、飯糰、大福麻糬、炒飯、紅豆湯、小糕點、烏龍麵、天婦羅蓋飯、咖哩飯、蛋糕、穀物、砂糖、天婦羅、牛肉、牛奶、罐頭、魚、燒酒、威士忌、梨子、夏橙等食物,以及橡膠長靴、腳踏車、水管、火柴、香菸、硬底襪、尿布、罩布、軍用毛毯、軍靴、軍服、半長靴等雜貨。有人拿出鋁製便當盒,裡頭裝著妻子早上煮好的麥飯,高聲大喊「十圓、十圓」。也有人脫下磨損嚴重的短靴,掛在手指上大喊「二十圓、二十圓」。清太被食物的氣味吸引,漫無目標地走進黑市裡。母親遺留下來的那套長襦袢、腰帶、半襟及腰繩,早因在防空壕裡泡水太久而褪了色,清太將它賣給在地上鋪著草蓆販賣舊衣物的商人。清太靠得來的錢活了半個月,接著又賣掉人造絲布料的中學制服及綁腿、鞋子,唯獨褲子實在賣不得。這段日子裡,清太不知不覺已習慣在車站內過夜。曾有一名少年和他的家人朝清太走了過來,將發酸的蒸米糠飯糰放在地上。那家人一看就知道是剛從疏開地回來,還
將頭巾整整齊齊地蓋在帆布袋上,背包裡塞滿了飯盒、鐵水壺、鐵軍盔、萬旗繩等雜物。那蒸米糠飯糰多半是他們準備在列車上充飢用的食物,如今列車已到站,何況那飯糰已發了酸,對他們來說已與垃圾無異。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返鄉士兵,以及孫子的年紀和清太差不多大的老奶奶,他們都基於同情與憐憫,把吃剩的麵包、包在紙團裡的炒大豆送給清太吃。但連他們也不敢太靠近清太,只敢遠遠放在地上,宛如祭拜往生者。有時站務員會來驅趕街童,反倒是站在剪票口維持秩序的輔助憲兵會出面回護。由於每天幾乎只喝水,半個月後清太便感覺身體像長了根一樣,再也難以起身。
嚴重的腹瀉讓清太三不五時便往車站廁所跑。每次在廁所裡一蹲下,要再站起來便感覺雙腿痠軟無力,只能將身體勉強朝把手脫落的門板上推擠,藉由這個方式起身,然後扶著牆壁慢慢走回去。清太的身體宛如消了氣的氣球一般愈來愈瘦弱,不久之後,就連以背部抵著柱子慢慢撐起身體的力氣也沒有了。即使到了這個地步,腹瀉的症狀依然沒有絲毫改善。短短的時間裡,臀部的周圍地面都被糞水染成了黃色。清太感到丟臉極了,卻又沒有力氣起身走開,只能慌忙抓起地面上的些許灰塵,蓋住糞水,試圖遮掩糞水的顏色。但雙手可及的範圍畢竟有限,看在外人的眼裡,還以為是個餓到精神失常的街童,竟然玩起了自己的糞便。
清太漸漸不再感到飢餓,也不再感到口渴,只是將沉重的頭部垂在胸前。「哇,好髒!」「他死了嗎?」「美軍馬上就要來了,要是看見車站裡有這種東西,我們的臉可就丟大了!」清太唯有聽覺依然正常,還能分辨出各種不同的聲音。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清太聽見了迴盪在車站內的木屐聲,聽見了列車通過頭頂的轟隆聲,聽見了忽然拔腿急奔的鞋聲,聽見了大喊媽媽的幼兒聲,聽見了在身旁呢喃說話的男人聲,聽見了站務員粗魯扔出水桶的碰撞聲。最後清太聽見有人問了一句:「今天幾號了?」今天幾號了? 過了幾天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清太看見混凝土地板就在自己的眼前。清太一直以為自己還坐著,並沒有察覺自己的身體早已維持著蜷曲的姿勢橫倒在地上。清太只是凝視著地板上的少許灰塵,因自己的微弱呼吸而微微顫動。今天幾號了? 今天幾號了? 想著想著,清太就這麼死了。
這天正好是政府發布︽戰災孤兒等保護對策要綱︾的隔天,也就是昭和二十年(西元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一日。這天深夜,站務員戰戰兢兢的查看斷氣的清太身上的隨身物品。清太的身體滿是蝨子,站務員在裹腹布帶裡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糖果鐵盒。站務員想要打開盒蓋,但那盒子生了鏽,說什麼也打不開。「這是什麼?」「管它是什麼,扔掉就對了。」「這邊這個也快不行了。一對眼珠睜得老大,就是快升天了。」清太的屍體連一塊草蓆也得不到,只能就這麼靜靜地躺著等待區公所的人員來收走。在清太的屍體旁邊,還垂首癱坐著另一名年紀比清太更幼小的街童。站務員的同事一邊觀察那街童的臉色,一邊說著話。拿著糖果鐵盒的站務員不知該如何處理手裡的東西。舉起搖一搖,鐵盒裡發出叮咚聲響。站務員將鐵盒高舉到腦後,奮力將鐵盒扔向車站前的黑暗處。那一帶是遭轟炸過後的廢墟,如今已長滿了茂盛的雜草。鐵盒在地上一撞,盒蓋突然脫落,撒出了裡頭的白色粉末及兩、三片碎骨。草叢裡的二、三十隻螢火蟲嚇得一邊閃著光芒一邊四處飛竄,不一會後又歸於平靜。
那些白色碎骨的主人,是清太的妹妹節子。她在八月二十二日死於西宮滿池谷的橫穴防空壕中,名義上的死因是急性腸炎,但年僅四歲的她,死前連站都站不了,只能在昏睡之中斷氣,實際上是跟哥哥一樣因營養失調而衰弱致死。
六月五日,三百五十架B29轟炸機空襲神戶,讓葺合、生田、灘、須磨及東神戶這五個村鎮幾乎化為一片火海。當時就讀中學三年級的清太,平日依循勤勞動員制度在神戶製鋼廠服務,但這天是節電日,清太待在靠近御影海灘的自家中。一聽到空襲警報,清太立即奔向屋後庭院。在那種植著番茄、茄子、小黃瓜、雜菜葉的菜圃裡挖了個洞,將一個陶瓷火盆埋入洞裡,並依照事先練習過的步驟,從廚房取來米、雞蛋、大豆、柴魚乾、黃奶油、鯡魚乾、梅乾、糖精、乾燥蛋粉等物,放進火盆裡,掩上了土。接著清太代替罹病的母親背起了妹妹節子。清太的父親是一名海軍上尉,自從搭上巡洋艦出征後就音訊全無。家裡有一枚父親身穿甲種正式軍裝的立姿照片,清太將照片從相框中取下,塞進了胸前衣服裡。早在三月十七日、五月十一日的兩次空襲中,清太就明白自己家裡只有母親及兩個孩子,不可能自行撲滅燒夷彈的大火,住家地板底下的防空洞也派不上用場。因此清太先將母親送到了町內會所設置的消防署,那建築物的後頭有一座混凝土製的防空壕。正當清太忙著將衣櫥裡的父親便服塞進背包裡時,忽然聽見外頭傳來「噹噹噹」的防空監視哨鐘聲,那聲音此起彼落且異常激烈。就在清太奔出家門的瞬間,四面八方驟然響起震耳欲聾的轟炸聲。由於那聲音實在太大,當第一波結束時,清太忽然有種全世界一片死寂的錯覺。但不久後又傳來B29轟炸機的低沉飛行聲,那聲音一陣接著一陣,彷彿永無止境。過去遭受空襲的時候,仰望天空只會看見若有似無的黑點,拖著長長的飛機雲往東方飛去。五天前大阪遭到轟炸的時候,清太躲在工廠的防空壕裡,也只看見一些飛機航行在大阪灣上空的雲層之間,宛如在海裡遨遊的魚群。但如今清太抬頭一看,飛機的數量多得兩隻手也數不完,而且全部是低空飛行,連畫在機體下方的粗線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些飛機從大海的方向往山頭的方向飛去,不久後機翼一偏,消失在西方的天空。旋即又響起一陣燒夷彈的落下聲,清太感覺四周的空氣彷彿凝結一般,嚇得全身動彈不得。驀然間傳來一陣喀啦聲響,一枚直徑約五公分、長約六十公分的藍色燒夷彈從屋頂往下滾落。那模樣貌似毛毛蟲的燒夷彈在路面上不斷彈跳,灑出裡頭的燃油。清太急忙躲回家門內,但屋裡也正緩緩飄出黑煙,清太只好又趕緊奔出屋外。外頭的街景毫無異狀,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前方一棟屋子的庭院圍牆邊擺著一根防火撢子及一架梯子。背上的妹妹節子哽咽了起來,清太決定先到防空壕找母親再說。但才跨出一步,街口一棟屋子的二樓窗戶忽然噴出黑煙,同時落在閣樓裡悶燒的燒夷彈也驀地竄出火舌,庭院裡的樹木瞬間起了火,發出畢畢剝剝的炙燒聲。火焰沿著屋簷迅速延燒,遮雨板一面燃燒一面墜落。眼前一片黑暗,空氣愈來愈灼熱,清太不由自主地拔腿疾奔。依照事先安排好的防空逃生路線,此時應該逃往石屋川的堤防。於是清太沿著阪神電車的高架橋往東奔跑,但一路上已被逃難的人潮擠得水泄不通。有些人拉著拖車,有些人扛著布包,此外還有個高聲叫喚的老婆婆。清太耐不住性子,決定轉頭往大海的方向奔逃。在這段時間裡,依然是火苗隨風飛舞,四處是燒夷彈落下聲的狀態。原本是三十石大酒桶的消防水桶破裂,清水流了一地。有些人正以擔架抬著病人逃難。
某些區域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但隔了一條街就是雞飛狗跳的狀態,有些人甚至連榻榻米也搬了出來,簡直就像大掃除一樣熱鬧。清太穿過了舊國道,在狹窄的巷道裡不斷奔跑。滿街的居民都逃光了,放眼望去一個人也沒有。來到了村鎮外,熟悉的灘五鄉黑色酒倉映入眼簾。每年夏天只要來到這裡,就能聞到潮水的氣息。在寬約五尺的酒倉間空隙,可看見在夏日豔陽下閃閃發亮的沙灘,以及高度遠超越預期的深藍色海面,但現在的清太根本沒時間欣賞。海岸邊並沒有防空壕,清太只是抱著「往水邊逃就不用怕著火」的念頭,反射性地逃到了沙灘上。除了清太之外,還有不少逃難居民也抱著相同想法。沙灘上有一座用來拉漁船或魚網的轆轤,寬約五十公尺,逃難的居民們都躲在其底下。清太繼續往西走,來到了石屋川的河床上。自從昭和十三年(西元一九三八年)發生水災之後,這裡的河床就分成了兩層,上層到處都是坑洞。清太於是跳進一個坑洞躲藏,雖然頭頂上並無遮蔽物,但是待在洞裡總是感到安心一些。一坐下來,清太才感覺到心跳劇烈,口乾舌燥。一路上清太幾乎沒有心思照顧背上的節子,此時才解開背帶,將節子放了下來。雖然只是很簡單的動作,卻已讓清太的膝蓋頻頻打顫,差點跪在地上。節子的頭上包著絣織的防空頭巾,身上穿著白色襯衫,下半身穿著與頭巾相同布料的燈籠褲,腳上穿著紅色的法蘭絨襪子。一雙黑色木屐原本是節子相當珍惜之物,如今只剩下了一腳。但節子並沒有哭泣,只是緊緊抓著一具洋娃娃,以及媽媽送給節子的一個老舊的大零錢
包。清太聞到了一股硝煙的臭氣,隨風飄來的火災喧囂聲彷彿近在咫尺,遙遠的西方依然不斷傳來宛如雨聲一般的燒夷彈墜落音。兄妹害怕得依偎在一起,此時哥哥清太忽然想起身上的防空袋,於是從袋中取出了便當盒。昨天晚上,母親認為家裡的白米就算繼續留著也沒什麼用,於是乾脆煮成了難得的白米飯。吃剩的白米飯裝在這便當盒裡,另外又放入了今天早上煮的大豆玄米飯,所以此時便當盒內的顏色是黑白參半。打開盒蓋一看,裡頭的飯已有點潮濕,清太挖起裡頭的白色部分給節子吃。抬頭一看,整個天空已染成了橙色。清太登時想起,從前曾聽母親說過,在發生關東大地震的那天早上,天上的雲都變成了黃色。
「媽媽在哪裡?」「在消防署後頭的防空壕。那裡就算遭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彈打中也不會有事,妳不用擔心。」清太這句話同時也在安慰著自己。當時在堤防上的一整排松樹後頭,可隱約看見阪神濱海地帶整個陷入了一片搖曳的紅光之中。「媽媽應該已經到石屋川兩棵大松樹旁等我們了,休息一下後我們就去找她吧。」清太試著告訴自己,母親一定已從那場大火中逃了出來。「節子,妳的身上沒有怎麼樣吧?」「木屐少了一隻。」「哥哥會買更好的給妳。」「我也有錢。」節子舉起了大零錢包。「幫我打開。」那零錢包的開口扣珠相當緊,清太幫她打開,裡頭有三、四枚一錢及五錢硬幣,此外還有鹿紋的小沙包,以及紅、黃、藍色的扁平彈珠。一年前,節子曾誤吞了扁平彈珠,當天母親便在庭院裡鋪了報紙,讓節子在上頭大便。到了隔天傍晚,節子順利將扁平彈珠排了出來。此時零錢包裡的扁平彈珠,似乎就是當時的成果。「我們的家燒掉了?」「好像吧。」「那要怎麼辦?」「爸爸會幫我們報仇。」雖然明知道這個回答有點牛頭不對馬嘴,但清太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清太進入省線三宮站的車站,走向面海側的一根柱子。那是一根混凝土柱,表面的磁磚嚴重剝落,露出了內側的混凝土材質。清太蜷曲著背,倚靠在柱面,慢慢坐了下來,伸直雙腳。歷經風吹日曬,而且將近一個月沒洗澡,清太那瘦削的臉頰顯得黯淡而蒼白。入夜之後,有些男人或許是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會像山賊一樣對著柴火高聲怒罵,清太只是靜靜看著。
到了早上,陸續出現趕著上學的學生,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身穿卡其色制服、帶著白色包袱的是神戶一中。背著書包的是市立中學。縣一、親和、松蔭、山手這些女校的學生們雖然都身穿燈籠褲,但仍...
目錄
總序 幡:日本近代的文學旗手 文/楊照
導讀 文/楊照
螢火蟲之墓
美國羊栖菜
焦土層
養育死兒
La Cumparsita
Poor Boy
解說 從記憶逃亡――野坂文學世界的原點 文/尾崎秀樹
野坂昭如年表
日本近代文學大事記
作者簡介
總序 幡:日本近代的文學旗手 文/楊照
導讀 文/楊照
螢火蟲之墓
美國羊栖菜
焦土層
養育死兒
La Cumparsita
Poor Boy
解說 從記憶逃亡――野坂文學世界的原點 文/尾崎秀樹
野坂昭如年表
日本近代文學大事記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