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八年九月
白天我在廚房幫巴勒德太太的忙,只有接近傍晚時才敢靠近累牘院,那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下班了。我會像莉茲以前那樣在門口猶豫不前,看著希爾妲在分類格前來回走動。她會把紙卡歸檔或移除;她會寫信和校稿。而莫瑞博士始終像隻睿智的貓頭鷹一樣坐在他的高桌子前。有時候他會邀我進屋,有時候不會。
「不是因為他不同意,」斯威特曼先生曾經悄聲說,「而是因為他太專注了。當他在鑽研某個條目時,就算他的鬍鬚著火,他也不會注意到。」
有一天下午我走向分類桌旁的爸爸。「我可以當你的助手嗎?」我問。
他正在校稿,他把某個地方用線劃掉,然後在旁邊寫下註解。接著他抬起頭。
「可是妳是巴勒德太太的助手啊。」
「我不想當廚子;我想當編輯。」
對爸爸和對我而言,這句話都出乎意料。
「唔,不是編輯啦,或許是助手,像希爾妲那樣……」
「巴勒德太太並沒有要訓練妳成為廚子,只是教妳做菜。等妳結婚時,這項技能會發揮用處。」爸爸說。
「可是我沒有要結婚。」
「這個嘛,不是馬上啦。」
「如果我結婚,我就不能當助手了。」我說。
「妳為什麼這樣想?」
「因為我得照顧小孩,整天都在煮飯。」
爸爸啞口無言。他望向斯威特曼先生尋求支援。
「既然妳不打算結婚,為什麼不直接把成為編輯當成目標?」斯威特曼先生問。
「我是女生。」我說,他的揶揄讓我惱火。
「這很重要嗎?」
我漲紅臉,沒有回答。斯威特曼先生歪著頭、揚起眉毛,好像在說:「怎麼樣呢?」
「說得有理,弗瑞德。」爸爸說,然後他看著我,判斷我剛才所言有多認真。「我正需要一個助手,小艾。」他說,「我相信斯威特曼先生三不五時也需要人幫忙。」
斯威特曼先生點頭表示贊同。
他們說到做到,我開始期待每天下午待在累牘院的時光。通常他們要我針對祝賀莫瑞博士最新分冊出版的來信,作出禮貌的答覆。當我的背開始痛,或是手痠了需要休息,我就會回到書本和手稿的懷抱。累牘院裡有滿書架的舊詞典和書籍,不過助手們需要向學者或大學圖書館借來各種文本,好詳查一些詞彙的出處。天氣好的時候,這完全不算是苦差事。完善的大學圖書館大部分都位於市中心附近。我會騎自行車沿著帕克斯路走,直到抵達寬街,然後我會下車,在往來布萊克威爾書店以及舊艾許莫林博物館之間的人群間穿梭。這是牛津市我最喜歡的區域,在這裡,一般市民和學術界人士少見地融洽。在這兩類人心中,自己都比觀光客優越,那些觀光客一心想瞧一眼三一學院的花園,或是想進去謝爾登劇院開開眼界。我是一般市民還是學術界人士?我有時候納悶。我無法貼切地符合任一方的定義。
「今天早上的天氣很適合騎自行車。」莫瑞博士有一天說。他要從向陽屋的柵門往內走,而我正準備出去。「妳要去哪裡?」
「去大學那裡,先生。我負責還書。」
「書?」
「助手們用完之後,我負責把它們物歸原位。」我說。
「這樣啊?」他說,然後發出一個我不解其意的聲響。他繼續往裡走,我開始緊張不安。
隔天早晨,莫瑞博士把我叫過去。
「艾絲玫,我希望妳跟我一起去一趟博德利圖書館。」
我望向爸爸。他微笑點頭。莫瑞博士套上他的黑袍,敦促我走出累牘院。
我們並排騎在班伯里路上,然後莫瑞博士選了跟我平常一樣的走法,彎進帕克斯路。
「這條路線讓人心曠神怡,」他說,「樹比較多。」
他的長袍被風撐得鼓起來,一把白色長鬍鬚越過一側肩膀向後飛揚。我完全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去博德利圖書館,而我也驚訝到不敢問。我們彎到寬街後,莫瑞博士跨下自行車。他朝著謝爾登劇院走,一般市民、學術界人士和觀光客似乎都退後讓路。他進入中庭時,我幻想周圍守衛的一尊尊帝王石像都微微頷首,向大駕光臨的主編致意。我像門徒一樣跟在後頭,直到我們在博德利圖書館的入口處停下腳步。
「艾絲玫,正常來說,妳不可能成為這裡的讀者,因為妳既不是學者也不是學生。但我打算說服尼可森先生,如果允許妳來這裡替我們查證引文,大詞典會更快完成。」
「莫瑞博士,我們不能直接把書借回去就好嗎?」
他轉過頭,越過眼鏡上緣看著我。「就連女王陛下都沒有權力從博德利圖書館把書借出去。好了,我們進去吧。」
尼可森先生沒有立即被說服。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聽到莫瑞博士的音量變大了。
「不,她不是學生,這應該很明顯吧。」他說。
尼可森先生瞥了我一眼,然後壓低嗓門對莫瑞博士又提出一番論證。
主編的回應又是聲如洪鐘。「尼可森先生,不論是她的性別或她的年齡,都不能證明她資格不足。只要她受僱從事學術工作─而我向你擔保她確實是─她就有理由成為一名讀者。」
莫瑞博士叫我過去。尼可森先生遞給我一張卡片。
「唸這上面的字。」尼可森先生明顯不情願地說。
我看著卡片,然後看向周圍那些穿著短袍的年輕男人,以及穿著長袍的年長男人。我發不出聲音。
「麻煩大聲一點。」
有個女人走過去:是個穿短袍的學生。她放慢腳步,微笑點頭。我挺直腰桿,直視尼可森先生的眼睛唸誦。
「我在此保證,不會以任何方式帶走、畫記、塗汙或損傷屬於本圖書館或受它保管之任何書籍、文件或其他物品;我不會把任何火焰或火炬帶進本圖書館或在其中生火,也不會在本圖書館內吸菸;我承諾遵守本圖書館之所有規定。」
幾天後,等著被歸還給學者以及大學圖書館的那疊書頂端,出現一張字條。
幫我一個忙,去博德利圖書館查詢「flounder」這句引文的日期。它出自湯瑪斯.胡德的一首詩,發表在《文學紀念品》這本書裡:
「或是你在鰈魚(flounder)聚集的那裡,幾十噚深的鹹水底。」
─湯瑪斯.胡德,〈致湯姆.伍德蓋特的數節詩〉,一八一一年
詹.莫
我的情緒確實顯著好轉了。隨著任務和雜事逐漸增加,我下午愈來愈早到累牘院報到。到了一八九九年夏季的尾聲,我已是許多大學圖書館的常客,也經常拜訪一些樂於提供藏書供大詞典計畫參考的學者。後來,莫瑞博士開始要我送短信到瓦爾頓街的牛津大學出版社。
「如果妳現在就出發,妳可以趕上哈特先生和布萊德利先生都在的時機。」莫瑞博士邊說邊匆忙地寫著字條。「我走的時候,留他們兩人繼續爭論『forgo』這個詞。當然,哈特是對的;關於為什麼我們沒有加上『e』的理由。但布萊德利需要被說服。這個應該有幫助,不過布萊德利不會感謝我的。」他把字條交給我,看到我一臉困惑,又補上一句:「這個詞的前綴是『for-』,就像『forget』,而不是『foregone』。妳懂了嗎?」
我點點頭,不過我不確定我有一絲一毫的理解。
「妳當然懂,這很直觀︵straightforward︶。」然後他越過眼鏡上緣看著我,嘴角
彎起露出罕見的微笑。「對了,這個詞的『forward』可沒有『e』。布萊德利負責的
部分進度緩慢,豈不是意料中事?」
將近十年前,出版委員會聘請布萊德利先生擔任第二位編輯,不過莫瑞博士習慣提醒他自己的身分。爸爸有一次說,他用這種方式提醒別人誰才是列車駕駛,最好別去回應這類評論。我微笑,莫瑞博士轉回他的書桌。我走出累牘院後,看了一下字條的內容。
通俗用法不該凌駕於詞源學的邏輯之上。「forego」太荒謬了。我很遺憾大詞典把它列為另一種拼法,並樂見《哈特規則》遏止使用這種拼法。
詹.莫
我知道《哈特規則》;爸爸手邊總會備著這本書。「艾絲玫,我們未必總是可以達成共識,」他有一次告訴我,「但保持一致性是可能的,而哈特這本制定規則的小書,在某個詞應該怎麼拼、或是需不需要加連字號引起爭端時,可以作為最終的裁決依據。」
在我小時候,爸爸為了某些事要去找哈特先生談話時,偶爾會帶我一起去出版社。哈特先生被大家稱為「大總管」,大詞典的印刷作業的每個環節都由他負責。我第一次穿過石造入口進入那個四合院時,對它的廣大感到敬畏不已。方院中央有個大水池,周圍全是樹木和花園。四面的石造建築都有兩到三層樓高,當時我問爸爸為什麼出版社需要比累牘院大那麼多。「艾絲玫,他們印的不光是大詞典而已,他們還印聖經,以及各種各樣的書。」我把他的話理解為全世界每本書都來自那個地方。它的宏偉突然顯得完全合理,我想像大總管的地位跟上帝有一點像。
我在壯觀的石拱門底下跨下自行車。方院裡擠滿顯然屬於這個地方的人。穿著白圍裙的男孩們推著裝滿一令一令紙張的手推車,有些上頭已經印了字,裁切成比較小的尺寸,有些是白紙且大如桌布。穿著有墨漬的圍裙的男人三五成群在抽菸。還有些男人沒穿圍裙,他們眼睛盯著書本或校樣而不是前方的路,其中一人撞到我的手臂,喃喃道歉,卻始終沒抬頭看一眼。他們兩人一組地談話、朝著零星的紙頁比手畫腳,紙上的內容顯然有瑕疵。我好奇:他們穿過這個方形空間時,解決了多少個語言問題?這時我注意到兩個比我年紀稍大的女人。她們穿過方院的態度像是每天都這麼做,我意識到她們一定是在出版社工作。不過隨著我們拉近距離,我能看出她們的談話方式跟男人不同:她們向對方傾身,其中一人舉起手遮著嘴,另一人聽完後輕聲笑起來。她們手裡沒有讓她們分心的東西,沒有問題要解決。她們的一天已經結束了,她們很開心要回家了。我經過時,她們點點頭。
方院一側停放著上百輛自行車。我把我的自行車停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這樣離開時比較容易找到它。
我敲了哈特先生辦公室的門,他沒有回應,所以我沿著走廊走過去。爸爸說大總管從不在晚餐前離開這棟建築,而且在離開前必定會向排字工人道別,順便察看一下印刷機。
排字間離哈特先生的辦公室很近,我推開門往裡張望。哈特先生在房間另一頭,正在和布萊德利先生以及一名排字工人說話。我跟著爸爸來這裡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大總管濃密的八字鬍。過了這麼些年,它變白了一些,不過可一點都沒有變得稀疏。現在它就像個地標,引導我沿著一列列排字工人的工作檯走,工作檯傾斜的表面擺滿放在淺盤裡的鉛字。我覺得我可能擅闖了禁區。
我走近時,哈特先生瞥了我一眼,但沒有中斷他跟布萊德利先生的對話。對話漸漸轉變為辯論,我感覺它會一直持續到哈特先生占上風為止。他的身高比不上第二編輯,西裝品質也沒有對方好,但他表情嚴肅,而布萊德利先生一副親切的模樣。結果出爐是遲早的事。那個排字工人對到我的視線,朝我微笑,好像在替那兩個老男人道歉。他比他們兩人都高出許多,身材精瘦,鬍子剃得很乾淨。他的髮色深到幾乎是黑的,眼睛則近似深紫色。這時候我認出他了,他以前是聖巴拿巴男子學校的學生。當年其他女生都不肯在我們這一邊的院子裡跟我玩,所以我花了很多時間在看男生們在他們那邊的院子玩。我看得出他並不認得我。
「我可以請教妳是怎麼拼『forgo』的嗎?」他湊向我問道。
「真的假的,他們還在爭這個?」我小聲說。「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他皺起額頭,但還來不及追問,哈特先生就喊了我。
「艾絲玫,妳爸爸還好嗎?」
「先生,他很好。」
「他在這裡?」
「沒有,是莫瑞博士派我來的。」我把字條遞過去,它被我緊張的手弄得有點皺。哈特先生讀了字條,慢吞吞地點頭表示認同。我注意到他的八字鬍捲曲的末端微微往上翹。他把字條傳給布萊德利先生。
「這應該能把結論定下來了,亨利。」他說。
布萊德利先生讀著字條,他的八字鬍末端保持靜止。他很紳士地點點頭,承認在「forgo」之爭中落敗。
「好了,蓋瑞斯,給布萊德利先生看一下『get』的字模。」哈特先生邊說邊跟編輯握手。
「是的,先生。」排字工人說。然後他轉向我:「小姐,很高興認識妳。」
但我們不算真的認識了,我心想。
他轉身走向他的工作檯,布萊德利先生跟過去。
我打算向哈特先生道別,但他已經走到另一個工作檯前,檢查一個年長男人的工作狀況。我很想跟過去,了解了解每個人都在做什麼。大部分人在對照手稿排字:每個人使用的那一疊尺寸相同的紙張都是同一種筆跡,只有一個作者。我望向布萊德利先生現在跟那個年輕排字工人站在一起的地方,那裡有三疊用細繩捆起來的紙卡,還有一捆已經拆開了,半數的詞彙已排版完成,另一半則等著排版。
「尼克爾小姐。」
我轉身看到哈特先生拉著開啟的門。我穿過一列列工作檯往回走。
接下來幾個月,莫瑞博士好幾度給我短信要我送去給大總管。我很樂意地接下任務,希望再有機會一探排字間。但每次我敲哈特先生辦公室的門,他都回應了我。
唯有莫瑞博士要求得到立即的答覆時,哈特先生才會要我留下來,而在這種時候他也不會請我坐下。我認為哈特先生這麼做是出於疏忽而不是有偏見,因為他看起來隨時都很煩躁。我心想,他也寧可待在排字間吧。
每天早晨我都屬於巴勒德太太,不過我表現得像塊朽木。「烹飪這回事可不只是把碗舔乾淨而已。」每次我烤的蛋糕凹陷下去,或是在她嚐過之後發現少放了重要材料,她都會這麼說。我為了替大詞典跑腿而縮短待在廚房的時間,對我們兩人而言都是個解脫。自從我開始偶爾替莫瑞先生送信以後,我就覺得待在累牘院裡比較自在了。我的素行不良或許尚未被遺忘,不過至少他們注意到我也能發揮用處。
「等妳帶著那本書回來,我會寫好兩個條目,沒有那本書我是辦不到的。」斯威特曼先生有一次說,「保持這種進度,我們可以在本世紀結束前完成。」
我為巴勒德太太做的雜事都完成了,我脫下圍裙,掛在食品儲藏室門上的掛勾。
「妳變得比較開心了。」莉茲說,她暫停準備蔬菜的動作。
「因為時間。」我說。
「是阿牘。」她說,臉上帶著令我困惑的小心翼翼的表情。「妳在那裡待得愈久,愈像是以前的妳。」
「這是好事,不是嗎?」
「當然,絕對是好事。」她把一堆切好的胡蘿蔔掃到盆子裡,然後開始把一些歐防風對半切開。「我只是不希望妳受到引誘。」她說。
「引誘?」
「被詞彙引誘。」
這時我才醒悟到,根本就沒有詞彙。他們交辦我各種雜務,書本、短信和口頭訊息,但沒有詞彙。沒有校樣。他們連一張紙卡都不信任我來經手。
累牘院門邊擺著一個我專用的雜務籃。每天那裡頭都裝滿要歸還到不同單位的書,還有一份待借書清單。有些引文要去博德利圖書館查證,有些信要寄,有些短信要送給哈特先生,有時也要送給大學裡的學者們。
某一天,有三封信特別擱在一邊,是寫給布萊德利先生的。累牘院經常收到這類信件,而我要負責把信拿去他位於出版社的詞典室。這個房間跟累牘院完全不同:它只是一間普通的辦公室,不比哈特先生的辦公室大多少,儘管布萊德利先生底下有三個助手一起工作。其中一個助手是他的女兒愛蓮諾,她大約二十三歲,跟希爾妲.莫瑞一樣,但她看起來已經像個大嬸了。我造訪時,她招待我茶和餅乾。
在我要說的這一天,我們坐在房間後側的小桌子邊。桌上擺滿茶具,幾乎不夠我們兩人使用,但愛蓮諾不想在她的書桌前吃喝,以免把稿件弄髒。她咬了一口餅乾,碎屑落在她裙子上。她似乎渾然未覺。接著她傾向我。
「有人在傳,說出版委員會很快就會任命第三位編輯。」她的眼睛在金屬框眼鏡後頭瞪大。「似乎是我們的進度不如他們期望的快。出版更多分冊,表示出版社的金庫能收回更多資金。」
「他要坐在哪裡?」我環視擁擠的辦公室。「我無法想像莫瑞博士跟他共用累牘院。」
「這誰都無法想像。」愛蓮諾說。「謝天謝地,有另一個傳言說我們要搬去舊艾許莫林。爸爸上星期還去那裡丈量空間。」
「搬去寬街?我一直很喜歡那棟建築,可是它不是博物館嗎?」
「他們要把大部分館藏移到帕克斯路上的自然史博物館,把二樓的大空間讓給我們。他們還是可以在樓上辦講座,樓下也有他們的實驗室。」她環顧四周。「這是不小的改變,但我想我們會習慣的。」
「妳想布萊德利先生會介意和另一個編輯共用他的詞典室嗎?」
「如果能加快進度,我認為他完全不介意。而且到時候我們隔壁就是博德利圖書館。或許全英格蘭有一半的書是在出版社這裡印的沒錯,但博德利圖書館存放著英格蘭所有書的副本。多麼完美的鄰居啊。」
我啜著加了奶的茶。「愛蓮諾,妳正在編哪些詞?」
「我們開始進行『go』這個動詞了。」愛蓮諾說,「我懷疑它會耗掉我好幾個月的時間。」她把茶喝乾。「跟我來。」
我從沒近距離看過她的書桌,她桌上擺滿紙張、書本和裝著幾百張紙卡的窄盒子。
「看哪,是『go』。」她邊說邊比出一個堂皇的手勢。
我有股衝動想觸摸它們,緊接而來是羞愧的情緒。
我離開的時候,推著自行車穿越出版社繁忙的方院,從石拱門底下走到外頭的瓦爾頓街。自從回到累牘院以來,愛蓮諾的紙卡是我近距離接觸過的第一批紙卡。他們是否討論過這件事?莫瑞博士同意我回來的先決條件是不是我必須遠離詞彙?
「也許我可以幫忙整理紙卡。」當天晚上我和爸爸走回家時,我對他說。他不發一語,不過他的手在口袋裡找到錢幣,我聽到他用手指把玩錢幣時它們彼此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
我們沉默地走了幾分鐘,我腦中的每個疑問都找到令人不愉快的答案。走到聖瑪格麗特路的中段時,他說:「等詹姆斯從倫敦回來,我會問問他。」
「你以前從來不問莫瑞博士。」我說。
我聽到他口袋裡的錢幣在動來動去。他望著人行道,什麼也沒說。
幾天後,莫瑞博士要我去找哈特先生,要我遞送「grade」和「graded」的紙卡。他把成疊的紙卡遞給我。總共有好幾捆用細繩捆起的紙卡,每張紙卡和首頁紙卡都標上數字,以免次序亂掉。我用怪模怪樣的手指握住它們,但莫瑞博士沒有放手。他越過眼鏡上緣看著我。
「艾絲玫,在它們用鉛字排版之前,這是唯一的文本。」他說,「每一張都彌足珍貴。」他鬆手,我還來不及想出該怎麼回答,他已經轉身回到書桌前。
我打開側背包,小心翼翼地把紙捆牢靠地塞到最底下。每一張都很珍貴,然而有太多種可能發生的事會讓它們遺失。我記起排字工人工作檯上成疊的文字,幻想吹來一陣風或是有個笨手笨腳的訪客;紙卡掉在地上,其中一張乘著氣流,落到除了孩子誰也不會發現的位置。
先前我被禁止碰觸它們,現在我則被賦予保護者的角色。我好想告訴某個人。要是當下有人在花園裡,我會設法把紙卡拿給他們看,說莫瑞博士把它們託付給我。我到累牘院後頭牽了自行車,騎出向陽屋的柵門,沿著班伯里路前進。當我彎到聖瑪格麗特路的時候,淚水開始汩汩流下我的雙頰。它們很熱,令人欣慰。
瓦爾頓街上的建築用不同方式迎接我,它那寬廣的入口不再令人生畏,而是表示接納─我正在辦重要的大詞典任務呢。
進到建築後,我從側背包取出一捆紙卡,解開綁住它們的蝴蝶結。「grade」這個詞的每種含義都被列在首頁紙卡上,接下來是闡述使用方法的引文。我瀏覽各種定義,發現有一項不夠格。我考慮告訴爸爸或是莫瑞博士,我的狂妄讓我自己都笑出來。這時有人撞到我,或是我撞到別人,我怪模怪樣的手指一個沒抓牢。紙卡像垃圾一樣掉在地上。我看向它們掉到哪裡了,卻只看到一雙雙匆忙的腳。我感覺血液湧上我的臉。
「別擔心,」有個男人說,並彎腰撿起掉落的紙卡。「它們標上號碼是有原因的。」
他把紙卡交給我。我伸手去接時雙手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