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喜微微睜眼,發現自己身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被綁在一張椅子上,手腳都被捆著。
「老師,你醒來了?」
男人繞到他前面,分開他被捆住的雙腿,輕輕蹲在他的兩腿間。
「我等了你好久,天天月月年年都在等你更新,哪怕你挖了十幾個坑不填,有的兩三年更一篇,我都一直等著你,可是你居然就這樣說再見了,也不回我的私信,你真的太過分了……」
徐喜大為震驚,他不相信有人會這麼喜歡他的小說,更不相信會有人為了他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者斷更的事,把他綁到這裡來,還特地跟他說這麼一番話。
男人開了房間的燈,跟徐喜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牆上。
四面牆壁和天花板,到處都貼著密密麻麻的相片和紙,那些相片是各種角度的徐喜,列印紙則是徐喜各種寫完及沒寫完的小說,貼了滿屋……
「老師,你這下信了嗎?我不是什麼壞人,只是一個特別喜歡你的普通讀者。」
作者簡介:
臭碼字的學畜一枚
靈感來時走火入魔
飯可以不吃,書不能不看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小作家⬘
「寫的這是什麼垃圾啊?」
徐喜敲完最後一個字,翻了翻網頁上的評論區,看到最後一條惡評是三個月前發出的,之後連有心思罵他的人都沒有了。五十多萬字的小說,敲敲打打了小半年,他已經沒情緒再寫了。
但是他很快地回罵那個讀者:
「你是個什麼垃圾?」
螢幕上的藍字發著幽幽的光,一閃一閃,刺得他眼睛流淚,像是以一種尖利刻薄的方式嘲笑他的無知與無能。
房門這時候才咚咚咚地被敲響,這是近一個月來,家裡第一次來了個活人。
徐喜佝僂著酸痛的背,起身去開燈開門。為了省電,他不怎麼開燈的,導致視力越來越差,看什麼都像是隔著層霧,模模糊糊的,一不小心就被自己到處亂扔的泡麵盒子絆倒在地,摔個狗吃屎。
「小徐啊,不是阿姨說你,欠了大半年的水電了,快點地吧,房子你住不了,還有人要住。阿姨已經是大發慈悲了,都沒收你的燃氣費了。你看,你是不是也得顧及顧及阿姨呀?」
徐喜看著那矮矮胖胖的房東,心想,扯犢子,他根本不開煤氣,哪來的燃氣費?
但面上還是帶著討好式的微笑。
「阿姨,今天先給您一半吧,我這個月的全勤馬上就下來了。」
房東滿臉的不情願,肉在臉上疊了幾層,拿著那皺巴巴的一沓錢嘟嘟囔囔地下了樓梯。
「年輕人一天天不務正業,房子都住不起,還想幹什麼?」
徐喜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了看月亮,那月亮藏在稀薄的雲霧之後,看著很憋屈,很煩悶,很壓抑。
徐喜笑了,寫多了沒有營養的垃圾廢物,連看著這樣的夜色都只能口吐幾個簡單的形容詞了,要是以前,是不是還能說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這樣的話來呢?
徐喜轉身進了狹窄的出租屋,門一關,濁氣就依然被鎖在裡面,外面的世界還是一片乾淨。
他撥通了編輯的電話,那邊懶洋洋地接起來,身邊還有女人的呻吟聲,對方在電話裡的回覆也是大喘粗氣,跟爬了十層樓一樣。
「徐老師啊,你說寫不下去了?又要斷更?你開坑不填土,現在斷更得有點多啊,那什麼,哎呀別他媽的這麼快吸!老子會射!啊啊不好意思,你剛說什麼?我?我剛說什麼來著?啊,對,對,你明天來編輯部一趟,我們聊聊你那本……叫什麼來著?《社會與法》?還是《法制國家》?哎呀肏你媽的別吸了肏肏肏……」
徐喜強忍著一通噁心,淡淡地說:
「是《失範行為》。」
這時候,螢幕前的提示音輕輕「滴」了一聲。
徐喜點開一看,是小金魚給他發來的評論和私訊。
7
評論是:「老師又更新啦!好開心,我等了好久好久呢!今晚看完老師的文美美地睡下,祝老師晚上也好夢。」
私訊是:「老師老師,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這本千萬不要斷更呀,我在三部曲裡最喜歡的就是現在的這本《失範行為》,老師更新別太辛苦啦,老師晚安。」
又是她,又是小金魚。
這是他現在幾乎是唯一的讀者,在他每次更新的時候小金魚通常都會發上四五條評論,至少是發一條,還有數不清的私訊。他一開始寫作的時候會抽空一一回覆讀者,當時就記住了這個小金魚,點開頭像,性別認證是女性的「她」,頭像是手繪的一個小孩子,正癡癡地望著魚缸,觀賞裡面的小金魚,所以她才叫小金魚啊,徐喜想。沒想到他寫那麼色情、暴力且血腥的東西,還有會這樣單純的女孩來看,還看得這麼入迷。
後來他越寫越糟,越寫越找不到感覺,讀者群也漸漸沒了,他就更沒了更新的動力,於是慢慢地沒了評論,沒了私訊,上不了編輯推薦的榜單,只能靠全勤獎度日,他也一下子對寫作感到心灰意冷。
但那個游不死的小金魚還一直勤奮地催更他。天天給他留幾條評論,就算在他不更新的時候,也翻出他以前的舊文往上加評論,在寥寥無幾如同荒原般的評論區蓋了幾百層樓出來。
徐喜看到甚至有人質疑那個「小金魚」,跟小金魚在評論區對線。
「你是作者本人吧,披了馬甲糊弄誰呢?在這兒天天蓋樓有意思嗎?寫得這麼爛,你就是蓋個迪拜大樓出來也沒人看啊。傻逼玩意。」
小金魚就發了很多哭泣的貓貓頭回覆,說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很喜歡徐老師而已,沒想到會給別人帶來這麼大的困擾,但她真的不是徐老師本人,她只是想要得到徐老師而已。評論她也不會刪的,那體現了她對徐老師滿滿的喜愛之情。
「神經病啊你。」那個挑起事來的人這麼回覆小金魚。徐喜看了那小金魚的回覆也覺得確實是不太正常,是不是少發了什麼東西?怎麼會是「想要得到徐老師」?真是好笑死了。
但是徐喜承認,確實是小金魚支撐著他度過了他最為艱難的一段歲月,在私訊裡的鼓勵,評論區的催更,都叫他每每深入低谷時都能重振起來,一點一點地掘土似的,啃著啃著寫。
但現在,人走茶涼,只剩小金魚一人的時候,他的希望趨於微茫。
他的作家主頁簽名一直沒變,寫的是:哪怕只剩一個讀者,我也要堅持寫完!
那是他五六年前寫的,現在讀起來早就變了味。不禁感嘆於自己當初愚蠢的年少輕狂,怎會如此無知,不知天高地厚,在寫小說的路上橫衝直撞,最後頭破血流,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無所獲。每月的全勤連吃飯都困難極了,更別說有朝一日能從雞窩飛出金鳳凰。
出人頭地?徐喜,你可想都別想了吧。
他沉重地閉上了眼睛,明天天亮,他又不知道該怎麼混自己的日子了。
第二章 ⬙哪怕就剩我一個讀者⬘
「徐老師,來坐坐坐。」
幾個月不見,徐喜感覺他的編輯更加肥頭大耳了。
「咱就是說你的那個什麼《違法亂紀》……」
「是《失範行為》。」
「啊對對對對對,《失範行為》是吧。我從頭到尾看過了,要我說的話,人設太老套,不新穎,太俗,你懂吧?現在大家喜歡看什麼,你就得去寫什麼,你光寫自己想寫的,不寫大家想看的,你說這事鬧的,那你不吃全勤,誰吃全勤?你呀,不要寫什麼市井爛俗題材的小文,現在誰稀罕看那個啊,大家都生活得苦不堪言的,小說那就得加麻、加辣,來點兒甜嘛,你雖然寫的是色情小說,但是不夠甜,你知道嗎?甜是什麼?你不知道,我知道呀,我做了十多年的老編輯了,那超市隨便買一罐糖嘗嘗就知道什麼是甜……」
徐喜懶得跟他廢話一籮筐,開門見山道:「你就說怎麼改吧,我看我能不能改。」
「啊,改起來也不難,兩個男主都先刪了,寫群像,多來幾個CP,十來個人五六對CP最好,不多不少。CP隨即組合,大亂燉一下,適時來場狗血,相互戴綠帽最好,前任、現任、白月光全都來一遍,炮友至少兩個,一夫多妻、一妻多夫都要,然後加入穿書、金手指、觸手,什麼怪力亂神的,啊對,就是
你喜歡的那些重口的,什麼殺人越貨、毀屍滅跡……再加點骯髒且畸形的愛情線,比如強制愛、關小黑屋啥的,再來點懸疑,來點恐怖、刺激的那種,《東方快車謀殺案》看過嗎?最後結局要寫全員惡人,啊不,說錯了,是全員好人,但是主角是惡人。」
「……您知道您在說什麼嗎?」徐喜幾乎是強壓怒火了。
「你沒記下來?那你回去好好記一記、改一改,那啥,還有兩個月是不是就該完結了?我看你也剩的不多……啊,還多著呢,那你抓緊時間寫啊,日更兩萬字吧。那個,我還有事啊,先不跟你說了,有事聯繫!」
徐喜兩手空空地來,兩手空空地離去,出了編輯部大門的時候,他聽見還沒走遠的自己的編輯正跟其他編輯抱怨道:
「就是在敷衍嘛,越寫越懶,我都懶得說他,油鹽不進的東西。
「我看不上敷衍,是根本不會寫作,文筆、人設和思路都極差,連小學生都不如。
「他那些東西,不是個文盲都能寫出來,囉哩吧嗦地寫一堆背景介紹,哎呀我看得都腦殼疼,當他編輯怕不是要短命吧?
「就是靠水字數拿全勤吧,這種人,嘖嘖嘖,活著都是社會蛀蟲。
「他還搞了什麼三部曲?我的親娘嘞,一部都沒人看了,還三部。他有那閒時間,拿去玩女人不好嗎?
「他是那邊的,只能玩男人啦。再說他也沒錢,誰讓他白嫖啊?
「或者被男人玩?
「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叫聲猶如報警器一般在徐喜耳邊轟鳴。
他從未感到自己如此灰頭土臉過。
說什麼只要有一個讀者就要一直寫下去,都是屁話,現在回看自己過去的狂言,只覺得可笑至極。曾經的希望那麼大,現在被現實摔得粉碎。
徐喜記得最開始選擇自由寫作是因為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老師在班上念了他的作文,說「徐喜寫的是最棒的。大家都要向徐喜學習」。
徐喜記了一輩子,他以為他真的有寫作的天賦呢。
他辭了正經的工作一心寫作的時候,他爸爸徐正浩堅決反對。
「你以為你不是文盲就能拿這個當飯吃了?你做你的大頭夢去吧!人家金字塔尖的人吃得香,你就以為自己能分到一點肉渣、肉沫子了?可去你的吧!你就是那底下吃屎的都趕不上熱乎的!不准去做,給我老老實實地去工作!」
徐正浩是軍人出生,那個年代的軍人沒什麼文化,大嗓門大脾氣,對徐喜是打壓式教育與命令式口氣。當初徐喜要學文,他反對,最後徐喜學了理,勉勉強強壓線去了個一本,上完學又考研,考完研就工作,平平淡淡,他很痛苦,怕自己一輩子不能做喜歡的事。
他喜歡的就只有寫作而已。
所以他就辭了工作。
徐正浩聽說兒子辭了工作要寫小說,狠狠搧了十幾個巴掌上去,要不是妻子陳敏攔著,他能把他兒子活生生搧死。
陳敏哭著拉住徐正浩說:「你這是幹什麼呀,兒子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不心疼,他都多大了,你還打臉呢?」
徐正浩:「我就是要搧死這個龜孫玩意!狗東西!一天天淨那些不務正業的閒活!人家寫得來小說,他指甲大點兒的腦仁能寫出什麼雞巴東西?簡直是我老徐家的笑柄!敗類!」
陳敏勸不動丈夫,就去拉著兒子的胳膊勸。
「小喜呀,你快跟你爹道歉,叫他原諒你。」
「我憑什麼?」
徐喜冷冷地對他母親說。
「我憑什麼?」徐喜又對他父親說了一遍,徐正浩愣住。
徐喜厭惡父親的刻薄暴躁,無法溝通交流,近乎於惡毒。更厭惡母親的軟弱無能,從來不站在自己這邊,被父親沒有道理的淫威壓制一輩子,也不知道被打的時候還手,只知道兒子被打的時候要勸兒子跟她一樣道歉、求原諒,以為這樣生活就還能勉強過得下去。
徐喜辭職決定寫小說那天,也是他跟父母徹底斷絕關係的那天。
在他摔門出去的前一秒,他依然不忘刺激他的父母:
「還有,告訴你們,我喜歡男的,跟男人天天上床。」
然後很快的,徐喜跟他的男友朴成也分手了。
朴成很為難,但在徐喜看來,他也並不如他自己想的那樣為難,他倆大學的時候在一起,這麼多年過去,感情早就淡了。在一個同性不能結婚的國家,說散就散比那些真正合法的夫妻要簡單得多,徐喜感到慶幸。但朴成還有些餘念,於是兩人最後就在朴成家裡做了一次——因為徐喜的出租屋又小又破,到處扔著還沒收拾的泡麵盒,沒法容納兩個人沉重的性愛——就算徹底不相干,朴成在徐喜走之前拉住他,跟他說,「有事記得找我,反正我也結不了婚。」
徐喜說,「你不結婚也得再找別人,不能這樣。」
朴成堅持道,「我要是換手機號碼了會告訴你,你也得告訴我啊,不是愛人了還是朋友嘛,朋友有難,我肯定不會不管你的。」
徐喜想,朴成老是這樣,老好人一個,這種看似高貴的品性卻叫他沒來由地厭惡。他討厭朴成那種居高臨下的、彷彿施捨給他的感情。
於是他毫不客氣地說:「誰他媽的沒事幹會跟朋友做愛,滾蛋。」
徐喜從編輯部昏沉沉地出來,去社區外面常常逛的小吃街買了一個烤紅薯。
甜軟香糯的烤紅薯,是他最喜歡的,握一個在手心裡,覺得像握著一個黃澄澄的心臟,整個人也有
了些許生氣。
他看那烤紅薯的大爺穿得破破爛爛,跟他一樣,得了些許安慰,但聽說人家一個月也能掙好幾千,他就又心裡不平衡了,只是默默地吞食他的烤紅薯。
徐喜吃著烤紅薯的時候,順便欣賞小吃街對面林立的別墅區,一道街,兩條斑馬線的距離,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把徐喜這樣只能住等拆遷的破爛居民樓的窮人和乾淨舒適的別墅區的富人分得如此分明,分明得叫人感到刺目。
徐喜把吃剩的紅薯皮扔給了在小吃街轉悠的流浪狗,傷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他像是不死心似地又翻了翻評論,確實沒人再回覆了,小金魚給他發了那麼多的私訊,全堆在信匣中,他也懶得再去回,甚至覺得這人真是不識好歹,沒看到別人都走了,不看他的小說了嗎?怎麼還死纏爛打,還叫別人誤以為她是他披的什麼馬甲號在蓋樓求熱度。
說不定表面上說喜歡他的小說,背地裡根本沒為他花過一分錢,看文都是看盜版網站上的,白嫖之後再跑過來給他評論,裝乖。
他又看了看小金魚給他的留言。
神經病,他寫的是色情小說,小金魚還老愛在評論區自顧自地討論她對他的小說裡的人物角色、劇情的理解,動輒長篇大論,很有自己的感悟似的,說到動情處還會一直發流淚貓貓頭的表情包。
他煩躁地關上了電腦,把那破爛掉牙都沒錢修一下的電腦徹底砸進了垃圾桶。
樓下立刻上樓在他門口罵:「砸死你爹的,什麼傻逼玩意兒!大晚上的,還叫人睡不睡了?什麼東西。」
徐喜沒理會,罵他的人可太多了。讀者罵他,編輯罵他,房東罵他,鄰居罵他,只有他餵了紅薯皮的流浪狗會給他搖搖尾巴,僅此而已。他飛快點了點自己的存款,然後發現所剩無幾。
不知是什麼時候,他生出了想要去死的念頭。
他在手機上點開自己的作家網頁,在動態裡發布了最後一條:
「想好了,最後一站,黃浦江,這就拜拜啦。」
語氣輕鬆無比,心情極度沉重。
把剩下的錢大手大腳地花完,美美地吃吃喝喝一頓,就去死吧。反正這世上也沒有在意他的人了,不是嗎?
徐喜下定了念頭,就關了手機爬上床,安心睡覺。
馬上就擺脫了吧,擺脫這個世界,也讓世界擺脫我這個社會蛀蟲吧。
徐喜不知道那一晚,他的私訊和評論區都被小金魚轟炸了。
他沒來得及看到那個讀者最後給他的留言,小金魚連續發了一百多條催更和求他回來,其中一條甚至用紅字重重地標了出來,後面還帶著無數個流淚貓貓頭的表情符號。
「你不是說好就算只有一個讀者,也會更新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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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列車上的漂亮男人⬘
徐喜在火車上昏昏欲睡,做亂七八糟的夢。
他夢見很多以前的瑣碎事情,他記得小學放學回家,偷偷在作業本下面墊著稿紙寫小說,結果還是被徐正浩發現,幾乎是往死裡揍。
他的第一本小說叫《死灰》,裡面的大反派就是以他爸爸為原型,是一隻滿肚流膿液的毒蜘蛛,連人都不算,而他是教皇,有一個忠心耿耿的騎士,跟他一起衝鋒陷陣斬殺敵人。現在看來文筆幼稚,劇情也很亂,但當時被班裡傳看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人帶自己的本子去謄抄他的小說,說要珍藏一本。
等到他的手寫稿傳回他這裡的時候,都給人翻爛了,文本邊緣還有不少同學的批註,不會誇他的男孩子就說寫得真好!你是以後要去當大作家的吧!會誇的女孩子們細緻,甚至夾了便利貼在裡面,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堆,分析裡面的角色和劇情,侃侃而談,最後總要表達對他的無限崇拜之情。
那是徐喜最快樂的時光。
可是隨著人的長大,夢想顯得無足輕重,而非要把這麼一個虛無的東西置於至高無上的地位,甚至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
年少想成為大作家的徐喜也漸漸地歸於平庸。
火車一個剎車晃動,一車硬座的人都被晃醒。徐喜旁邊是散發土腥味的農民工,不知什麼時候靠在
他肩上睡著了,哈喇子流了他一身,散發窮人特有的臭味。
這是徐喜所厭惡透頂的,卻也是跟他沒有什麼區別的氣味。
列車員不耐煩地快速走過一節節車廂高喊:
「鄭州到了,鄭州!要下車的快點!」
雖然徐喜嘴上說自己要在死前大手大腳地花錢,但一看自己幾千塊錢的存款,還是心虛了。臥鋪也沒捨得買,最後就只買了硬座,得迷迷瞪瞪地坐一個晚上才能到上海。
沒睡好不要緊,他能在死前吃頓好的就行了。
火車再次啟動,聲音轟隆,列車員的嗓門比火車大得多,推著小餐車路過,一邊扯著嗓子喊:「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雞爪、小麵包,來來來收下腿啊……」
徐喜叫住她,說:「我要瓶啤酒。」
然後又改口,「要兩瓶吧。」
最後要了三瓶。
旁邊的農民工看著他的酒,艱難地咽了咽口水。
「喝嗎?給你倒一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徐喜看他口水咽得那樣艱難,於是發出邀請。
「不啦不啦,待會兒我還得下礦,不能沾酒的。」
農民工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歪歪扭扭的大黃牙。
「那抽菸?」
煙霧繚繞中,徐喜三瓶酒下肚,已是有些綿綿的醉意了。他跟身邊的農民工熟絡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侃地,人家問,「你去上海?去玩吧,真好,我老婆和孩子都沒去過,我也沒去過,我也想帶他們去看東方明珠。」
徐喜就笑了,他不是去玩的,是去死的。
農民工又問了些啥,他腦袋昏沉,有些聽不清也記不清了,就是這時候,不知是誰開了車窗,冷空氣吹了進來,叫他有些清醒了,煙霧也順著窗縫溜走,一副不合時宜的皮鞋突兀地出現在車廂裡,大家的目光都忍不住地看過去。
徐喜也不禁看向那西裝得體的男人,他在整節硬座車廂就像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怪胎,之所以這樣說,一方面是出於徐喜自身對於有錢人的嫉妒,另一方面則是他真的很怪。
大家都以為,這樣的人只會出現在飛機的商務座上,而不是火車的硬座,還是更便宜的綠皮火車。
推小餐車的乘務員又繞了回來,一眼就看到了穿西裝及皮鞋的男人。
「先生先生,您是迷路了嗎?頭等座在您後面的方向直走。」
「不是,我找人。」
男人禮貌地跟乘務員點頭微笑,乘務員有一絲的詫異被徐喜捕捉到,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到最次的座位來找人,確實不可思議。
徐喜舉杯痛飲,可惡啊可惡,他為何如此仇富。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男人緩緩朝他走來,走近了他的座位,面對著他,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喜悅之情。
「請問,是徐老師嗎?」
西裝筆挺的男人出人意料地非常羞澀,徐喜看他真是來找自己的,大為吃驚。他絞盡腦汁地想,被他剪得乾乾淨淨的社會關係都找不出這麼一個人來。
「你是?」徐喜為了省那幾塊錢買硬座,黑著沒睡好的眼圈,眼皮都快抬不起來。
「我是你的讀者,我很喜歡你,也很喜歡你的小說。就是《失範行為》那一系列的小說,我反反覆覆地看著。」那人有些激動,聲音微微顫抖。
農民工在徐喜旁邊,聽說他會寫作吶,瞬間眼神就盛滿了欽佩。
「哦。」徐喜在這種時候面對讀者完全沒有喜悅的感覺,而是報復性地想,哪來的二百五跟他說這些,不如直接把幾十萬甩他臉上來得痛快。他不會以為自己還在寫吧?他可千萬別這麼想。
「可以、可以跟我握個手嗎?徐老師?」
徐喜無奈,想這男人雖然是前讀者,他也再也不是作家,但是滿足讀者這個心願還是可以的,於是起身跟他握了握手,這才發現男人的手冰涼,像是非常緊張一樣。
徐喜笑,不至於吧?真以為他是多有名的名人呢?但是一抬眼看清男人的臉,眉眼精緻到叫人無話可說,漂亮的眼睛像狐狸一樣勾人,五官無可挑剔,渾身給人親切舒服的感覺——但總覺得像個假人一樣,徐喜想,這人好像是玻璃質地,晶瑩透亮,沒一點兒雜質的感覺,完美得反倒叫人心慌。
其實是徐喜看著他,心裡生出自卑的情緒來。
這樣的人,居然說是他的讀者,這世界。
男人跟他握完手就禮貌地點點頭走了,農民工又圍過來跟他嘮叨,還有幾個準備跑到上海玩的高中女生也湊過來好奇地跟他問這問那。
「哥哥,你寫的是什麼小說?人家怎麼會是你的讀者?我們也想看看嘛。你筆名叫什麼?《失範行為》又是什麼?」
「你真的不認識他嗎?剛剛他一進來,我們都嚇壞了,以為是什麼明星表演節目來著呢,就說火車上哪兒有這好事,真是的。」
「我以為他是空少,飛機掉下來他迷路了,跑到火車上來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徐喜也跟著笑。
確實,那男人的確美得不尋常,是那種只要往人堆裡一站就叫人無法忽視且無法移開眼睛的美。
但是那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徐喜被那不尋常的男人點起關於寫小說不成器的傷心往事,多喝了些啤酒,酒量不好就更是醉了。一陣兒胃裡翻江倒海,他跑到火車上的衛生間大吐。
也許是眩暈,也許只是單純地忘了關門,總之徐喜在狹窄的衛生間嘔吐的時候,他感到有人推門進來了。他吐得難受,撐著牆背對著門,一開始以為是急著用廁所的人,徐喜就說,「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下。」那人沒離開,徐喜就以為是到站了,乘務員急著鎖廁所,於是又說,「我馬上就好,馬上。」
那人還是不說話,但徐喜知道他就站在他背後,靜靜地看著他。
門被關上了,接著插銷一鎖。
「喂,都說了你等一下了。」徐喜不耐煩,撐著腰勉強轉身,狹小的衛生間裡站了兩個人,就顯得更侷促。
哦,身後那人是他的讀者,那個完美的男人。
「不好意思,我現在就出去。」
徐喜被自己的粉絲看見嘔吐的窘態,羞恥至極,他疑惑那人怎麼不知好歹,非得進來跟他兩個人堵在一個衛生間幹什麼,他剛要拉開插銷出門,結果一個噁心翻湧上來,他差點站不穩栽倒便池裡,於是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吐了他一身。
該死的,怎麼能吐在他的讀者身上,這說不定是他唯一的讀者呢。
徐喜到現在為止是徹底不想活了。死了算球,這破事,丟人丟到家了。
但是轉念一想,死都不怕還怕這個?吐就吐了吧,你都過氣多久了,還怕他到處招搖這事嗎?這世上本就沒人關心你的狗屁死活,就你他娘的把自己當個玩意。
但是,對方該不會要他賠西裝吧,他可沒那個錢,得趕緊溜。
但徐喜腿軟,他跑不掉了。
「徐老師,你沒事吧?」男人像是毫不在意,很溫柔地俯身下來扶住他的肩和腰,幫他站穩。
「沒事,對不起啊,那個……」
「沒事的,老師,我這兒有止吐藥,給你吃一個。」
男人從兜裡摸出一個小圓藥片,餵到徐喜嘴裡。
徐喜很快就覺得好點了,不想吐了,但是感覺視線在慢慢變得模糊,身體不聽使喚,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像是要昏睡過去。
怎麼回事?
徐喜感覺到男人在用濕巾給他擦嘴角的嘔吐物和黏液。
下一刻,他感到男人的臉俯下來,香氣四溢的柔軟嘴唇吻上他還散發嘔吐物腥臭的嘴唇。
徐喜已經來不及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老師,你多睡一會兒,下車了我叫你。」
男人的聲音像有毒的蜜一樣甜。
第一章 ⬙小作家⬘
「寫的這是什麼垃圾啊?」
徐喜敲完最後一個字,翻了翻網頁上的評論區,看到最後一條惡評是三個月前發出的,之後連有心思罵他的人都沒有了。五十多萬字的小說,敲敲打打了小半年,他已經沒情緒再寫了。
但是他很快地回罵那個讀者:
「你是個什麼垃圾?」
螢幕上的藍字發著幽幽的光,一閃一閃,刺得他眼睛流淚,像是以一種尖利刻薄的方式嘲笑他的無知與無能。
房門這時候才咚咚咚地被敲響,這是近一個月來,家裡第一次來了個活人。
徐喜佝僂著酸痛的背,起身去開燈開門。為了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