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我拉起夜視鏡,停下來眨眨眼,無助的目光望進深深的黑夜中。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寂靜無聲,腦袋瞬間一片空白。
望著空蕩蕩的闃黑,我就像飄零在宇宙中的渺小粒子。一開始,我只覺得害怕,愣了一會兒後,思緒又活絡起來,才感受到濃濃的寧靜、祥和。也許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吧,孤伶伶的,安詳地飄啊飄,沒有恐懼……
我將夜視鏡拉回原位,滿眼盡是鬼影似的綠色雪花,紛紛飄落。
那個上午,我餓到全身發痛,差點就要不顧一切衝出去找吃的,但查克抓住了我,勸我冷靜下來。我辯稱想出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路可、蘿倫,以及艾拉玫絲。我搬出一切藉口,因為飢餓帶來的疼痛就像是毒癮發作那般排山倒海,必須立即吸食才能削減、滿足。
我大笑一聲,這下可好,我對食物上癮了。
一片片落下的雪花看得人昏昏欲睡,我趕緊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什麼是真的?真實又是什麼?我想我開始有幻覺,思緒混亂,無法集中。集中注意力,麥克。路可在等你,蘿倫也在等你。
張開眼睛,我聚精會神將自己拉回到當下,然後輕敲口袋內的手機,叫出「擴充實境」的畫面(注)。一片紅點從我眼前向遠方展開。我又做了個深呼吸,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走入二十四街,鼓勵自己朝紅點匯聚的第六大道而去。
***
門上砰的一聲,驚醒了我,迷迷糊糊地聽見一個粗啞的聲音喊著:「我要生氣了,我要一口氣吹爆你的門!」
路可的口水流得我的T恤都濕了,全身肌肉也發麻,我究竟睡了多久?我一手護著路可,哼唧地掙扎坐起來,然後大叫:「來了,來了,等一下。」
我抱著路可起身緩緩走過去,解鎖開了門。
查克衝了進來,兩手抓著棕色紙袋,眉飛色舞地問:「誰要吃午餐啊?」隨後一頭鑽進廚房,把紙袋往流理檯上一放,拿出袋子裡的食物。
路可半瞇著眼看著查克,我朝沙發走回去把路可放下,拿毛毯蓋好,才朝查克走去。查克已經把食物都分門別類倒到盤子裡了。
「已經中午了?我都睡昏了。」我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你買了什麼?」
「鵝肝和薯條,我的朋友,」查克拿著棍子麵包當魔棒在半空中揮了揮,「還有奶油醬明蝦。」
難怪我最近會發胖,「我已經感覺到動脈慢慢硬化了。」我走到流理檯邊,拉開抽屜拿出兩支叉子,遞給他一支,用另一支叉進薯條中,「快放年假了,你不用去餐廳?」
「是啊,一年中最忙的時段,」查克插起薯條上面的一大塊鵝肝,「但家裡有事要忙。」
「又要往你的救災儲藏室塞物資?」
他張嘴一笑,往嘴裡塞了一塊油滋滋的鵝肝。
我搖搖頭,「你真的相信世界會分崩離析?」
查克用手擦擦油膩的嘴巴,「你真的相信世界永遠不會?」
「每年都有人說世界末日要到了,但世界依然運轉如常。我們的文明發展已經相當成熟。」
「那復活島文明怎麼說?古印地安文明阿那薩吉人?這些全是古代高度發展的文明,現在呢?」
「這些古代文明全是孤立發展的群體。」
「那羅馬文明呢?所以我們在這個叫做地球的小小藍色星球上,就不算孤立了?」
我拿起一隻蝦子剝殼。
「我是在你的建議下開始研究網路世界的,」查克說:「事實證明,你是對的。」
我立刻後悔當時的多嘴。
「從現在的危機看來,」查克低語,「冷戰根本不算什麼,那是坦坦蕩蕩的美俄較勁,而且溫和理性多了。」
「你太戲劇化了吧。」
「人類有史以來,都是以實際的領土大小來論定國力,但以後不再是了。猜猜是什麼改變了一切?」
「網路?」我把蝦肉塞入嘴裡,品嘗著濃郁香辣的奶油醬汁。喔,美味。
「答錯。是太空科技的發展。自從俄羅斯在一九五七年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後,外太空就成為兵家相爭的戰場。」
「這跟網路有什麼關聯?」
「因為這個局勢隨後就被網路打破了!網路取代外太空,成為兵家要地。」查克放了一大把油膩的薯條入口,「現在,外太空已經成為網路虛擬空間的一部分了。」
「怎麼說?」
「大部分的外太空操控系統全是以網路為基礎的。在我們看來,外太空太過遙遠,但在網路世界中,就是天涯若比鄰。」
「差別在哪裡?」
「要想上外太空需要一大筆錢,而上網只需要一台筆電就可以。」
我改攻薯條盤,在其中尋找一塊合意的鵝肝,「這就是你擔心的?」
他搖搖頭,「我擔心的是你提到的,針對發電廠設計的數位炸彈惡意程式碼。既然中國人要我們找到它們,就表示他們有能力設計這種惡意程式,不然我們怎麼找得到。」
「這麼說,你是認為情報局、國安局這些你討厭的政府機構,都會找不到?」我懷疑地說。
他搖搖頭,「一提到網路戰,大部人想到的是線上遊戲那種把敵人殺得乾乾淨淨的場面,但根本不是那樣。」
「那是怎樣?」
「一九八二年,美國情報局就曾利用數位炸彈惡意程式,炸掉西伯利亞的一條輸油管,爆炸威力達三千噸,幾乎等同於核子武器了。輸油管的控管公司隸屬於加拿大的一家公司,而情報局只是改了程式裡的幾個碼而已。」
三千噸?核子彈的爆炸威力不是百萬噸以上嗎?「聽起來不算太糟啊。」
「那可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網路武器的威力更強大,只是沒人測試過就是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核子武器的可怕,我們至少見識過,比如廣島,比如比基尼島的試爆,但網路武器呢,沒人知道它一旦發動攻擊將會造成多大的破壞?而他們還隨心所欲地把這些惡意程式植入他國的基礎建設中,那就像是末日聖誕節樹上的棒棒糖。」
「你真的覺得有那麼嚴重?」
「你知道在曼哈頓計畫期間第一次發射原子彈時,負責的物理學家還打賭原子核能否分裂而爆炸?」
我搖搖頭。
「當時科學家已經推算出原子彈有五成的機會摧毀地球上所有生物,仍然放手研發了。直到現在,政府發展軍備的方向依然沒變,而沒人知道一旦這些新玩具出手會造成什麼樣的破壞。」
「你是說一旦局勢惡化,我們連逃的地方都沒有?」我挑戰他的想法,「好,如果未來真的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會自己掙扎求生,然後看著別人一個個死去?我倒覺得一了百了還比較乾脆。」
查克指著沙發上的路可問:「你不會為了他戰鬥到最後?死撐到剩下最後一口氣?」
我看看路可,查克說得對,我只好乖乖點頭,接受他的觀點。
「你堅信人類的文明不斷進步,」他指出,「其實打從人類打造工具器物開始,我們遺失的工匠技術就比新開發出來的多,社會文明在不斷倒退中。」
「你這麼說一定有實例吧?」他這個人一旦嘗到甜頭就滔滔不絕了,現在沒必要潑他冷水。
「考古學家在龐貝城發現的輸水道系統比我們現有的更精密,」他的叉子往薯條堆中一插,「還有,埃及金字塔的建造技術至今仍然成謎。」
「現在話題換到了古代太空人?」
「我是認真的。鄭和的船隊一四○五年從蘇州出發時,船的體積相當於現代的航空母艦,同行船員和軍隊將近三萬人。」
「真的?」
「你可以去查查資料。鄭和當時很可能就跟美國西部沿海的印地安人接觸過,這比路易士和克拉克帶著莎卡嘉薇雅的西部探險早了四百年。我打賭早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前一百年,中國人就在比現今還大的船艦上跟奧勒崗廚師抽大麻菸了。你知道哥倫布有名的尼尼亞號有多大嗎?」
我聳聳肩。
「十五公尺長,外加大約五十個船員同行。」
「他的船隊不是有三艘船?」
查克的叉子再插進薯條堆中,「在歐洲人企圖用小水桶遠航探險之前,中國的三萬人船隊已經駕著航空母艦大小的大船環遊世界了。」
我暫停享用大餐,「你的重點是什麼?我被你繞昏了。」
「我只是想說明,人類的文明時不時地會倒退。至於最近的中國事件—我覺得我們在自欺欺人。」
「中國不是我們的敵人?」
「觀點錯誤。」查克說:「中國之所以被無限上綱成為我們的敵人,主要是因為我們需要敵人。」
「所以你是想說,其實你不擔心他們發動的網路威脅?」
「不是,可是……」查克放開叉子,撿起一隻蝦子。
「可是什麼?」
「也許我們忽略了真正的敵人。」
「請問我們真正的敵人是誰啊,我滿腦子陰謀論的朋友?」我兩眼一翻,等著他針對情報局和國安局的危言聳聽。
查克剝光蝦殼,拿著蝦肉指著我,「恐懼。恐懼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他抬頭看著天花板,「恐懼和無知。」
我放聲大笑,「你就因為這個大肆儲備物資,你才是那個害怕的人吧?」
「我不是害怕,」他看著我的眼睛,慎重地說:「是提前部署。」
***
「你怎麼沒告訴我?」
我在查克家裡佔據一整面牆的大型平面電視前來回踱步。
「告訴你,你一定又會說我過度恐慌。」查克說。我背後的電視螢幕播放著一艘模糊地冒著煙的航空母艦。
剛才一回到鮑羅汀家,我就拚命地敲門,很緊張路可的情況。從幾個街區外的全食超巿趕回家的路上,我用iPhone上網搜尋相關新聞,但一直連不上網。
原來南中國海發生了意外。一架中國戰機墜毀,中國方面聲稱是遭到美軍攻擊,美國則堅決撇清干係,認為只是一場意外。中國北方山西省省長一直出現在新聞中,他指控此事件根本就是宣戰。
路可一切安好,只是發燒加劇,全身汗水淋漓,艾芮娜說我走之後,他幾乎哭個不停。我把他留在艾芮娜家休息,然後去找查克打聽消息。
「你不覺得這件事很嚴重,應該找我聊聊?」我簡直不能相信他居然沒當一回事。
「一開始,我真的覺得沒什麼。」
我們的背景音樂是CNN的新聞報導:「五角大廈發出聲明,拒絕為中國墜毀的戰機負責,指稱該意外肇因於中方缺乏操控航空母艦的經驗—」
「你餐廳的食材供應已經斷貨好幾天了,你還不覺得我可能會想知道這個不尋常的狀況?」
「—全球的DNS伺服器已遭特洛伊病毒感染。中國極力否認,但更嚴重的是數位系統被攪亂病毒感染—」
「我沒把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啊,」查克說:「而且網路出問題又不是新鮮事,時不時要來一次的。」
阻斷FedEx和UPS兩家快遞公司網路系統的攪亂病毒持續攻擊,幾乎所有船運公司的軟體無一倖免,造成全球物流系統癱瘓。
「我一直在關注駭客留言板,」查克補充,「上面說FedEx和UPS屬於私人網路系統,由病毒攻擊的速度看來,它們的系統內必定有數百個零日。」
「零日是什麼?」坐在查克身旁沙發上的蘇西提問。她抱著艾拉玫絲,而艾拉玫絲則盯著在電視機前面繞圈圈的我,小腦袋也跟著我繞圈圈。蘇西是個道地的南方美人,深褐色頭髮,小麥色肌膚上有淡淡的雀斑,外帶一副高的身材,現在那雙漂亮的棕眸裡全是憂慮。
「是新型病毒,對不對?」查克猜測。
我不是資安專家,但受過電機工程的專業訓練,而且網路原本就是我的專業領域,「類似,」我試著解釋,「零日指的是尚未被證實的程式漏洞,而零日攻擊就是利用這些漏洞入侵網路系統。這種攻擊快、狠、準,讓人措手不及,沒有分析救援的時間。」
任何系統都有弱點,已發現的,都被修補過。然而全世界成千上萬的商業產銷鏈上,新發現的網路漏洞每星期以上百件的速度飆長中。舉例來說,一家普通的《財星》雜誌前五百強企業會使用數千個專有的軟體程式,因此這家公司無時無刻要面臨多達數萬個飄蕩在雲端上的漏洞。一家公司要修補的漏洞有成千上萬個,而敵人只需要找出一個就能發動攻擊,這簡直就是在打一場必敗的仗。
然而,無論是私人或公家機構,單單應付已知的漏洞就已捉襟見肘,更別提未知的漏洞(也就是零日),所以情況只會越來越糟,要想防範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最主要的原因在於我們無法事先探知對方的攻擊路徑或手法。
查克和蘇西愣愣地看著我。
「意思是,面對這類攻擊,我們無法抵禦,只能坐以待斃。」
司圖克斯病毒被認為是二○一○年攻擊伊朗核能設施的病毒,它利用十個零日漏洞成功侵入系統、發動攻擊,從此,世界又多了一種精密的新型武器。打造此類網路武器必須投入相當的時間和資金,所以一般只在必要時,針對特定任務才會啟動。
「什麼叫無法抵禦,坐以待斃?」蘇西問:「這類攻擊有多少?政府不能阻止它們嗎?」
「政府指望私人機構研發出阻擋攻擊的技術。」我回答。
CNN新聞台正在播放四位時事評論人和分析師的對談,「羅傑,我擔心的是,電腦病毒,尤其是這類精密複雜的病毒,一般都設計來竊取機密資訊,但這些病毒卻一反常態,它們直接癱瘓整個電腦系統。」
「那是什麼意思?」蘇西瞪著螢幕問。
分析師似乎在回答她似的,看著攝影機說:「我現在只能推測對方是針對美國發動攻擊,目的在製造最大程度的破壞。」
蘇西聞言震驚地摀住嘴。我默默地在查克身旁坐下來,拿出手機,第十二次打電話給蘿倫。
她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