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麥達利
一夜之間,我成了藝術顧問和投資仲介。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盡我所能說動世界上那些貪婪的笨蛋把現鈔拿出來。我讀書、研究,我到倫敦和紐約的蘇富比和佳士得拍賣場去。我在巴黎買了我第一幅達利的作品,是一張一九三七年未來派的鋼筆畫,上面看起來像是一大堆漩渦和橢圓形或者是烤豆子。我沒有要求真跡證書──據說那是一幅《美國週刊》委託的畫,那是在一九四○年代滿有名的雜誌──我也沒有去查把畫賣給我的、那傲慢又自大畫廊老板的信用。誰知道,說不定已經有逮捕令發出來要抓他了,否則他為什麼會把一幅達利的真跡以半價售出,尤其是如果──他向我保證──這幅畫被著名的巴黎德奧拍賣場拍賣員估算出售價是他開的兩倍的話?我只覺得撿到便宜了,就買了下來。這也看得出我那時候有多輕信別人而沒有經驗。
我付完錢,買下那幅已經框好的畫,然後就碰上了新手的好運氣。當時賣家不曉得,我那幅達利的畫印在一家公立的美術館目錄裡,一張黑白圖片,佔了半頁的篇幅。第二天,我把我付的價錢乘以三倍,將那些漩渦和橢圓形和烤豆子掛在安特衛普「總裁大樓」裡我那嶄新的主管辦公室牆上,儘管我從來沒真做過藝術的交易,卻把那幅畫賣給走進門來的第一個「投資人」。
以下就是這位拿著塑膠購物袋的當地殯儀館老闆成為我第一個客戶的經過。
我對他說,做他這一行想必會讓人傷心,畢竟客戶都已經死了。
「這就是人生啦,」那位殯儀館老闆回答說。「今天你在這一邊,明天就可能到另外一邊去了。一個死人就是一塊木材,而我是個木匠。我鉋平打光,等看起來比原先好看之後,就把那塊木材給埋了。認真去想的話,那些過世的人都不是我的客戶。我只有一個客戶:天上的上帝,衪掌管生死。只要上帝在我這邊,到處就會有死人。」
我請他坐下。
他穿著屬於他這行的制服:深灰色西裝、白襯衫、灰領帶、擦得晶亮的黑皮鞋。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背直得像根棍子,那包塑膠購物袋抱在懷裡,從頭到尾沒有蹺起他那雙長長的腿。
「我的銀行經理說我應該來和你談談,」殯儀館老闆說,他全身上下好像只有嘴在動。「你能為我做什麼我銀行經理做不到的?」
「我可以幫你洗錢。」我說。
「你有什麼可賣的?」
「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我不是業務員,我是個藝術品經紀人。我唯一的客戶就是薩爾瓦多.達利。我賣這些藝術品不是因為它們有多少藝術價值,或是它們有什麼美感,而是純粹把它們當作投資。藝術市場是全球性的,在過去五年來已經每年成長了百分之三十。來自中國、印度和俄國的錢已經加入競標,把價錢往上推了。將會有一天,我幫你再賣出去,賺一大筆錢。」
「你能保證有多少利潤呢?」
「完全沒有上限。」
「長期投資嗎?」
「沒什麼長期,我們明天都可能成為你所謂的死木材。」
「我手上有一萬美元。」
我聳了下肩膀。「達利的畫可不是清倉大拍賣。」
「五萬。你有什麼值五萬的?」
「沒有,我跟你說過了:達利可不是清倉大拍賣。」
「那就十萬吧。」
「這才像話嘛。」
「要是達利死了,」那位殯儀館老闆笑著說:「我很樂於給他的鬍子上點蠟,他就會像個新的一樣。」
「我什麼時候會收到你的錢?」
「現在。」他說著立即行動起來,把塑膠袋裡的東西倒在我那張全新的桃花心木辦公桌上。桌面上突然滿是英鎊、美鈔、法郎、德國馬克、丹麥和挪威的錢幣、西班牙幣,還有各式各樣比利時、瑞士和俄國的錢。
「你這些錢是哪來的?」我一面忍住笑、裝得很自然的樣子問道。
那位殯儀館老闆很愧疚地說:「你知道,服侍天上的上帝是個國際性的生意呢。」他說完就快步走了出去,手裡小心地緊抓著他那幅小小的達利傑作。
我就是這樣開始進入了藝術的世界。我的第一筆交易來得太容易了。毫不費力。我猜這是新人的好運氣。我以為自己會興奮好幾個禮拜。我在新辦公室裡的那一場好戲讓我想到幾年前看過一部伍迪艾倫電影的名字:《拿了錢就跑》(譯注:影片之中文片名為《傻瓜入獄記》)。那是一部經典作品,用紀錄片的形式來講由伍迪艾倫演的那小毛賊維爾吉爾.史塔克威爾。我覺得自己也是個小毛賊,我拿到了錢,現在是該跑的時候了,可是我沒有跑。儘管我對自己剛剛唬騙那個殯儀館老闆,把他辛苦賺來的錢掏出來的這件事是否道德有點遲疑,但MMC的總裁卻非常高興,對我開心地微笑。第二天,他帶我去見他的私人裁縫,在我享受一杯下午咖啡的時間裡,替我量身訂製了一套西裝。
「你真是個天生好手,史坦!太精采了!」總裁讚嘆道。
「我真搞不懂。這些有錢人為什麼要買藝術品 ?」我問道:「是想要美化他們的生活嗎?」
「去他媽的美化!」他說。
「增加他們的文化……氣質?」
「別讓我後悔雇用了你,史坦!」
我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他們買畫真的是為了……為了投資?」
MMC的總裁點頭微笑。
「我能賣到什麼程度?」我問道。
「你開價的唯一上限就是買家願意付的數目。」總裁告訴我:「要是你厲害的話,價錢根本沒有上限。完全沒有。有錢人總想炫耀他們的財富,卻又不想看來庸俗。我的意思是,他們總不能把鈔票掛在牆上吧?永遠記住:一、只要你不亂唬他們,有錢人就會尊重你。二、那些闊太太是你的祕密武器。還有第三點,不能有憐憫心,錢要拿得理直氣壯,而且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永遠要記住,這個世界的每筆大財富都是以一生的犯罪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
「好吧,該是上工的時間了。」我說。
MMC的總裁點了點頭。「這才像話。」
「我需要找更多達利的畫。」我非常堅決地說。
第二天,回到總裁大樓裡MMC的辦公室之後,我開始仔細研究一堆有達利畫作的資料:法院檔案,以及拍賣公司和美術館的目錄。我手裡拿著放大鏡,完成了一份達利簽名進化的年表,就像做仿冒品調查一樣,小心仔細地檢查我所發現的至少六六六種不同的達利簽名式。正好六六六種,我知道,這個數目字有點讓人難以相信,可是答案是肯定的,正好六六六種。
我臉上露出了笑容,達利同一個簽名從來不用兩次,而他又醉心於創出全新的變化。有些簽名本身就是藝術品。可是……沒有兩個達利的簽名是一樣的。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達利簽名呢?我不知道,全都是嗎?或者全都不是呢?我找一個攝影師朋友拍下這六六六個簽名式的特寫,再放成很大的照片。我把自己關在浴室裡,用晒衣服的夾子把那些放大照片掛在晒衣繩上晾乾,再拿這些簽名和刊登在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出刊的《時代》雜誌上那個很早期但絕對真實的達利簽名來做比較。在我看到我這剪貼工作的最後結果時,不禁笑了起來。任何一個筆跡學家要是能研究所有這些匆忙之中塗畫出來的東西再加以分類編目的話,一定會大呼過癮。有些後來的簽名下方會劃線,有些沒有,而後來的簽名裡,幾乎每一個薩爾瓦多的S和達利名字最後的 ,全都完全不同。
從一九七八年以後,大部分的簽字都絕對有手顫的現象。這些簽名和早期絕對真實的達利簽名一點也不像。把這幾百個真真、真假和假假的簽名式收集在達利相關資料剪貼本裡,豈不是一個大好的主意嗎?真真:達利自己個人的簽名,絕無疑問。真假:可能是達利的簽名,但也可能是別人簽的。假假:絕對是別人簽的。那真太過癮了!可是我不能做出這件事,這會毀了我的生意,還有我的收入。達利在很多場合都說過,越混亂越好。混亂能使創造力獲得釋放。也許他說得對,我想道。往事不說,一切發生在過去的事就全忘了吧。我把那些照片從晒衣繩上取了下來,用剪刀剪得粉碎,再把碎片丟進馬桶裡沖掉。有人敲門,進來的是MMC的總裁。他捧住我的臉,好像他是教父一樣,在我兩頰各吻了一下,然後給我一個巨型滾輪式資料架,上面是歐洲各地幾千名首富的姓名、住址以及財務狀況。
這就是那些受騙笨蛋的清單,我想。
「業績如何?」他問道。
「報告總裁,頂呱呱。」
他揮舞著拳頭。「再多賣點,史坦,賣得再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