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錐陵
米拉貝拉被車伕捶打車頂的聲音吵醒。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天色看起來似乎中午左右,不過天上烏雲沉沉,她也說不準。
「即將抵達王都,」車伕喊著。米拉貝拉揉揉眼睛,然後坐到窗邊,放下窗板。眼前是芙洛宮聳入天際的一雙黑塔。
她以前就看過芙洛宮。她在織錦上、畫作裡、書頁間,還有自己的想像中看過上百次,那時候她年紀還小,認為自己總有一天會在那裡治理全島。之後她來到英錐陵進行女王之戰,總算親眼見到。不過這次不一樣。芙洛宮現在由凱薩琳女王所統御,儘管米拉貝拉已經收到停戰協議,但其中也可能有詐。或許眼前等著她的是斷頭臺,準備砍下她的頭,或許她得再次殺出一條血路逃離王都。
黑白相間的小啄木鳥在她的帽兜底下高聲啼叫。伊莉莎白就在附近,所以他非常興奮,米拉貝拉伸手摩挲他的頭羽。凱薩琳說過她會平安無事。布莉和伊莉莎白認為她是說真的。
桑普爾那邊肯定已經注意到她不見人影,雅欣諾和比利也會發現她做了什麼,她心痛地想著。他們甚至可能認為她是被人強行帶走,然後派人找她,或組隊搜救。
之後―下次見到雅欣諾,她該說什麼才好,反正接下來有大把時間可以擔心這回事。至於現在,她只想著凱薩琳。一次處理一個妹妹就好。
趁著前一次停車休息,車伕詢問米拉貝拉的目的地。選擇英錐陵神殿應該很輕鬆,在那裡會有人帶她去見露卡。布莉家也行,她確定自己在那裡會很安全。不過她請車伕帶她到芙洛宮大門口。
「那就去宮殿大門。」車伕說著,終於仔細打量米拉貝拉的長相。接下來的路程中,她不太向她搭話,並且開始稱她為「女士」,不像之前那樣叫她「姑娘」。城堡太近了,她不敢喊「女王」。
米拉貝拉坐在馬車後側,她聽著馬蹄敲過路面,映入眼簾的芙洛宮越來越大。逐漸接近的城堡驅走所有睡意,她撥弄著斗篷皺摺和淺藍裙襬。蕾絲的邊緣綻開,染上灰黑塵土,這是拖著裙襬走來走去的結果,她想過是不是該整片扯掉。但是她只是握緊雙手,顫抖地把手按在大腿上。她必須冷靜。凱薩琳是她的妹妹,她不會看到她發抖的樣子。
兩名守衛在宮門前攔下馬車,他們上前盤問車伕,同時端詳車廂。其餘乘客都已經下車。馬車上只剩米拉貝拉和一些貨物,行李箱和木箱有些堆在車頂,有些捆在馬車後方。
「妳來芙洛宮有什麼事?」
「沒我的事,我載人過來。我想你們會發現她事情不少。」聽到車伕這麼說,兩名守衛都往後靠,看著車窗裡面。米拉貝拉平靜地看著他們。她本來以為他們會更快認出她的長相,不過他們最終還是打開宮門,並喊來更多侍衛照應馬車。
「小胡椒,其他人一定不知道我們來了。」她輕聲囑咐小鳥,「不過這一切肯定是祕密進行。被我拒絕的話會很丟臉,凱薩琳也不想冒這個險。」
馬車停妥,米拉貝拉跨出馬車,踏進城堡的陰影。她才剛下車,小胡椒就竄出帽兜,飛去找他的伊莉莎白。米拉貝拉試著不要覺得自己被拋下。可是面對著守衛們狐疑的視線,她真希望他別離開。
「女士,妳沒事吧?」車伕問,米拉貝拉帶著感激的笑容轉頭看她。「我沒事的,謝謝妳。這趟旅程很愉快。」
那名女子恭敬行禮,策馬離開。米拉貝拉回身面對女王禁衛軍,迎接她的是他們鋒利的長矛。
「別用那東西指著我。」她說。她從空中召來一道閃電,長矛立刻降下。「帶我進去,帶我去見女王。」
格利斯厥莊園
凱薩琳坐在床邊,旁邊有人在輕聲交談。這是她從前的房間,從前睡過的床,不過這一次上頭躺著的人不是她,而是彼得,她從首都召來三位治療師,還又從普林找來一個,他們正在敞開的門口附近竊竊私語。
她已經盡力找來最厲害的治療師。他們都是毒物使。不過他們沒有半個人能夠幫助彼得,甚至沒有人說得出他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沒錯,假如他們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或許有辦法。不過凱薩琳永遠不會告訴他們那些事。
「拜託你醒來吧。」她低喃,這句話她似乎已經說了上千次。她碰觸著他的臉頰與胸口,兩處都很溫暖,他強壯的心臟也一直跳動著。從他的雙眼和鼻子緩緩滲出的血終於止住,而且他的臉和脖子都擦乾淨了,身下的枕頭和寢具也都換過。只有他的耳朵還滲出一點紅色。
「讓他醒來。」她低吼,然而死去的女王沒有回應。她感覺得出來她們透過自己的眼睛直盯著他。她甚至感覺得出來一點點懊悔。
不,或許有點遺憾吧,但不是懊悔。她們採取了必要的行動,避免彼得把她們送回布烈奇深淵。他的下等魔法咒語笨拙又彆腳,讓她們非常痛苦,所以別無選擇。從那之後,她們日日夜夜提醒著凱薩琳,她們讓凱薩琳的皮膚腐敗潰爛,並且用溫柔又撫慰人心的曲調在她的血液和思緒中哼鳴。她們已經是她的一部分,她們不會被趕走。
他可能會傷害我們,削弱妳。我們會保護我們,保護妳。
「安靜。」凱薩琳低語。「安靜!」
「凱薩琳女王,我們很抱歉。」其中一名治療師說著垂下了頭。
「我們會去走廊討論,這樣就不會打擾到您。」另外那位來自普林的治療師說,示意她的同伴往外移動。
「不。」凱薩琳起身。「請原諒我。這起意外―他的病況―我無法思考。」每條走廊的盡頭,每扇闔起的門後,格利斯厥莊園總有竊竊私語聲。「請直說吧,告訴我你們怎麼想。他有什麼不對勁?他什麼時候會好起來?」
他們緊張的樣子就像群小鳥,窸窸窣窣地擠在一起。
「我很清楚不會有什麼好消息。」她看著他們的表情。「不過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來自普林的治療師退到床邊。比起其他人,她檢查彼得的方式是最侵略性的,她戳了他的牙齦、拉扯他的手指和腳趾。站在旁邊看著他毫無反應地躺著,任由陌生人戳弄,轉動他的頭,然後猛盯著他的耳朵,凱薩琳覺得很難受。看到他們檢查他的手,瞄著繃帶底下的傷口,凱薩琳緊張到不敢喘氣。她切開符咒,破壞線條,免得被人發現,結果不太美觀。她割了那麼多刀,他的掌心就像被活活撕爛。不過親愛的彼得那時已經失去意識,他感受不到這些疼痛。
「他手上的傷口持續癒合,不過還是無法確認成因,而且他似乎也不是因此而生病。傷口沒有蔓生黑色的線條,也沒有發臭的味道……」
「是是是,」凱薩琳說,「這些你們之前就說過了。」
「我們認為這比較像顱內創傷。某條動脈不幸破裂,或發生栓塞。這從外表看不出來,沒有外力撞擊也會發生。您說您發現他倒在地上。他可能是血管破裂之後就倒在那裡。應該不怎麼痛,發作的時間大概也很短暫。」
凱薩琳盯著他的睡臉。他睡著的樣子還是很好看。不過看起來不像平常的他。彼得之所以是彼得,在於他眼神中的精光,和嘴角聰穎譏誚的線條。還有他的聲音。她已經太多天沒聽見他的聲音,好幾週了吧。
「他什麼時候會醒來?」
「凱薩琳女王,我不知道。好現象是他有在呼吸,不過他對刺激沒有反應。」
「流了那麼多血……」當時,下等魔法的咒術失敗了之後,凱薩琳恢復神智,卻發現彼得倒在她旁邊,滿臉是血。
「我們無法知道損傷的嚴重程度。」治療師說。「我們只能等待。他的狀況整天都需要有人監控……照顧他、餵他吃飯―」
「退下吧。」凱薩琳說,聽著他們的腳步聲進入走廊。她拉起他的手,輕柔印上一吻。他給了她機會,她當時就該驅逐死去的女王。如果她不是這麼懦弱就好了。她們很清楚她不能在這時候趕走她們,此刻她的政權正遭受各種挑戰:迷霧、兵武女王,而且她的姊姊們回來了。她本來認為死去的女王會讓她變得強大。雖然太遲了,不過她現在認清了事實:那些力量只屬於她們自己。她們永遠都不會讓她變強,如此一來她才能永遠當她們的傀儡。
「我不知道,」她對著彼得的臉頰輕聲說:「我不知道她們會這麼做。」
一個鐘頭之後,凱薩琳踏出彼得的病房,她疲倦又茫然,迎面撞上娜塔莉亞的老管家埃蒙,後者的手上托著一整盤茶水。
「我認為您會想喝杯茶。」他柔聲說。
「是的。」凱薩琳說。「不過我在那間房裡坐得夠久了。或許去畫室或者日光室吧。」她越說越小聲,一手遮著眼睛。
「還是就直接擺在這邊地上。您希望的話,這裡就還是您的家。開個地毯上的下午茶派對也不錯。」
「我們可從沒開過這種派對。」凱薩琳說。不過她對著他微微一笑,接著兩個人讓到一旁,方便侍女走進彼得房間。「治療師去了哪裡?」
「他們全擠在圖書室。」埃蒙回答。「然後現在想吃午餐。」
「我想他們是需要吃點東西。」凱薩琳和管家併肩走下樓梯,來到走廊。「可憐的埃蒙,我把你這裡搞得天翻地覆。」
「我的女王,您別瞎說。格利斯厥莊園又有人走動的感覺很棒,哪怕是新來的工作人員和陌生人也一樣。自從娜塔莉亞被殺之後,這裡與其說是莊園,更像座聖殿。」
他說的很對。他們走下樓梯,沿路聽著遠方角落傳來的人聲,偶爾還有僕人的笑聲,這些都讓格利斯厥莊園彷彿再次活了過來。這裡當然不改陰森黑暗的特色,但不再鬼影幢幢。
要是彼得死在樓上,這裡應該會永遠鬧鬼吧。
他們發現關妮薇坐在主樓的餐廳裡,她正在看書,面前還擺了碗喝到一半的湯。
「他還好嗎?」她問著,放下手中的書本。
「還是一樣。」凱薩琳坐在她對面,等埃蒙擺好午茶。
「還是一樣。」關妮薇重複道,嘆了口氣。
凱薩琳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正是凱薩琳「發現」意識不清、渾身是血的彼得,就像她和尼可拉斯共度一晚後,她發現自己充滿毒物的身體殺死了他。兩個愛人,一個死了,另外一個昏迷不醒。儘管凱薩琳很謹慎,處理掉所有下等魔法的痕跡,不過關妮薇還是有所懷疑。
「他會醒來的。」關妮薇對著凱薩琳微微一笑,試著鼓勵她。「他太愛管閒事,不會一睡不醒。」
凱薩琳點點頭。前門敞開,僕人們拉大嗓門講話的聲音傳來之際,她正準備享用埃蒙香脆美味的奶油酥餅。不一會兒,上氣不接下氣的信差就出現在門口。
「怎麼了?」
「她人在芙洛宮。」信差瞪大了眼睛。
「是誰?」關妮薇問。「我們在等什麼人嗎?」
凱薩琳盯著那女孩。因為信差對那個名字閉口不提的樣子,還有她恐懼而驚詫的眼神,她知道她說的是米拉貝拉。她力量強大的姊姊來了。三胞胎中最強的一個。好幾代以來最強大的女王,應她的要求而來。
凱薩琳的雙腿在桌子下顫動。她急著想見米拉貝拉,想在不需彼此廝殺的狀態下看著她的眼睛。不過她得注意控制自己的反應。
「是誰?」關妮薇又問了一次,她快沒耐心了。
信差動了動嘴巴,但什麼都講不出口,她試著用合乎禮儀的方式說明這件事。「女王的姊姊。」她終於說。
「米拉貝拉。」凱薩琳補充,關妮薇驚呼。
「她──?她怎麼會來?」
「有人邀請她。」
「誰邀請了她?」
「露卡。」凱薩琳說。「我想我應該也算吧。她現在人在哪裡?」她詢問那女孩。
「在芙洛宮等您。侍衛把她帶到王座廳。」
「有人見到她了嗎?有人跟她說過話嗎?其中有我的黑議會成員嗎?」
「報告女王,沒有。」
凱薩琳站起來。「那麼別等我了,快點回去,確保沒有人見到她。我見到我姊姊之前,任何人都不准見她。無論安東寧或布莉.魏斯伍都不行。就連大祭司露卡也是。聽懂了嗎?」
「遵命,女王陛下。」
「很好。動作快點,換匹馬吧。」
凱薩琳和關妮薇一起搭著馬車回芙洛宮。聽說這件事之後,關妮薇的下巴繃得死緊,完全沒鬆開,雙臂在胸口緊緊交握。
「我應該成為妳的耳目。但我該怎麼做?妳什麼都不告訴我!」
「露卡和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凱薩琳說。「關妮薇,老實說我本來不覺得她會來。」她回頭看著逐漸遠去的格利斯厥莊園,看著她臥室的窗戶,暗自希望有人能拉開窗簾,然後彼得就站在那裡。他一定很想待在芙洛宮看看這次會面。她也不知道少了他,自己怎麼辦得到。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關妮薇問。「她可以做什麼?」
「她也是女王。她可以幫我贏得這場戰爭。」凱薩琳回答。「前提是我能相信她。」
「妳們兩個都不是女王。」關妮薇的嗓音因為厭惡而低啞。「如果妳們是女王的話,妳們兩個當中只會剩一個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