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制裁
2012年1月16日凌晨,華盛頓D.C.
凌晨之際,重案組辦公室的燈光幾乎都已熄滅,只剩不敷照亮走廊任何細節的昏黃燈光,以及三三兩兩的螢幕散發的飄盪光芒。螢幕上的聳動文句早已消失,它留下的抑鬱氣息卻揮之不去。
「讓我搞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喬伊‧德艾勒難掩倦容,一口灌下今晚第三杯濃縮咖啡。「我們遇到一個自稱哥倫布的神經病,他以把玩政府部門跟警局的資訊為樂,還涉嫌殺人重罪。如今,在消聲匿跡一年之後他再度找上我們,到目前為止都還正確吧?」
「正確。」麥康說。
與麥康跟琳西相較之下,喬伊‧德艾勒的資歷非常淺。他不到一年前才調來特區。喬伊被同事們戲稱為「野鳥」,曾在佛羅里達州、麻州、紐約州、南北卡羅萊納、紐約市跟維吉尼亞州的警局任職,足跡幾乎遍佈整個東岸,可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三年,以他如此顯赫的飄流資歷來說,他待在特區的時間應該所剩不多了。
喬伊翻著哥倫布的檔案,時不時在翻頁前舔一下拇指——就像老牌的警匪片中的老警探的動作,如果他面前擺著一盒撒滿糖霜的甜甜圈就更完美了。
「我瞧瞧......我們有他的案件記錄、犯罪側寫跟軼事記錄......換句話說,我們幾乎甚麼都沒有?」喬伊伸手去拿咖啡壺,替自己斟上第四杯濃縮咖啡。
「哥倫布不曾洩露自己的蹤跡,要逮到這種智慧型罪犯向來不是容易的差事。」琳西同意,哥倫布有那種把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能耐。
他們當中就屬麥康最不喜歡聽喪氣話,他接過喬伊手上的檔案,不過其實他不需要再閱讀那些資料,他對哥倫布的豐功偉業了然於胸。「哥倫布是在四年前初次現身,當時他侵入了參議員傑許‧賈登海爾的辦公室電腦,將參議院的會議記錄公諸於世。食髓知味的哥倫布又陸續駭進眾議院、白宮國際事務處與各級警局,就連國安局跟調查局都掌握不到這傢伙的行蹤。」
「呃......我想不到更委婉的方式問這個問題,連聯邦單位都拿他沒轍,那我們還玩個屁啊?」
「我們只有一件他們沒有的東西,」馬康也只能點頭同意。「據目前的了解,哥倫布真正感興趣的對象是警局,而不是他一開始找上的那些高層級單位。」
「我差點就要感到榮幸了,不過我們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第一,除了警局以外,他從來不曾發過預告信。其次,他對參眾兩院與國際事務處等公部門的攻擊行動可說是漫無目的、不了了之,看起來更像是轉移注意的障眼法。你手上的檔案寫得很清楚。」琳西不禁翻了個白眼,她不懂喬伊為何總是寧可一直丟問題也不願好好看完檔案。
喬伊搔了搔鬍渣,儼然是對琳西的牢騷置若罔聞,轉頭面對一向對人恢宏大度的麥康:「言下之意是,他對警局的攻擊行動有比較『聚焦』囉?」
麥康輕輕地點頭。「他只針對犯罪資料庫中強暴案的檔案下手,共計四名強暴前科犯的身分被他公諸於世。其中最令人感到頭痛是:這四名強暴前科犯中有三人在身分暴露的一週內遭人謀殺;唯一的例外則是因為違反假釋條例而返監服刑的強納森‧史崔。」
「我不知道該說甚麼......我似乎開始欣賞這傢伙了。」
「嘿,你在說甚麼瘋話?你是個警察欸。」琳西難以置信地說,滿臉都是不以為然。
「妳還是個女人欸。」喬伊模仿琳西的語調,不甘示弱地回嘴。「我不敢相信妳竟然會同情那些死有餘辜的強暴犯。我們的法律對那些敗類實在太寬容了,他們服刑頂多三、五年,但是那些被強暴的人呢?他們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這種陰影!」
「嘿!專業一點,別再吵了。」麥康用力地擊了下掌,以一貫就事論事的口吻嚇阻他們爭執下去。「哥倫布給我們出了回家作業,天亮以前我們得徹底地重溫這些快要發霉的案件、找出過去沒找出來的模式,並檢查任何可能有所突破的弱點。」
「好吧,坐在這裏乾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喬伊揪著五官扮出個鬼臉。
D.C.
同一時間,同一座城市裏的某處,有個跟重案組警探們一樣準備徹夜不眠的人。這間暗房大多數的空間都被嗡嗡作響的伺服器佔據,機台散熱孔不斷噴出大量熱氣,為了確保它們運作正常,屋內有三台二十四小時運轉的空調,足以抑止躍躍欲升的室溫。
他在網路世界化名為「哥倫布」,在他自己建立的圈子中擁有名聲與威望,卻沒有任何人能夠接近他。他愜意地仰躺到椅背上,像是巡禮似地閱覽並列著的三台二十七吋螢幕,最右邊的那個總是被他架設的網站「新世界」的首頁佔據。
這個網站曾被調查局盯上,時至今日都是令他沾沾自喜的過往。在虛擬伺服器與繁複的加密技術輔助之下,那些探員很快就體認到這是件苦差事。然而調查局資訊安全部終究不是省油的燈,僅花不到兩天就打破了重重阻礙,駭入「新世界」的虛擬位址。只不過哥倫布在設計階段就不曾奢望它是個固若金湯的網站——尤其對手是聯邦調查局時,這種想法只是自尋死路。他的替代方案是建立一個內嵌程式,會在網站被侵入後利用釋出的網路封包循著相同的路由反向追蹤,原理跟許多間諜程式類似。這樣類似玉石俱焚的攻擊方式果然奏效了,為保護那些被列為聯邦機密的檔案,調查局搗破「新世界」的行動落得草草收場。
所向披靡的調查局只存在於好萊塢的電影裏。哥倫布懂得這個道理。這裏畢竟是現實世界,「正義」並不總是擁有優先順位,調查局同樣有官僚與科層體制,它自然會決定事情的輕重緩急。
哥倫布摸了摸自己乾燥的手臂,左手指輕輕地挪動滾球,極為吃力地瀏覽網站上的討論串,每篇文章都是一起「案件」——由他來重新審理的案件。舉凡受害者、受害者家屬、甚至只是純粹義憤填膺的網民......這個網站向所有關切強暴案議題的人敞開雙臂,歡迎他們來暢所欲言。他們自成一個社群,彼此慰藉、發牢騷、並將那些警局跟司法部門東遮西掩的資訊公告週知。法律與媒體對強暴犯一向過分寬容,刑責低得離譜不說;還處處掩藏他們可恨的所作所為。唯一聊表欣慰的是:社會輿論對那些敗類的撻伐始終不遺餘力,只可惜沒有人願意將這股勢力凝聚起來。
哥倫布篤信:他就是擔起這個職責的人。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胸腔起起伏伏,呼吸伴隨的倉卒感間襲間歇,但這絲毫不足以阻止他。
循著直覺的導引,他的手指陡然停頓下來,點閱其中一篇十一個小時前的文章。他一向仰賴直覺點閱「案件」,接著繼續憑著直覺判定這件案子應不應該受理。哥倫布對自己一連串的直覺判斷很有信心,他相信自己能看出哪些是無病呻吟;哪些是真正需要他伸出援手的人。
派翠莎......。
看著重述案發的經過時,哥倫布幾度失控掩面。他自認不是感情豐富的人,但是這類文字總會勾起對派翠莎的思念、勾起她那慘絕人寰的遭遇。他跳過了大多數不堪入目的文字,很快地來到文章的末端,並判決這則案件符合那些主觀的原則——至少字面上看來已經足夠。接著就進入到最後、也是僅有的理性決策階段:可行性。
在「新世界」裏發表文章都有一項原則:必須公開加害者的樣貌、姓名或任何能鎖定特定嫌疑人的資訊。可惜的是,扣掉極為少數熟人所為的案件,絕大多數的被害者根本對加害者一無所知,此時就必須透過新世界的「人肉搜索」機制,以弭平他與被害人之間資訊不對稱的問題。被害人可以選擇用操作簡單的人像繪圖功能描摹加害者的樣貌;或者是從網站上與犯罪資料庫同步的頭像逐一指認。一旦完成了這道程序,哥倫布便會完成剩下的工作:取得詳細的檔案、確認符合「司法判決失能」條件、調查案件敘述的可信度、擬訂計劃......
以及,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