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穆達克

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有一次在課堂上聽教授批評說智力測驗是「人類歷史上最荒謬虛偽的發明之一」。受到達爾文主義的影響，二十世紀初的美國與歐洲各國都篤信人類社會之間也有物競天擇，大學裡將優生學列為必修課，各國學者們致力於發展出一種科學的方法能篩選出不適合生存的人，使其與一般大眾永久隔離，國家便不必耗費過多資源在處理這些劣等人種所引發的各種犯罪與社會問題。這樣的理念在納粹黨上台執政後被發揮到極致：德國境內的精神病患、身體殘障者、以及身心發展遲緩者被強制從家中帶走，關在精神病院裡強制勞動，不能工作或無法管教者則予以處死。納粹以絕對科學的思維發明出解決社會問題的終極手段，但這種恐怖政策也成為日後以毒氣大量屠殺猶太人的濫觴。



當時對這種論調感到好奇，因為我們一向認為納粹所代表的法西斯意識形態與西方自由社會的價值觀是敵對的。但依照教授的說法，真正讓納粹成為冷酷殺人劊子手的不是其種族主義，而是二十世紀初西方社會普遍同意以科學方式來決定一個人類屬於天才或低能兒的優生學思維。因此優生學如何出現，又如何在納粹之後以其它形式繼續存在人類社會就是一件值得探討的問題。



《智力測驗的歷史》這本書為以上問題提出了詳細的解答。這不是一本批判納粹種族主義的書，也不是一本深奧的歷史學術著作，應該算是作者（一位新聞記者）對智力測驗歷史發展過程的一種探索報導。我認為這本書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作者在追溯智力測驗演進的過程中，挖掘出許\多我們過去並不知道的歷史。舉例來說，今日智力測驗與其大部分的理論基礎始自十九世紀中葉英國一位名叫高爾頓（Galton）的上流社會紳士。此人是達爾文的表弟，他巧妙運用物競天擇的學說，創造出天生智力的說法，也就是一個人是天才或白癡，早在出生時便已決定。科學家要做的，不過是發明出一種能測驗出天才或白癡的方法。



高爾頓並沒能發明出這種方法，但在二十世紀初，一位名叫比奈（Binet）的法國人開始嘗試設計一套測驗題目，做為測驗智能不足兒童的工具。比奈的測驗能將低能兒童的智力劃分為幾個層級，今日我們所使用的白癡（idiots）、呆瓜（imbeciles）、笨人（morons）等字均起源於此。比奈的設計來篩選低能兒童的測驗題後來輾轉流傳到美國，由一位名叫戈達德（Goddard）的心理學家加以改良，成為今日我們所看到的智力測驗原型。美國是歷史上第一個大規模使用智力測驗的國家：在紐約的愛麗斯島，美國政府用這套測驗題來測試所有希望進入美國的歐洲移民，未通過者予以強制遣返；在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政府用智力測驗來篩選所有入伍新兵，並因此認定黑人智力比白人低下。1920年代，部份州政府甚至用智力測驗篩選出具有弱智傾向的人，對其進行強制性絕育手術。



這些政策聽來與納粹種族主義並沒有太大不同，但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些政策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人類歷史發展的方向。今日全世界都用智力測驗來測量兒童，特別是在已開發國家，智力測驗往往成為上流社會家長讓子女擠進昂貴私立學校的主要門檻。但很少有人注意今日所使用的智力測驗題目與1930年代並沒有太大不同，而且智力測驗所測量的主要內容，例如語言運用能力與對外在環境的理解能力，與受教育的程度成正比－－這或許\可解釋為何新移民或少數族群在智力測驗的分數會偏低，而隨著教育的普及與傳播的發達，今日兒童的智力分數有逐年增加的趨勢（但家長卻普遍抱怨今日的孩子比過去更好動、更不專心學習）。



這些有趣的發現已經足夠顛覆我們對許\多事的既有思維，但我認為作者撰寫這本書還有一個更大的目的，那就是探討人類之間是否存在一種天生的智力？如果有，那我們是否真能找出一種科學方法來找出天才或低能兒？如果沒有，那我們是否必須推翻人類所創造出來用以評定一個人聰明與否的價值觀？我相信作者對這個問題已經有了答案，但這本書最讓人深省的，是智力測驗的原始目的或許\只是讓人類用更科學的方式來管理社會，但結果卻是讓人成為這個工具的奴隸而無法逃脫，這或許\是二十世紀人類歷史最荒謬的情節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