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高中甫 世界的茨威格——茨威格的世界
喜歡文學的人,特別是喜歡外國文學的人,史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這個名字對他們決不是陌生的,他的小說,如〈灼人的秘密〉(Brennendes Geheimnis)、〈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Brief einer Unbekannten)、〈一個女人一生的二十四小時〉(Vierundzwanzig Stunden aus dem Leben einer Frau)、〈西洋棋的故事〉(Schachnovelle)等,早為讀者們熟知喜愛了。這位原奧地利作家的作品大部分都被翻譯成中文,且有多種譯本,至今其勢頭不衰其熱度不減。粗略地統計,茨威格的小說無論是長篇和中短篇均已全部譯成中文,他的多部傳記以及散文、遊記和書信亦已有中文譯本。茨威格曾在一九三六年的一份簡歷中表達了這樣的願望:「正如我感到整個世界是我的家鄉一樣,我的書在地球上所有語言中找到友誼和接受。」
史蒂芬‧茨威格一八八一年生於維也納,父親是個猶太人,開辦一家紡織工廠,母親是個銀行家的女兒。家庭的殷實富有使茨威格受到良好的教育,培養了他對文學藝術的興趣。
維也納當時是由多民族組成的奧匈帝國的首都,這個帝國成立於一八六七年,到世紀末國運式微,政治衰敗,但這也是奧地利歷史上文學藝術生機蓬勃的時期,維也納正如茨威格所說,「是西方一切文化的綜合」。馬赫(Ernst Mach,1838-1916)的哲學,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精神分析學,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理察‧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1864-1949)、勳伯格(Arnold Sch闤ochnberg,1874-1951)在音樂上贏得世界性的聲譽,建築和繪畫藝術上分離派和印象派的成就已響譽歐洲,而文學上則是「青年維也納」的崛起。這個文學團體不久就成為奧地利和維也納文學生活的中心,它標榜著一個新的文學時代來臨,迅即贏得年輕一代的敬仰和追隨。茨威格就是在這種文學氛圍中步入文壇。
還在中學期間,一八九八年茨威格十七歲的時候就在報紙上發表了他的第一首詩歌。一九○一年他在維也納大學求學時就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銀弦》;他的第一個短篇發表於一九○二年,第一部短篇小說集《艾利卡‧埃瓦爾德之戀》(Die Liebe der Erika Ewald)出版於一九○四年;《泰爾西特斯》(Tersites)是他的第一部戲劇,創作於一九○七年,而作為傳記作家的茨威格,第一部作品是寫比利時詩人艾米爾‧凡爾哈倫的傳記《艾米爾‧凡爾哈倫》(匜ochmile Verhaeren),時為一九一○年。這表明,三十歲的茨威格在文壇上各領域都做了嘗試,並贏得一些名聲。
成功的文學起步使茨威格成為一名作家;但他並未因自己的成就感驕傲,而是清醒地認識到,如他在自傳《昨日世界》(Die Welt von Gestern, 1941)中寫到:「雖然我很早就——幾乎有點不大合適——發表作品,但我的心中有數,我直到二十六歲,還沒創作出真正的作品來。」標誌他自成一格的創作並贏得榮譽的是他在一九一一年發表的小說集《初次體驗:兒童王國裡的四篇故事》(Erstes Erlebnis. Vier Novellen aus Kinderland),內收有〈夜色朦朧〉(Geschichte in der D鄟ochmmerung)、〈家庭女教師〉(Die Gouvernante)、〈灼人的秘密〉和〈夏天的故事〉(Sommernovellette),作家和評論家弗里頓塔爾說,這本小說集使茨威格成為一個小說家(Novelist)。這部作品不僅獨具特色,而且表達出他在藝術上的追求:探索和描繪為情欲所驅使的人類精神世界,成為他此後作品的基本主題;從中也可以明顯感覺到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對他的影響。
一九一四年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場劇烈的政治「地震」,把他拋入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中。在藝術上敏感,而在政治上顯得遲鈍的茨威格在戰爭前一年處於動盪中心的維也納,還覺得世界「美麗而又合乎情理」。現在整個奧地利被民族狂熱所左右,整個歐洲陷入民族仇殺的氣氛中,他才開始更關注時代。一九一四年八月四日這一天,隨著德國對俄宣戰、德國對法宣戰、英國對德宣戰,茨威格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一句話:「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天」。生性酷愛和平的茨威格在短時間內無法擺脫民族主義的影響,寫了幾篇頌揚所謂「愛國主義」的文章,並自願入伍,在戰爭檔案處和戰爭新聞本部工作。但戰爭的殘酷使他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憾,一九一四年九月在報上發表感傷的和平主義文章:《致外國友人的信》。然而直到一九一六年初,如他在《昨日世界》中所言明的,他成了一個反戰主義者。
這場戰爭不僅改變了他的生活,引起思想上的轉變,也為他的創作注入了新內容。面對這場史無前例的民族殺戮,作為一個作家,一個和平主義者,他必然用筆來抗爭。一九一六年,他創作了戲劇《耶利米》(Jeremias),他自稱,他是懷著對那時代最強烈的對抗情緒寫出這部劇本。這是取材《聖經‧舊約》中的〈耶利米書〉而創作的戲劇。這位猶太民族的先知預言巨大災難降臨,但在狂熱的年代無人相信他,他被看成是傻瓜的叛徒。「用我的肉體去反對戰爭,用我的生命去維護和平」。在這位先知身上,我們看到了茨威格本人的身影。此外,他還寫了一些和平主義的文章,並且此後寫出了以反對戰爭、控訴戰爭為題材的小說,如〈日內瓦湖畔的插曲〉(Episode am Genfer See)、〈桎梏〉、〈看不見的收藏〉(Die Unsichtbare Sammlung)等。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德奧失敗而告結束。茨威格在這場民族殺戳的戰爭中失去許多,但他獲得更多。他在一九二六年一篇文章中做了以下總結:「失去了什麼?留下了什麼?失去的是:從前的悠閒自在、活潑愉快、創作的輕鬆愜意……,以及一些身外之物,如金錢和物質上的無憂無慮。留下來的是:一些珍貴的友誼、對世界更好的認識、對知識熾烈的愛,還有一種新的堅強勇氣和充分的責任感在逝去多年之後突然成長起來。是的,人們能以此重新開始了。」
茨威格對時代有了新的認識,對生活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增強他作為作家的責任感。因此,戰後到一九三三年這段時間成為他創作上的鼎盛時期,他完成了由九位大作家散論組成的《世界建築師》,包括《三位大師》:巴爾扎克、狄更斯、托斯妥耶夫斯基(Drei Meister Balzac - Dickens - Dostojewski);《與心魔的搏鬥》:荷爾德林、克萊斯特、尼采(Der Kampf mit dem D鄟ochmon H闤ochlderlin - Kleist - Nietzsche);《三位作家的生平》:卡薩諾瓦、斯湯達、托爾斯泰(Drei Dichter Casanova - Stendhal - Tolstoi)。茨威格多彩的文筆不僅為我們描繪了這些作家的生平,而且展示出這些大師栩栩如生的獨特性格和複雜幽暗的內心世界。這部《世界建築師》使茨威格成為享譽世界的傳記作家,他具有心靈建築師的眼光,和構建出一幢宏偉建築形式的天賦。
除了這部共三集組成的《世界建築師》,茨威格在這段時間寫了另外一些歷史人物傳記,如《約瑟夫‧福煦》(Joseph Fouch懌, 1929)、《德博爾德-瓦爾摩爾》(一九三一)、《瑪麗‧安東內特》(Marie Antoinette, 1932)以及稍後的《鹿特丹人伊拉斯謨的勝利和悲哀》(Triumph und Tragik des Erasmus von Rotterdam, 1934)等。在這些以及此後的傳記作品裡,茨威格遵循自己確定的寫作原則:「精煉、濃縮和準確」,更重要的是,他關注和追求的不是歷史進程的發展和探索規律性;激起他濃烈興趣的是一連串隱藏有心靈秘密的事件,他要展示的是這些歷史人物的精神肖像。
羅曼‧羅蘭稱茨威格是一個「靈魂的獵者」,在歷史人物的傳記裡,茨威格受歷史人物本身和歷史事件的左右,還不能充分發揮他靈魂獵者的本事;但在這一時期他創作的小說裡,特別是在小說集《熱帶癲狂症患者》(Amokl鄟ochufer)和小說集《情感的迷惘》(Verwirrung der Gef�ochhle, 1927)中就淋漓盡致地施展他的才能。與小說集《初次體驗》一起,這三部小說集被作者稱之為「鏈條小說」。《初次體歷》主要是寫兒童期;《熱帶癲狂症患者》內收有〈熱帶癲狂症患者〉、〈奇妙之夜〉(Phantastische Nacht)、〈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芳心迷離〉等,寫人的成年期;《情感的迷惘》內收有〈情感的迷惘〉、〈一個女人一生的二十四小時〉、〈一顆心的淪亡〉(Untergang eines Herzens)等,則寫的是人的老年期,它們構成人一生的鏈條。《初次體驗》寫的是激情和情慾,但不是兒童的,而是通過兒童的視角來觀察被激情和情慾所主宰的成人世界,這個世界充滿他們尚不理解的「灼人的秘密」。在〈熱帶癲狂症患者〉中作者展示的是在激情和情慾驅使下,成年男女不由自主地犯下「激情之罪」。在《熱帶癲狂症患者》一書中,主人公都是歷經滄桑的過來人,作者極其細膩地描繪了他們在激情和情慾的左右下或遭遇意外事件打擊時的心態和意識的流動。茨威格用自己的話表明了他在創作這些作品的意圖,他說,他是來展現與「激情黑暗世界中的幽明」相聯繫的經歷,帶有精神分析的印記。並稱「他的固有成份一直是一種強烈的心理學上的好奇」。
在二○年代,佛洛伊德的影響在茨威格的作品更為突現,情慾的力量和無意識的驅動力更受到了格外重視和著意描繪。〈熱帶癲狂症患者〉中的男主人公僅由於瞬間衝動而不惜殉情;〈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一個十三歲少女對一位登徒子一見傾心,竟像妓女般委身;〈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的一個出身名門的富有孀婦,竟為了一個年輕賭徒的一雙手而神魂顛倒,以身相許;〈情感的迷惘〉中一位受人尊敬的學者為卑劣的同性戀情慾而不惜出沒於骯髒下流齷齪的場所。由於茨威格創作中明顯受到佛洛伊德的影響,當時有的批評家曾譏諷茨威格的小說是佛洛伊德學說的庸俗化。這種見解失之於偏頗。茨威格不是展現精神分析學,尤其不是佛洛伊德性慾中心觀點的盲目信奉者。他用一種新的目光去窺視、展示人的心靈世界,去塑造人物形象。他筆下的形象本身具有藝術魅力且栩栩如生,就是一個明證。但不必諱言,情慾主題的偏愛和佛洛伊德學說的影響也給他的創作帶來一些弱點,一方面是不厭其煩地內心描寫使作品顯得臃腫、拖遝,另一方面,這類題材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時代感,而當他把視野轉向現實生活時,他創作的作品便有了強烈的批判力量和尖銳的現實意義,如〈看不見的收藏〉、〈桎梏〉、〈舊書商孟德爾〉等。
一九三三年,希特勒攫取政權中斷了茨威格創作上的高峰期,他陷入新的政治地震之中;隨著一九三八年他的祖國奧地利被吞併,茨威格被拋進另一種生活,成了無家可歸的流亡者。作為一個猶太人,他的種族正遭受滅絕的殺戮,作為一個奧地利的德意志人,他已成為亡國之人。在流亡期間,他雖沒有參加反法西斯運動,但他盡己所能,無私慷慨地去幫助那些受德國法西斯迫害的流亡者,減輕他們所受的痛苦。他在從紐約發出的一封信裡表達了他的心聲:「我的一半時間都用來為大洋彼岸辦理宣誓書,許可證和籌措旅行費用,我怕您想像不出這有多麼困難,多麼費力。我們這些逃脫彼岸秘密警察的人把這當作是首要義務,其他一切相比而言是微不足道的。」
儘管流亡生活顛沛流離,並承受著精神上的苦痛折磨,茨威格在此期間仍勤奮地完成了一些重要著作,其中有《瑪麗亞‧史都華》(Maria Stuart, 1935)、《卡斯泰里奧反對喀爾文》(Castellio gegen Calvin oder ein Gewissen gegen die Gewalt, 1936)、《麥哲倫》(Magellan, 1938)以及他生前唯一完成的長篇小說《焦躁之心》(Ungeduld des Herzens, 1939)等。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使茨威格陷入一種空前的悲觀和痛苦之中,遂稱之為地獄和煉獄的時代。一九四一年,他經美國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附近定居,然而他僅在這裡生活雖然不到半年,卻完成了他的自傳《昨日世界》和他最後一篇小說〈西洋棋的故事〉。儘管身居巴西,歐洲的血雨腥風卻籠罩著他的心靈,戰爭的陰影在窒息他。他是一個焦急的人,他知道曙光的到來,卻無法忍受黎明前的黑暗。於是這位「歡樂的悲觀主義者」、「渴望死亡的樂觀主義者」,在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與妻一道棄世而去,留下了那封悲愴感人的絕命書。用自己的生命對戰爭做最後的抗爭。
茨威格一生共寫了十二部傳記、九部散文集、七部戲劇、三部長篇、三部詩集以及一部自傳。這些作品使他在德語文學乃至世界文學都佔有一席之地。湯瑪斯‧曼一九五二年在茨威格逝世十周年的講話中,對茨威格的文學功績做了如下表述:「他(茨威格)的文學榮譽直達地球上最後一個角落,……也許自伊拉斯謨以降,沒有一個作家像史蒂芬‧茨威格這樣著名。」
這部小說集裡共選有茨威格中短篇小說十二篇,是他不同時期的代表作;由於篇幅所限有些不得不割愛,至於選擇是否得當,就得由讀者來評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