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巨鯨衝撞
那是一隻鯨魚——一隻巨大的抹香鯨,也是他們到目前為止見過的最大一隻。那是一隻雄鯨,估計約有八十呎長,近八十噸重,且距離船身不到百碼,近得讓人可以看到牠那鈍直的大腦袋上的一些疤痕。巨鯨對著艾塞克斯號而來,不單是身軀龐大,動作也很怪異;牠並非慌亂地疾馳,而是氣定神閒地漂浮在水面,偶爾從噴水孔裡噴出一道水氣,像是在觀察著艾塞克斯號似地。噴了兩、三道水柱後,巨鯨鑽進了水裡,隨後,在距離艾塞克斯號不到三十五碼處再度冒出水面。
即使鯨魚已到了艾塞克斯號投石可及的距離內,契斯仍然不認為那是個威脅。「起初,牠的外表和態度的確讓我們不以為意。」契斯如此寫道。但是,突然間,鯨魚有了動作,牠那二十呎寬的尾巴上下拍打著,最初速度很慢,只是輕緩地朝兩邊搖擺著;接著,牠加快了速度,不但巨大的木桶型腦袋四周都濺起了浪花,還對準著艾塞克斯號的船頭,轉瞬間,便來到了船身幾碼外。「牠極快速地,」契斯回憶:「衝向我們。」
在極力避免與牠正面衝撞的情況下,契斯對著尼可森大喊:「快轉舵!」其餘幾名水手也高喊著小心。「幾乎沒等叫喊的聲音進入耳朵裡,」尼可森回憶:「我就聽到了一陣石破天驚的碎裂聲。」鯨魚剛好撞上了前錨鏈的前方。
艾塞克斯號像是撞上礁石般,船上的人全都彈跳了起來,加拉巴哥群島的大烏龜也紛紛滑過甲板。「大家目瞪口呆地相互對望,」契斯回憶:「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等大家從甲板上爬起身子來才發現,自己所受到的驚嚇實在情有可原:有史以來,在南塔克特島捕鯨業裡,從沒聽聞鯨魚會攻擊船隻。雖然,一八○七年,「聯盟號」(Union)捕鯨船在夜裡意外地衝撞到一隻抹香鯨而告沉沒,可是,那和此時此地所發生的情況並不一樣。
一陣衝擊後,那隻鯨魚從艾塞克斯號船身的下方通過,又撞了船底一下,力道大得把一條六乘十二吋、使用硬木材做成的副龍骨給撞脫了;然後,牠在艾塞克斯號右舷的尾端冒出水面。根據契斯的回憶,再次浮現的那隻生物,「神情呆滯地猛噴著水氣」,漂浮在艾塞克斯號的旁邊,尾巴距離船尾只有幾呎。
契斯本能地抓起一支矛槍,只消仔細瞄準地一擲,那麼,這名大副也許便能宰掉那隻膽敢攻擊船隻的鯨魚。那隻巨鯨身上的脂肪應當可煉出比兩隻普通大小的鯨魚更多的油,甚至可能比三隻的量還要多。而且,假如波拉德和喬伊那天也有斬獲,接下來的一週,他們至少能熬出一百五十桶、超過艾塞克斯號總容量十分之一的鯨魚油;這麼一來,大夥兒將可在幾個星期而不是幾個月內就掉頭回返南塔克特島。
契斯採取了準備戳刺那隻雄鯨的姿勢。巨鯨仍舊並排游在艾塞克斯號的旁邊,但是,契斯猶豫了一下,他注意到,鯨魚的尾岔距離船舵太近,這種情況十分危險;因為被激怒之下,鯨魚的尾巴可能會把脆弱的船舵打得粉碎。由於距離陸地太遠,契斯決定不冒會使船舵毀損的危險。
這真是這名大副謹慎得極為反常的一種表現。「契斯若能預見所有隨之而來的事情,」尼可森寫道:「那麼,他也許會採取危害較輕的作法。為了救船,即使是付出失去船舵的代價,他也會把鯨魚給殺了。」
抹香鯨是頭部撞及船隻後依然能夠存活的唯一鯨種,牠的頭部占整個體長的三分之一,從擊槌形的頭部前端到牠的維生器官間,有個滿是魚油的腔穴,能夠安然調適碰撞下的衝擊。因此,不到一分鐘,那隻八十噸重的雄鯨便恢復了生命跡象。
巨鯨甩掉暈眩與昏沉,轉而背風游到大約六百碼外;牠猛然張開顎頭,尾巴拍打著海水,「像是精神錯亂似地,」契斯寫道:「狂暴,憤怒。」隨後,牠游向迎風面,以高速向艾塞克斯號的船頭橫衝過來,衝到距離船頭幾百碼外又停了下來,掉頭後,又對著艾塞克斯號的方向。這段期間,契斯擔心船隻可能會進水,因而叫人準備幫浦。「我的注意力才轉到這方面,」這名大副寫到:「艙口那邊就有人喊叫著『牠來啦!又朝我們衝過來啦!』嚷嚷聲又提醒了我。」契斯回過頭,看到的是一幅「狂暴與報復」的幻影。之後的長時期裡,這幅幻影會一直糾纏著契斯。
巨鯨帶著疤痕的大腦袋有一半伸出水面,尾巴拍打著海水,激起了直徑四十多呎的白色水花,這回,牠對著艾塞克斯號衝過來的速度比先前那次快上一倍,估計至少有六節。契斯希望「被撞到之前,可以讓船搶先越過鯨魚的接近路線,如此便可避免我所知道的:萬一再被撞到,那我們非完蛋不可」。於是,他朝著尼可森大叫:「急轉舵!」但是,改變航向已經太遲。此時,響起一陣巨大的撞擊聲及橡木的碎裂聲,鯨魚衝撞上艾塞克斯號了,而且就撞在左舷船頭繫錨架的下方。這次被撞,大家心裡雖然都有準備,可是,當巨鯨那彷如一塊平木板的前額碰撞到船身,讓船身陡地停了下來時的力道,仍然使幾名捕鯨人的頭部頓挫了一下。鯨魚的尾巴繼續上下拍打,頂著兩百三十八噸重的艾塞克斯號倒退著走,直到發生先前在墨西哥灣暖流裡差點兒翻船後一樣的情況——海水越過船尾橫梁湧了進來為止。
一名下艙的水手跑上甲板,叫喊著:「船裡面都是水!」只要往艙口下迅速瞥上一眼就可看出,海水已經淹沒了存放鯨魚油及補給品的下艙。
現在,艾塞克斯號不再倒退著走,而是往下沉了。重挫了陌生的對手後,那隻鯨魚從包覆著銅片船體的爛木頭裡鬆脫開來,朝著背風的方向游去,自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消失水平線下的艾塞克斯號
船開始往下沉,黑人水手睡覺的前甲板艙是最先進水的住艙,水手的航海箱及床墊隨著湧進來的海水往上漲。接著淹水的是前甲板艙後方的皮下脂肪間,然後是尼可森及船上其他南塔克特人住宿的舵艙,沒多久,副長艙和船長艙也與海平面一般高了。
正當下艙房裡嘰嘰嘎嘎地發出進水的聲響時,黑人膳務員邦德自願跑了好幾趟急速進水的後艙房,去拿波拉德和契斯的旅行箱,同時,很有先見之明地把航海的裝備也救了出來。這時,契斯等人砍下了繫綁住的備用捕鯨艇,並將它抬到船腰。
艾塞克斯號開始危險地向船頭傾斜。邦德又往下鑽了最後一次後,契斯等人也把捕鯨艇搬到甲板邊緣的海面上,這時,甲板只比海面高幾吋而已。把幾只旅行箱和其餘裝備放上捕鯨艇後,大家——包括邦德——全攀上了捕鯨艇,搖擺著的船桅及帆桁壓迫在大家的頭頂上。才划開不到兩艘小艇的距離,身後的艾塞克斯號便隨著一陣令人顫慄的啪嚓與呻吟聲而翻覆了。
就在此刻,兩哩外的下風處,波拉德手下的槳舵手亨德瑞克(Obed Hendricks)在不經意地往波拉德的肩膀後方瞥了一眼後,簡直無法相信所見到的事。遠處的艾塞克斯號看起來好像遭到突如其來的風暴襲擊似地,船身側躺了下來,風帆則四面飛散。
「看!看!」亨德瑞克喊著:「船是怎麼回事?要翻了!」
但當大家回頭時卻什麼也看不到。「大家朝船的方向望去,發現船不見了,洋面上也遍尋不著,」契斯寫道:「一陣驚恐與絕望的呼喊從每個人的唇間迸了出來。」艾塞克斯號在水平線下消失了。
兩組捕鯨艇的人馬放掉已獵捕到的鯨魚,立即往艾塞克斯號原來應該停駐的位置划,一邊還瘋狂地推測母船究竟遇上了什麼樣的事。絕對沒有人會料到竟是這樣的情況,套句尼可森的話,那是「鯨魚幹的好事」。很快地,這兩組人馬看到了「像是岩石般側躺著」的船體。
波拉德和喬伊接近過來的時候,契斯那艘艇上擠著的八個人正默默地看著艾塞克斯號。「每一張臉上都標注著絕望的慘白,」契斯追述:「有好幾分鐘,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人吭聲,全都像是著了一種愚不可及的狼狽魔咒。」
從鯨魚第一次開始攻擊到大家逃離翻覆的船,前後經過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鐘。當中有一小段的時間裡,八個人慌亂地把一艘未備索具的捕鯨艇從後甲板架子上放下了海面。在平時,這些動作起碼需要十分鐘,而且得動員全船水手才行。此時,大家都上了艇,只帶了身上穿著的衣服,擠在一起。當時還不到上午十點。
直到現在,契斯才體會到邦德對大家所作的貢獻。邦德搶救出來的東西計有:兩具羅盤、兩本玻迪契(Nathaniel Bowditch)的《新美國實用航海術》(New American Practical Navigator)、兩具四分儀。後來契斯把這些裝備稱為「或許是救了大家性命的工具……若是沒有這些東西,」他補充道:「一切黯淡無望。」
尼可森的心頭則襲上了一種悲傷的感覺,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艾塞克斯號。這麼一艘他如此熟識的大黑船竟然遭到致命的打擊;「我們那艘漂亮的船躺在那兒,一副漂浮著的頹廢殘骸,」尼可森哀嘆著:「幾分鐘前它還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不但受到船長和副長們的寵愛和誇讚,也幾乎被水手們奉為偶像。」
過不了多久,另外兩艘捕鯨艇來到了可以和他們相互喊話的距離,可是,沒有任何人開口。波拉德的小艇先到,在大約三十呎外,水手們止住了划槳。波拉德站在掌舵的位置上,凝視著一度以能出掌該船為榮的翻船,吐不出任何的話來。他跌坐到小艇的座位上,頹然無力加上錯愕、驚駭、狼狽,使得契斯「幾乎認不出船長的那張臉」。終於,波拉德開口了:「我的上帝!契斯先生,這是怎麼一回事?」
契斯回答:「被鯨魚撞了。」
搶救救命物資
以體型標準來看,八十五呎的抹香鯨是巨型鯨魚中的巨無霸;而今,平均身長比雌抹香鯨大上三到四倍的雄抹香鯨,絕對不會超過六十五呎,因此,抹香鯨專家懷赫德懷疑,撞沉艾塞克斯號的那隻鯨魚真的有契斯和尼可森描述的那麼大。無論如何,南塔克特島捕鯨人的航海日誌裡滿是從雄鯨身上熬出油脂量的紀錄,有關的數量也顯示,那些雄鯨的大小與撞沉艾塞克斯號的那隻鯨魚類似。不爭的事實是,十九及二十世紀時,捕鯨人所獵殺的雄抹香鯨數量比例較高,這不僅是雄鯨比雌鯨的體型更長的緣故,也是因為雄鯨體長而富於鯨蠟油的各個器官。一個半世紀前,因選擇性獵殺而剷除巨大鯨魚前的一八二○年,遇到八十五呎長的抹香鯨確實有其可能。最能讓人信服的證據或許就在南塔克特島捕鯨博物館的神聖廳,在那裡,靠在牆上的一具十八呎長的鯨顎,就是來自一隻據估至少長達八十呎的雄鯨。
抹香鯨的腦要比世上古往今來的所有動物的腦都更大,即使巨大的藍鯨與牠相較之下也有如侏儒。抹香鯨的腦型大小或許與牠製造、處理聲響的高靈敏度能力有關聯;在牠的噴氣孔正下方,有個捕鯨人口中的「猴嘴罩」(monkey's muzzle),那是個軟骨質的開闔系統,科學家們相信,這也就是抹香鯨喀噠發聲,並以發出聲響的回音定位來「探看」世界的一個系統。鯨魚相互間也會使用喀噠發聲系統傳送訊號,最遠可達五哩。雌性鯨魚頃向使用一種有如摩斯密碼的連續喀噠聲,稱為尾音(Coda);雄抹香鯨發出的喀噠聲則較為緩慢而響亮,叫做叮噹聲(clang)。科學家們推測,雄鯨以叮噹聲來向屬意的雌鯨示愛,同時警告其他雄鯨莫來競爭。
捕鯨人常可透過船體而聽見抹香鯨的聲音。抹香鯨所發出的喀噠聲極穩定,而且大約每間隔半秒鐘便發出一聲;令人驚異的是,它很像敲槌子的聲音,所以捕鯨人便把抹香鯨稱做「木匠魚」(the carpenter fish)。一八二○年十一月二十日上午,抹香鯨並不是唯一讓海洋裡充滿喀噠聲的動物,當時,還有個忙著把帆布塊搥釘到捕鯨艇朝天的底部上的歐文.契斯。契斯在破損的小艇身上每敲上一槌,便無意識地透過艾塞克斯號的木質外殼把聲音傳達到船身下方的海水裡。那隻雄鯨是否因此誤以為聲音來自另外一隻鯨魚,原因不明,不過,契斯敲榔頭的聲音顯然是引起那隻生物的注意了。
按照契斯的說法,鯨魚第一次攻擊船隻的時候,艾塞克斯號行駛的速度大約為三節,相當於一隻鯨魚平常游走的速度。研究過某艘曾遭受一隻懷孕的鯨魚衝撞的船的懷赫德甚至揣測,那隻雄鯨最初可能是誤撞了艾塞克斯號。
無論引發這場遭遇戰的原因為何,鯨魚明顯地並非有備而來地衝向這種既堅固又沉重的捕鯨船。兩百三十八噸的艾塞克斯號約略是鯨魚的三倍重,儘管已經老舊、因工作而疲乏,仍然建構得足以承受這種疲憊。它所使用的建材幾乎全是最具韌性、最為堅固的白橡木,肋材所選用的也是大小起碼有一呎平方的上好木料。在船身上方與前後,覆蓋著四吋厚的橡木板,橡木板上則以厚度超過一吋的黃松木為保護層;此外,從吃水線往下延伸的部位都包覆了銅板片(尼可森表示,銅板片由吃水線開始包覆)。結果,鯨魚仍衝撞進堅固的木牆裡。
鯨魚最初的試驗或許只是個使用頭部的無意頂撞,結果卻迅即升高成一項全面的攻擊行動。
就和公象一樣,雄鯨也傾向獨來獨往。從這一批雌鯨及幼鯨群轉向另一批時,無論沿途遇到的是哪隻雄鯨,牠都要與之較量一番;這類遭遇戰的殘暴令人難以置信。某名捕鯨人描寫過一隻雄抹香鯨企圖闖進另一隻雄鯨所在的雌鯨及幼鯨群裡的情形:
游近的那隻雄鯨試圖加進那一群裡,卻受到雄鯨的先發攻擊。牠背部朝下地滾衝過來,並用嘴顎撕咬對方……大塊、大塊的皮下脂肪和皮肉被咬拽下來。隨後,雙方各往後退,然後又全速對衝;牠們鬆開下顎,互相扭咬,似乎都想把對方的嘴顎拽咬掉。兩頭動物腦袋上的大塊皮肉繼續往下掉,接著,牠們放下嘴裡咬住的對方,各自再卯足了勁。這次的纏鬥更狠,由於攪起的水泡讓人看到的並不多,如此鼓勁、退卻了兩、三回合後,海水便平靜了下來。接著可看到的是,兩隻鯨魚頭對著頭地躺上幾秒鐘,然後,體型較小的那隻雄鯨緩緩地游開,不再想加入那一群母鯨群……最後,我們派出一艘捕鯨艇,抓到較大的那一隻,牠連在肉上的下顎已經斷了,好多牙齒也都斷了,頭部更是傷痕累累。
那隻鯨魚並未採取平常收拾捕鯨艇的方式,也就是沒有使用嘴顎和尾巴來對付艾塞克斯號,而是用頭來撞。據契斯堅稱,這種方式,「在資格最老及最有經驗的捕鯨人中,也從來沒有聽說過」。然而,讓這名大副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隻鯨魚運用那種上帝賜與的、靈活且令人吃驚的「打擊槌」的方式。至於鯨魚兩度逼近艾塞克斯號所採的角度,「計算得讓我們遭受最嚴重的傷害,而且,牠已預先想好,一旦撞擊時,要把雙方的速度都考慮進去」。雖然,鯨魚來自前方,牠卻避免直接正面撞及艾塞克斯號,否則,艾塞克斯號船頭加強保固的部位,也就是船首最前方的縱木刃,可能會帶給鯨魚一道致命的傷口。
契斯估計,鯨魚第二次衝撞艾塞克斯號時的游速有六節,而艾塞克斯號的速度為三節。若想讓艾塞克斯號完全停止不前,那隻身軀約為艾塞克斯號三分之一大小的鯨魚,游動的速度必須高於艾塞克斯號三倍以上,也就是至少要有九節。根據造船工程師的計算,假如艾塞克斯號是一艘新船,它的橡木板應該連衝速九節的重擊也可承受得住;既然鯨魚能在船頭上卯開個洞,那一定是艾塞克斯號有二十一年船齡的船板,已經因腐朽或水下寄生物增生而告脆弱的緣故。
契斯堅信,艾塞克斯號及全體人員都是那隻鯨魚「斷然且故意的惡作劇」下的犧牲品。以一名南塔克特人而言,這真是一種讓人吃驚的想法。倘若別的抹香鯨也開始起而衝撞船隻,那麼,這座島嶼的捕鯨船隊成為漂流海上的游民及貨物,將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
契斯不禁懷疑這一切都是「難解的命運或定數」在捉弄人,彷彿是為了達到本身奇特而難測的目的,而附身到這頭畜生身上,難道是上帝的操控?無論背後是人還是什麼,契斯確信艾塞克斯號的沉沒「絕非偶然」。
聽完大副有關沉船的敘述後,波拉德試著指揮並解決殘局。他宣布,第一優先是,盡可能從艾塞克斯號的殘骸裡取出食物和飲水,而且越多越好。為了這麼做,大家必須先砍掉桅桿,才可讓仍有部分浮在水面的船體扶正過來。水手們攀爬上船體,拿著捕鯨艇上的斧頭展開了砍伐桅柱和索具的行動。接近中午時,波拉德船長從自己的捕鯨艇中擠出身子,拿起四分儀觀察了一番;當時,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南緯○度四十分、西經一一九度○分——恰好是地球上距離任何陸地都最遙遠的地點。
四十五分鐘後,幾支桅桿都被砍成了二十呎長的木柱子,艾塞克斯號的局部也因而漂浮得挺直了些,且呈四十五度角。雖然,在底艙的補給品大多無法取得,不過,船腰部的甲板間有兩大桶乾麵餅;由於麵餅桶位於艾塞克斯號的上層,大家都希望它沒被弄濕。
穿過甲板上砍出來的洞,他們取出六百磅的乾麵餅,並穿過其他劈砍出來的木板洞找著了幾桶飲水,且數量比三艘捕鯨艇能夠安全承載的更多。他們也找到一些工具及裝備,包括兩磅重的船用釘、一支長槍、兩支手槍和一小罐火藥。幾隻加拉巴哥群島烏龜從船隻殘骸上游到了小艇這邊,還有兩隻皮包骨似的毛豬。接著,颳起風來了。
由於有必要躲避不斷增強的風勢和海浪,同時害怕艾塞克斯號隨時可能解體,並會像石頭般沉入海裡,波拉德下令要大家把艇隻繫在船身上,不過和船身間的繩子至少要保持一百碼的長度才行。就像一串小鴨牽著母鴨似地,大家在船體的背風面度過了一晚。
艾塞克斯號隨著每一波的海浪顫抖著,契斯無眠地躺在小艇上,凝視著遇難的船,心裡一遍遍回想著這場災難的經過。有幾名水手睡著了,也有幾個人「費了一整晚的時間無謂地喃喃自語著」,契斯如此寫道。他承認,自己一度禁不住留下了眼淚。
其中,摻雜著幾許自責,他明白,自己只要把矛槍投擲出去,事情的結果也許便會全然改觀(契斯後來撰寫這個遭襲事件時,卻輕忽了這一段自己有機會槍刺鯨魚的往事,而尼可森確知此事,所以在自己的敘述裡做了糾正)。契斯越想越覺得,沒有人逆料得到竟然會發生鯨魚攻擊船隻的事情,而且,攻擊的次數不只一次,而是兩次。鯨魚做出了不像是「從未被懷疑過會有預謀的暴力行為,且是以無攻擊性聞名」的動物的行為,因此,契斯最後認為,這隻雄鯨對其他鯨魚懷有非常人道的關懷。「牠來自先前還在一起過的那群鯨魚,」這名大副寫道:「而我們鏢中了那群與牠為伴的鯨魚中的三隻,牠似乎是為那三隻鯨魚而爆發出復仇之火。」
三艘捕鯨艇在艾塞克斯號殘骸的背風處隨著波濤起伏著,大家都無意辯論那隻鯨魚的動機何在,決定性的問題只在於,如何才能使三艘小艇上的二十一個人活著脫離此時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