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預感是有的。就是有種感覺。比方說,就像腦子裡有一塊墓地,自己卻完全沒注意到。這種很難解釋到讓別人聽得懂的不舒服感覺,不祥的預感,不時會從我意識中掠過。就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距今一年前,有人對我的人生施了魔法。很多事情都有了飛快的進展,照我的期望進展,甚至超出我的期望。從這些進展開始時,我就有了預感。雖然我並不是精準知道到底是從何時開始,但這個時候就已經有了預感。
但我並不放在心上。畢竟這是我期盼已久,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生活。自己去雞蛋裡挑骨頭有什麼意義?何況理由就只是隱隱約約有種預感。
所以我並不放在心上。我特意不去放在心上,一直覺得這不會有什麼大礙。又有誰會預測說世界將突然瓦解呢?還是說,是我太缺乏深謀遠慮了?
這天晚上我喝了點酒,晚了點回家。十月初的星期一,我在高圓寺站下了電車,應該是在十點半左右。我急忙穿過剪票口,結果就在站內的便利商店前被人抓住手臂。
「你現在要回家?」
這個男的年紀大概四字頭後半,繫著花俏的領帶。儘管沒聞到酒味,但看來是喝醉了。一張小老鼠似的臉發出汗水的光澤,圓框眼鏡也灰濛濛的。
「沒有,我本來沒有想拉住你啦,不好意思。總覺得有點喝不夠,所以我才想說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讓我請你喝一杯?」
這陣子我不時會在車站旁的咖啡館看見這個人。雖然不知道他做什麼工作,但多半是很寂寞。每次都一個人來,看到人就上前攀談,也曾經找我講過幾次話。但也就只是這樣,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我以太晚為由拒絕了他。我不喜歡被不熟的人裝熟,而且我本來就在趕時間。
「這是我們結婚以後你的第一個生日吧?我會做好小敏你最愛吃的千層麵和蘑菇沙拉等你回來喔。還會去買蛋糕,紅酒也會先冰過。」
早上要出門去辦公室時,美由紀就對我這麼說。我當然不會忘記,但每次遇到這種日子就偏偏會出狀況。會有無論如何都得去處理的事情冒出來。這天也是都過了五點,才接到以愛挑剔出名的客戶打電話來,說有些事情想在今天之內開會討論完。
我只好打到美由紀的手機,聯絡她說會晚點回家。
會本身一個小時就開完,但真正的敵人還在後頭。對方早已訂了餐廳,而這個對象的邀約又不能拒絕……
我忽然停下腳步。我從車站兩手空空走到這裡,身上沒帶客戶交給我的紙袋。裡面裝滿了工作用的資料。我嚇得酒意全消,用跑的趕回車站。
所幸站務員人很親切。說只要知道是搭哪一班電車,就可以請人在途中的車站幫我查。我說就是幾分鐘前剛開出站那班往高尾的電車。站務員查了查時刻表,立刻幫我打了電話。我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似的,等了一會兒後,有人打電話來回報。
「他們說有找到,就放在行李架上。現在已經請人在吉祥寺站拿下車,您要怎麼處理?東西放在車站保管,隨時都可以去拿。」
以說我馬上去吉祥寺拿。但這位年事已高,帽子戴得往後仰的站務員親切到了極點。
「要不要乾脆請他們放到往這邊開的電車上?沒關係的。」
我不知道別人會怎麼說,但這樣的人是哪兒都有的,只是運氣不好的時候碰不到。我就不一樣,我運氣很好。一直到這一刻為止,都好到了極點,好得不能再好。
弄到十一點多,我對站務員道了謝,拿著紙袋走出了車站。我家從車站走過去只要五、六分鐘,位於一棟貼了白色磁磚的公寓大樓二樓。我從有樹林圍繞的神社旁走過,看見被月亮照亮的白色公寓大樓後,美由紀的臉龐就浮現在我腦海中。
美由紀比我小一歲,不,到今天就比我小兩歲,今年二十七歲。但她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穩重。她腦子裡住著一個只有七、八歲大的少女,無比惹人憐愛又善良,但任性起來也是超一流的。這是因為她有個銀行家父親與資產家母親,家境比常人好一些,長大過程中受到嚴重的過度保護。一旦惹她不高興,就沒人治得了她。
但現在說這些也無濟於事。我用左手抽出鑰匙,踩著無力的腳步爬上樓梯。
二樓的走廊就像水中世界一樣湛藍。在這幾乎令人發狂的滿月夜晚,玄關的門也像沾濕了似的反光。我插進鑰匙,悄聲開了門。
美由紀總是十一點就上了床。她不擅長,也不喜歡熬夜。所以我本以為家裡會是一片漆黑,沒想到有些地方有燈光。她還醒著嗎?
燈光來自客廳。是從關起的門縫底下漏到走廊上。但這光有點怪,一直在晃動。
我走進去打開門一看,不由得呆呆站在門口。
這客廳兼作廚房,所以裡頭有流理台,面積約有七坪左右。正中央放著當餐桌的桌子,但桌子被挪到角落去,木製地板上有蠟燭的火焰在搖曳。無數根蠟燭的火焰在搖曳,彷彿在描繪某種圖形。
我呆呆站在原地看著。雖然覺得就要想起些什麼,但看了一會兒就開始覺得頭昏眼花。美由紀那丫頭幹嘛搞這些玩意啊?
我揉著太陽穴走到寢室。滿月的光把房裡照得很明亮。窗戶開著沒關,窗簾在夜風中擺動。但裡頭的床上看不到美由紀的身影。我把紙袋放在門口,說聲真拿妳沒辦法啊。
「晚回家是我不好。美由紀,妳在哪裡,出來啦。」
我邊說邊回到客廳,按下門旁邊的開關。
但客廳的燈不亮。藤編的半球形燈罩裡有著一百瓦的燈泡,卻兩個燈泡都不亮。記得我才剛換過燈泡。我小心不要踢倒地上的蠟燭,踏進了客廳。
蠟燭火焰的位置很低,讓客廳大半都融入黑暗當中。就在這片黑暗的角落,地球發出藍色的光芒。這是以前我和美由紀兩個人一起完成,掛在牆上的拼圖。由於畫上用了一部分螢光塗料,在暗處看起來就像有個藍色的地球在太空正中央發出淡淡的光芒。餐桌就被挪到掛了這幅拼圖的牆邊,椅子有一張倒下,旁邊掉了一隻拖鞋。另一隻拖鞋則協著豎在一旁,拖鞋連往一隻穿著褲襪的女子腳掌。這隻角是從餐桌底下延伸出來。
我蹲下來,朝桌子底下看去。
蠟燭的燈光照出一個穿著藍色套裝的女子身影,她趴在桌子底下不動。
「美由紀。」
我在深夜中發出輕聲呼喊。接著朝她的身體伸出手去,輕輕搖了搖她。
但美由紀不動。她手腳都無力地攤開,沒有任何反應。我當場心跳加遽,整個人鑽到桌子底下去。
「美由紀。」
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想抱起她趴著的身體。
她的頭部底下濕濕的。液體的量很少,就和打翻一匙醬汁差不多。但她頭部下面的地板弄得濕濕黑黑的。這時地板角落有個東西映入我的眼簾。是一個水晶桌鐘。這是美由紀的親戚送的結婚禮物。由於很重,我們一直擺在邊櫃上,從不曾去動過。這個桌鐘現在滾落在地上。我腦子裡起了風暴。
「美由紀!」
有人發出嚷嚷聲。有人在搖她的身體。在嚷嚷的是我,搖她的也是我。但我就是不覺得是我自己在做這些事。
她並未醒來。只見我每次一搖,她往後軟軟垂下的脖子都跟著前後擺動。
有人在啜泣。有人在聽著啜泣。兩者似乎都是我。但我什麼都沒辦法思考。就連電話響起時,我都只顧著把下巴貼緊胸口,癱坐在桌子底下。我想應該是身體記住了這種習慣。我腦中沒有任何意識,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然後拿起了電話的話筒。
「啊,小敏?你總算回家啦?你都在忙什麼啦?虧我還想跟你兩個人一起慶祝你生日呢。」
這個聲音就像在一片漆黑的舞台上搜索的探照燈一樣,在我的腦子裡掃來掃去。
「喂?小敏,你在聽我說話嗎?」
「嗯。」
「我打了你手機好多次呢。你電源都沒開吧?」
我從外套口袋裡拿出手機。我是想到萬一和客戶喝酒時美由紀打來,事情就會很不妙,所以關掉了電源,結果一直忘了開。
「我好生氣喔。虧我做了那麼多小敏喜歡吃的東西等你回家,你都一直不回來。結果媽媽打電話給我,說她買了新的戒指,問我要不要去看。所以我現在在媽媽這邊。我已經想睡得不得了,所以今晚就在這邊過夜,明天再回去了。小敏,是你放我鴿子,你應該不敢抱怨吧?還要買我想要的東西當作補償喔。我要海藍寶石的項鍊……啊,與其買這種東西,上次我們去橫濱的港未來區,不就沒能搭到宇宙之鐘21摩天輪?因為都客滿了。我好想搭那個摩天輪說。小敏我們一起去啦。那個時候我們不是講好了嗎?所以下個星期天我們就去。就這樣囉,晚安。」
我把耳朵抵在話筒上,發著呆聽這個聲音說話。我不確定思緒是從哪裡開始運轉。我說了聲等一下,要她別掛斷。
「美由紀。」
「什麼事?」
「真的是妳,是美由紀嗎?」
「討厭,你喝醉啦?不要喝到連太太的聲音都認不出來好不好?對了,玄關門有沒有鎖上?我出門的時候有點慌,一直擔心會不會忘了上鎖。」
「鎖?是有上鎖啦——」
「那就好。沒想到我做事其實很牢靠嘛。對了對了,菜我都放到冰箱裡了,喜歡的話就邋出來吃吧。那就這樣,晚安。」
我就像個在馬路正中央接過狗鍊的人,看著掛掉的電話。剛剛聽到的聲音就像小孩子的歌聲一樣迴盪在耳邊。是美由紀的嗓音。錯不了。她沒有被殺。她還活著。我先讓這件事滲透到整個腦子,然後放下話筒,轉過身去。
蠟燭的火焰,照亮了從桌子底下延伸出來的女子雙腳。
我對自己說聲對了。剛才我的注意力都被水晶桌鐘吸引過去,並未看清楚她的臉。這裡是我家,除了妻子美由紀以外沒有任何人在。一定是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讓我想也不想就認定這女子是美由紀。
我再度彎下腰,窺看桌子底下。
在木製地板上搖曳的蠟燭火焰,照亮了倒地女子的臉孔。她兩隻眼睛都睜著。瞳仁隆起,眉頭擠出很深的皺紋。表情扭曲得像是孟克的畫作〈吶喊〉。我覺得腦袋發麻,又是一陣頭昏眼花。但我摒住呼吸,注視她的臉。
我不曾看過這種表情。我從不曾看過她露出這樣的表情。但我絕對不可能把這張臉誤認成其他任何人。這名女子,死在這裡的這名女子,是我的妻子。不是其他任何人。妻子的名字脫口而出。
「美由紀。」
這時玄關的門鈴響了。
2
我不打算說我接下來的行動是正確的,也不覺得自己處理得宜。反而應該說是一直在犯低等錯誤。但這種時候,又有誰做得出正確的行動?
玄關的門鈴讓我一陣晴天霹靂,頭髮沒有一根例外地豎起,讓我什麼東西都看不見。在這種狀況下,過了一兩秒。忽然間就像突然被勁風吹起的紙張一樣,接二連三有人臉從我腦中掠過。但這些臉孔當中,並不包括任何一個會來我家登門拜訪的人。一個都沒有。至少不會在這種時間找上門來。
根本沒有什麼門鈴聲響起。不可能會有。我一定是聽見了什麼子虛烏有的聲響。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門鈴又響了。有人站在外面的走廊,按下玄關的門鈴。
我丟掉了「是誰?」這個疑問。這種事情不是問題,重點是不要放人進來。不可以放人進來。至少在把狀況弄得清楚點之前不行。
我蹲在客廳地板上。當然我也可以選擇拿起對講機,趕走訪客。但我並未這麼做。不回答才是最好的方法。這樣一來,訪客就會死心而離開。我在等這個情形發生。屏氣凝神地等。
我身旁的蠟燭火焰仍然在搖動,這讓我心情鎮定不下去。我用力閉緊眼睛,一心一意地等待訪客離開。
玄關的方向傳來喀啦一聲。是打開門的聲響。一定是我回家時,注意力都集中在晃動的燈光下,才會忘了上鎖。我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走向玄關,點亮了燈。
兩名身穿西裝的男子,站在關上的門內側。也就是說,他們進到家裡來了。
一個人瘦瘦高高,另一個不胖不瘦但有點矮。高個子大概三十歲上下,有著一張長臉與長長的手腳,脖子尤其長。他的脖子就像莫迪里安尼畫的女人一樣。矮個子大概超過四十歲,有著一張像是雞蛋上長了眼睛鼻子的臉孔,眼睛很細。這兩個人怎麼看都沒有相似的地方,但我仍然一眼就看出他們是同類。想來多半是因為表情。他們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兩個人都戴上了人皮面具一樣。
「您是先生嗎?」
「是沒錯。」
「我們是杉並警局的。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擾,可以麻煩您跟我們去一趟局裡嗎?」
說話的是矮個子,有著一張蛋頭臉的男子。她從外套內側口袋拿出了黑皮封面的手帳。翻開來一看,上面有著大頭照,下半部則有著警徽。
我在電影裡看過幾次,但眼前的手帳感覺很不一樣。這本手帳繫著一條黑色鬆緊帶,掛瘥他的脖子上。如果只看手勢,就好像國小生在把媽媽掛到他脖子上免得他弄丟的公車月票拿給司機看。但相對的倒也像是在強調這不是電影,而是現實。
我比對他們兩人的臉。最好不要亂說話,但要是不說話,我就覺得雙腿都快要開始發抖。說不定已經在發抖了。
「請問有什麼事?」
「詳細情形我們路上慢慢說,可以請您合作嗎?」
「現在嗎?非得現在不可嗎?」
「我們也知道時候很晚了,但畢竟這種事情……」
蛋頭說到這裡就突然停住,往旁跨出一步,然後做出想從我旁邊窺看房子裡頭的動作。
「是尊夫人嗎?」
「你說什麼?」
「那就是尊夫人吧?裡面那位。」
「沒有,她不在。我老婆回娘家去了。」
「剛才有聽到聲響啊。」
「沒有人在,一個人都沒有。今晚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刑警先生,不好意思,今天我已經累了,而且夜這麼深了,可以請你們明天再來吧?」
「可以讓我們上去看一看嗎?」
我挺直腰桿,再度比對了一下他們兩人的長相。也有些人臉上會寫字,但如果要說在場有誰臉上有字,那應該也是我。他們兩人臉上都沒有寫字。
「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方便,可以讓我們拜見一下府上的情形嗎?我就是在拜託您這件事。我們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
他們像是講好了怎麼分工,說話的一定是蛋頭臉,另一個人則像電線桿一樣杵在那兒。但長脖子這個不時會做出試圖越過我的肩膀窺探裡頭情形的動作。不知道我有沒有把客廳的門關好?
「我也可以拒絕吧?」
「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嗎?」
「沒有。」
「可是,您不想讓我們進去看。」
「我沒有這麼說。你們深夜突然找上門來,擅自跑進別人家裡,這不是很失禮嗎?我只是想說這件事。」
「這點就請您通融一下。」
「你們應該沒有辦法強制。要做這種事就需要有文件。」
「您說得沒錯。但要說到法律事務,很多環節都會很花時間,不如我們請您自願合作來得簡單。這樣我們彼此都不必鬧得不愉快。可以請您合作一下嗎?」
「我拒絕。」
「您是要我們去申請搜索令,是嗎?」
「我什麼都沒說,也不想跟你們爭執。今天我累了,請你們回去。」
「事情不能這麼辦啊。申請搜索令很花時間,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或是下午才請得下來。這樣一來就麻煩了。因為我們非得在這之前拘留你不可。」
「拘留?」
「不,我們不是針對你。可是有時候也會有人趁我們因為沒有搜索令而原地踏步的時候,企圖湮滅證據或逃走。我們也不希望這麼做,但有時候就是得採取所謂不得已的處置,事情會弄得很麻煩。我們要請你來局裡一趟,填寫很多頁文件,想來多半得耗到早上。你會沒時間睡覺。這樣會讓這個晚上變成很空虛的一晚,對誰都沒有意義,沒有任何好處。然後等搜索令發下來,我們再帶你回到這裡,而且到時候我們都已經累得精疲力盡。如果您堅持,那也沒有辦法。你要選哪一種?」
我覺得他們也許是在虛張聲勢,但也沒有把握一口咬定。而且這人也讓我覺得他也許真會做出這種事來。我不是電影或小說裡會出現的那種頑強又冷酷的硬漢,也不是孤僻難搞的人,實在撐不下去了。我本來就不是這塊料。我怎麼會覺得面對警方的人,有辦法隨口胡扯就混過去呢?早在他們一開始亮出警察手帳時,就立刻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們。
「請進。」
我往後退開,讓出路來。事情都弄成這樣,我也只能和盤托出。兩人脫掉鞋子走了進來。我站在走廊,看著他們走進客廳。
「這蠟燭是怎麼回事?」
我聽見蛋頭男說話。我什麼都不說,想著桌子底下妻子的屍體,想著當他們發現屍體時會怎麼樣。
「這是尊夫人嗎?」
「不是。」
「我說錯了嗎?」
「不是。」
「到底是不是?是尊夫人嗎?」
「我不知道。請等一下,我腦子裡一團亂。」
「問題簡單到了極點。這是您的夫人嗎?」
「是啊,是她。我剛剛回家,內人就在這裡……」
「那您為什麼說謊?您不是說尊夫人在娘家嗎?」
「內人打了電話給我,就在剛剛。說她在娘家。」
當我腦中的對話進展到這裡,就聽到客廳傳來叫我的聲音。為了讓現實世界中把空想的對話進行下去,我走進了客廳。
「燈打不開啊。所以您才點了蠟燭嗎?」
「我也不太清楚。我才剛回到家就……」
「這到底是在做什麼?數目這麼多。」
蛋頭男唸出聲音數起了蠟燭的數目。火焰一直在搖曳,讓我一開始沒注意到,原來蠟燭有兩種。兩種蠟燭的火焰高度和大小都不一樣。位置高也比較大的火焰,是插在蠟燭座上的長蠟燭發出來的,這種蠟燭以幾乎完全相等的間隔擺了八根;小而低的火焰則來自芳香蠟燭,三個地方各擺了三根。看著這火焰的形狀,我又覺得快要想起些事情。但在我想起到底是什麼事情之前,蛋頭男就說話了。
「一共十七根啊?十七根,這是在做什麼?應該不是只因為太黑才點的吧?蠟燭這種東西,照常理來說不會擺在地上。」
「是嗎?因為今天是我生日,內人在裝飾房間……」
談話的調性很奇怪。和我的預測不一樣。
我歪了歪頭,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眼。火焰照亮了木製地板,然而看得見的就只有地板。一張椅子倒在地上,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忙碌地轉頭看來看去。剛才我沒注意到,但門邊擺著一個布包包。是個材質比較薄,看起來適合應付兩天一夜或三天兩夜旅行的咖啡色包包。但哪兒都找不到妻子的屍體,也找不到在地板上形成黑色污漬的血跡。
我茫然抬起頭一看,就和蛋頭刑警四目相對。他站在邊櫃前,一直看著我的臉,然後說:
「您在找什麼東西嗎?」
我很想獨處。我想分秒必爭地擺脫別人,靜下來把事情想清楚。這時站在陽台玻璃窗前的長脖子刑警,彎曲了他長長的身體,從地板上撿起了一個東西。是水晶桌鐘。
「這是時鐘啊。」
說話的仍是蛋頭男。他走過去拿起了桌鐘。
「這挺重的啊,非常重。應該很值錢吧。這桌鐘很高級。為什麼這種東西會掉在地上?」
我什麼話都沒說,默默地看著蛋頭把水晶桌鐘放到桌上。
「您的尊姓大名是?」
「什麼?」
「您的姓名。我在請教您尊姓大名。」
「你們不就是來找我的嗎?」
我很想說你們都沒看外面的門牌嗎。
「我聽同僚說過,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情。警察接到通報,說懷疑隔壁鄰居有小偷來闖空門,於是就去查看那一戶的情形。結果那一戶的家長就出現在大門口,說沒有這回事,所以警察就回去了。沒想到隔天還是接到了報案。後來才知道,原來對警察自稱是『家長』的那個男人,其實就是闖空門的小偷。這種情形還真的會發生啊。當然我並不是指您,可是我的作風就是小心再小心。可以請教您的尊姓大名嗎?」
「鳥山。鳥山敏治。」
「您貴庚?」
「二十……今天滿二十九。」
「啊啊,您的確說過今天是生日啊。住址是?」
「這裡!?這裡的住址?啊啊是啦畢竟我有可能是闖空門的小偷或強盜這種來路不明的人嘛。」
我嘆了一口氣,說出詳細的地址。「彩虹莊二○二號。要看玄關鑰匙的話就在這兒。」
我從口袋裡拿出鑰匙,拎到能讓他們看清楚的位置。
蛋頭面不改色。他看著我的服裝而不是鑰匙。看著我穿著格紋工作上衣與外套,底下穿著牛仔褲的打扮。
「您的工作是?」
「畫師。畫插畫。」
「插畫家。」
「算是吧。」
「那您沒有固定的上班地點……」
「不,我有。雖然遲早是打算轉成自由插畫家。我現在在新宿一間叫做阿爾法企畫的設計事務所工作。」
「您是左撇子?」
我把鑰匙放進外套口袋,然後似乎不知不覺地想找香菸。蛋頭男就看著我的左手。我看著抓出來的香菸,決定不抽,扔到桌上。
「是啊,是沒錯。」
「那您畫插畫也是用左手嗎?」
「我倒覺得這沒什麼稀奇的。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也都是用左手畫畫。也有人說天才全都是左撇子。當然我不是說我是天才啦。刑警先生……」
「你很熱嗎?你流了很多汗。」
我走向裡頭的流理台,打開了一盞小日光燈。流理台那一帶亮起了蒼白的光。我從吊掛置物架裡拿出玻璃杯,倒了一杯自來水。我喝掉一半,把剩下的倒掉。我喉嚨乾渴,但我需要的不是水,而是魔法之水。一種只要喝了一口,就能從各式各樣的事情裡理出脈絡,將所有發生的事情掌握清楚的水。這種水並未從水龍頭流出來。我把杯子倒過來放好,轉過身去。
「刑警先生,可以請你們兩位解釋一下嗎?你們來這裡到底是有什麼事?」
蠟燭的火焰在下方搖曳,照亮了兩名刑警的臉。兩人的臉忽明忽暗,但從中讀不出情緒。
「我是不是該端個什麼飲料出來?」
蛋頭男說不用了。「別說這些了,如何?可以請您跟我們來局裡一趟嗎?不會花您太多時間。」
「我拒絕。這你們應該也不能強制。」
「你隱瞞了事情沒說吧?」
最不妙的就是不吭聲。我想到該說點什麼比較好,但找不到該說什麼才合適。
「我們來這裡是為了別的案子,並不是針對您。只是出了點事情,想請您協助一下,才會找上門來。然而你從看到我們的時候就很奇怪,心浮氣躁地就是很不鎮定,一臉好像才剛從墳墓爬出來的表情。屋子裡傳出了聲響,但你又說尊夫人回家去了,家裡沒有其他人在。
進來一看,就看到客廳的電燈不會亮,反倒是地上插了蠟燭。不是兩三根,一共有十七根蠟燭。一張椅子倒下,水晶桌鐘掉在地板角落。看到這種情形,我們當然會想問個清楚。你不覺得嗎?」
蛋頭男說話的聲調愈來愈溫和。就像那種每個地方總找得到一兩個的叔叔,很明白事理,讓人覺得什麼事都可以找他商量。
「你在隱瞞事情。勸你還是說出來比較好。要是不說出來,你的立場就會愈來愈不利。跟警察打交道就是這樣,這你應該也懂吧?今晚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雖然不是就這麼上鉤,但我仍然想一股腦兒全說出來。因為要是再這樣隱瞞下去,我覺得自己都快發瘋了。我問心無愧,沒有任何事情需要隱瞞。只是不巧錯過了說出來的機會而已。只要說出來,相信這點小事他們會能夠諒解的。
「刑警先生。」
這時電話響了。蛋頭看了電話一眼,然後將視線拉回我臉上。他沒叫我接,也沒叫我不要接。我走過去,拿起了話筒。
「喂?」
「請假裝接到打錯的電話。他們不是警方的人,目的是綁走你。」
我來不及反問,也來不及做出任何行動。對方把話說完就掛了電話。說話的聲音很濁,聽不清楚,想來對方一定是把手帕之類的東西蒙在話筒上說話。但這個人所說的內容,我的耳朵聽得清清楚楚。
「不是,你打錯了。」
我對掛斷的電話這麼說完,放下了話筒。跟著只覺得眼前一晃。感覺就像在看很粗糙的電影,一切都讓我無法相信這是現實。
「兩位是從杉並警局來的吧?」
「是啊。」
我的心意動搖了。這個人起先讓我看了一眼的警察手帳與剛才電話裡的聲音,成了對比的光與影在我心中閃爍。光與影就像蠟燭的火焰一樣頻頻晃動,讓我分不出什麼是光,什麼是影。
「事情要去找警方講清楚。我們現在就去杉並警局,可以嗎?」
「嗯,可以啊,這樣很好。蠟燭還是全部吹熄比較好吧?萬一弄成火災就不好了。」
我去把蠟燭的火全部吹熄,然後跟在兩人身後走出了家門。停在公寓大樓對面的車並不是警車,而是一輛黑色的豐田Crown。如果他們真的帶我去杉並警局,要我相信他們而說出真相也行。我就是這麼想而走下樓梯,但看到這輛車,我停下了腳步。
也許這是警方的公務車,但也許不是。我無法分辨。如果電話裡聽到的那件事是事實,上車就會很危險,根本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裡去。如果他們不是真的刑警。
「我寢室的窗戶開著忘了關。不好意思,我馬上回來。」
我不慌不忙爬著樓梯上去。本以為他們會跟來,但他們兩個都在樓梯下站著不動。
月光益發蒼白,二樓的走廊就像灑了水似的反光。我踩出皮鞋聲走到自己家門前,插進鑰匙,打開了門。然後關門,把門鎖回去,繼續在走廊上往前走。
走到底有一扇鐵門,門外是逃生梯。我搬進來的時候聽到的是這樣,但我一次都不曾走過。是真的嗎?不會是我誤會嗎?要是沒有逃生梯要怎麼辦?又或者要是那扇鐵門上了鎖呢?
要不發出皮鞋聲讓我走得十分費力,心臟跳得像是要破裂。我是不是在做傻事?
也許兩名刑警是真貨。有誰可以保證那通電話比較值得信任?我連電話是誰打的都不知道。我難道不是在做傻事?
我把運氣堵在走廊盡頭的鐵門。我自己做不出任何判斷,所以把一切都堵在位於我去路上的鐵門上。要是從那裡出不去……
但是門開了。我抓住半月形的把手一拉,鐵門就朝內拉開,門外也確實有著樓梯。已經不能回頭了。我從逃生梯跑下去,跑向黑暗之中。
3
我跑了兩分鐘,走了五分鐘。感覺像是跑了兩小時,走了五小時。由於滿腦子只有想儘可能離遠一點的念頭,讓我根本不記得一路上到底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我來到一條有卡車發出地動般聲響來來往往的馬路上後,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是環狀七號線,但不知道是在這條路上的哪個部分。步道被水銀燈的燈光與車子排出的廢氣弄得白濛濛一片,像是籠罩著一層霧氣。往來的車流很急,但幾乎沒看到行人的身影。
一停下腳步就會覺得很不安,所以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走在環七的步道上。心情漸漸鎮定下來,但腦子就沒這麼簡單了。
一回到家裡,就看到妻子倒在客廳地板上。多半是被水晶桌鐘重擊頭部,已經沒有呼吸。雖然不知道是誰,為了什麼目的這麼做,但我的妻子就是遭到殺害。
但妻子卻從娘家打了電話來。說今晚她要在娘家過夜,明天會回來。說話嗓音就和平常一樣爽朗。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在這個世界的定律之下不可能發生。
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發生了某種荒誕不經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這件事。但只要打到美由紀的手機,至少可以確定她是不是平安。
然而——我發現不對,到處翻找外套口袋。我找不到手機。這時我才想起,剛才聽美由紀說我手機電源都沒開,於是從口袋裡拿出來,然後就這麼放在客廳裡沒帶出來。
我一邊走一邊挺直腰桿,望向環七步道遠方。我朝道路的前方和後方都看了看。
但我連一個電話亭都找不到。以前走到哪兒都有,都是手機不好。不知不覺間電話亭都被拆掉,最近幾乎再也不曾看到。
應該回家去拿手機比較好嗎?
我一邊想著,一邊沿著環七走在昏暗的夜路上。即使找到公用電話,我也不知道美由紀的手機號碼。不管要打去哪裡,都不知道號碼。
我記憶力不差。以前我就很擅長記住電話號碼。常打的號碼,幾乎都會被我想出好記的口訣記在腦子裡。但後來可以記錄在手機上,我就幾乎全都忘了。現在我可以靠記憶打通的地方,大概只剩一一○和一一九了。仔細想想,就發現不管是工作行程還是其他任何事情,全都記在手機裡。
雖然不像這年頭流行的高中女生那樣手機必須片刻不離身,但要是沒有手機,日常生活就沒辦法順利進行。
但我根本不會想回到才剛逃離的自己家。如果那兩個人真的是刑警,現在也許已經請求局裡的人來支援,搜索整棟公寓大樓。
現在是凌晨○點三十分。不知不覺間湧來了烏雲,連剛才那麼蒼白的月光都看不見了。我就像個離家出走的小孩,走在只有零星窗內燈光飄在空中的黑暗當中。
我從不曾覺得夜晚這麼暗,也不曾覺得這麼無助。管他三七二十一,回家去吧。
就在我起了這個念頭時,一座玻璃電話亭映入我的眼簾。這座電話亭就在公園的角落反射出蒼白的光芒。這座公園位於一棟白色鉛筆般的大樓腳下。走到近處一看,就看到電話亭裡的電話機下,掛著一本電話簿。
美由紀結婚前姓久賀谷,這個姓很少見,不是隨處可見的姓氏。只要查一下電話簿,也許就能查到她娘家的電話號碼。
我衝進電話亭,翻閱電話簿。記得她爸叫做久賀谷光國。這名字也很少見,絕對不會有人同名同姓。我半站半蹲,拚命翻頁。
但我就是找不到這個姓名。在我找到之前,就突然有光爆炸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話可以形容我這時的印象。除了說突然有光砰的一聲在我臉頰周圍爆炸以外。
這陣衝擊讓我翻滾出了電話亭。雖然我沒能立刻注意到,但衝擊並不是來自門口。也就是穿透側面的玻璃牆傳進來的。
玻璃碎屑從上方灑落。是電話亭的玻璃牆粉碎而成的碎屑。
我的心早已死了,早已失去了思考力,但身體知道該做的是。我雙手撐地,抬起腰,跑到公園裡昏暗的樹叢後面。雖然聽見腳步聲從路上跑過,但我並未想到要抬頭看。
電話亭的玻璃牆不會毫無理由炸開,其中一定有原因。但要明白想到這當中的原因,又實在太可怕了。覺得這個想法太離譜的念頭也頻頻在腦中湧起。認為有人想要我的命,趁我進電話亭的時候狙擊,這種想法實在太離譜。
真要說起來,手槍這種玩意,只會在電影或小說中出現。我知道這世上有這種東西存在,但一直覺得這些東西就像齊力馬札羅火山上的雪或亞瑪遜河的食人魚一樣,和我的人生無緣。本來應該是這樣。
但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愈來愈無法這麼想。我縮在公園的樹叢裡,等了兩分鐘。
「就是那個啊,那個。」
「破掉了耶。」
一男一女進行著這樣的對話走來電話亭旁邊。
公園四周有兩層樓的住宅,也有公寓大樓。看來有不少人喜歡熬夜,不少窗戶還亮著燈。想必就是這裡頭有一戶人聽到聲響而跑出來。這兩個人都很年輕,頭髮分別染成黃色和紫色,穿著開孔的牛仔褲。雖然不知道有什麼好笑,但女方一直嬌聲大笑。
「請問發生什麼事了?」
「這,我也沒看到。」
另一個方向傳來另一名男子的嗓音,人數一個一個慢慢增加。我看最好還是通報派出所一聲吧?就算是惡作劇,還是太過份了說。
我又等了兩分鐘,然後用雙手雙膝,在黑暗中爬到另一頭。
結果有人抓住我的腳踝,讓我心臟差點從喉嚨蹦出來。相信對方一定感受到了我的驚嚇,在黑暗中呵呵低笑了兩聲。
「差點中槍的感覺怎麼樣?」
我扭轉身體,扯開了抓住我腳踝的手。一名戴著棒球帽的男子蹲在地面看著我。這人的臉被帽簷遮住,看不清楚,何況光線本來就很暗。
「你看起來不像小黑(※指混黑幫的人)。你做了什麼好事呀?」
低沉而沙啞的嗓音聽來是男生,但口氣是女生。我重新看了看這人戴著棒球帽的模樣。但光線這麼暗,我判斷不出這人是男是女。也許是街友。雖然這人的打扮倒也不會那麼髒兮兮的,但畢竟現在已經將近深夜一點,我怎麼想都不覺得正常人會在夜晚的公園裡伸手來抓別人的腳踝。街友也分很多種,相信也有些街友是比較愛乾淨的。
我站起來拍了拍褲子。
「你看到開槍的人了?」
「我只是聽到逃走的腳步聲。」
電話亭四周的人聲愈來愈吵了,看樣子還是趕快離開比較好。我從樹叢間穿過,來到公園內。
「慢著。」
我朝和人群反方向的入口走上幾步,這個不知道是男是女是不是街友的人就跟了過來。
「你為什麼要逃走?」
「我沒有逃走。」
「那你就跟我一起來派出所。」
「我趕時間。」
「這不成理由,說不通。有人盯上你開了槍,導致一座公用電話亭破損。我也有在繳稅,所以本小姐可是受害人呢。你想裝作不知道就跑掉,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你再不停下來,我就要大聲叫了。」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雖然不知道這人是男是女是不是街友,但這人一隻手把背包扛在肩上。看來不是男人也不是街友。雖然這前提是她說話的女子口氣和剛剛說的話可以信任。
「電話亭?」
「你要賠。」
「開槍的不是我。」
「你有理由被人開槍,不是嗎?」
「沒有這種東西。」
「誰知道?」
我再說一次沒有,跨出了腳步。不管這人是男是女或是不是街友都不重要,我沒空跟這人閒扯。這女子還是跟了過來。我走出公園時,看到車頭燈的燈光從前面橫向開過。是計程車。我朝燈光跑了過去。儘管我舉起手奔跑,但計程車彎過轉角,再也看不見了。我停下腳步調整呼吸,這個戴著棒球帽的女子又跑來我身邊。
「你要去哪裡?」
「這跟妳無關吧?不要管我。」
我甩開她往前走。不看身後,大步往前走。我可不想再扯上更多麻煩事。來到環七後轉身一看,她似乎死了心,回頭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沿著環七步道走了一陣子,攔下一輛計程車。等上了車,我才知道自己為什麼攔車。
「請到石神井公園。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那一帶,等開到附近我再告訴你怎麼走。」
我去過美由紀老家的次數少到數得出來。結婚前去了兩三次,之後也是兩三次。每次都和美由紀一起,有她帶路,所以我只依稀記得大概怎麼走。但既然電話打不通,也只能直接過去一趟了。我朝窗外看去,試圖喚醒記憶。
「司機先生,這方向錯了吧?」
「不是要去石神井公園嗎?」
「不,是井之頭公園。」
司機抬頭看向照後鏡。
「先生,你剛剛是說石神井公園。」
我心想怎麼可能,但爭辯這些也無濟於事。我說我要去的是井之頭線的井之頭公園站附近。司機用我可以清楚聽見的音量啐了一聲,打方向燈準備轉向。
想起美由紀的老家在哪,讓我放下心來,靠到椅背上。我想事情想得很累。不但很多事情都莫名其妙,而且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著手。但我現在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非做不可。美由紀到底是在客廳裡被殺了,還是活著在娘家過夜?別的事情不重要,只有這件事我非弄個明白不可。
二十分鐘後,我在的井之頭公園站前下了計程車時,腦子裡只想著美由紀。只要她平安,其他的事都微不足道。我彎過位於車站南邊的加油站轉角後,回想美由紀帶我走過的路,一步步往前找。路上沒有明顯的路標,而且深夜又會讓市街呈現出不同的面貌,讓我很擔心找不找得到。
但沒過多久,我就撞見了一棟眼熟的住家。前門位於比馬路高了兩級的石階上,再進去才是玄關的門。小小的門燈亮著,但家中一片黑。
我在家門前站著,思索該怎麼辦。怎麼想都覺得三更半夜突然找上門來,實在不是神智清醒的人會做的事。如果至少可以先打個電話就好了。
我下不定決心,但仍走上石階,打開了門。
玄關門旁有著門鈴。我穿過前門,去到玄關前。
只要說明事情原委,相信岳父岳母都會諒解。我懷著這樣的念頭朝門鈴伸出手,這時旁邊的樹叢忽然搖動。一聲拉扯鍊子的聲響過後,跑出一隻大狗朝我吠叫。我嚇了一跳,跑回路上。
狗立刻不叫了。但我一走到玄關前,牠又發出低吼聲。
情形不對勁。我是不會怕狗,但美由紀就很討厭狗。記得她說過小時候被狗咬到手,後來就怕得不敢靠近。她老家的爸媽當然也知道這件事。就算美由紀結婚了,我也不覺得他們就會開始養狗。而且也沒聽說有什麼非養不可的苦衷而開始養。
我走向石階,看了看石砌門柱上的門牌。
上面寫著藤卷兩字。
我鎮定下來再看一次,但上面寫的就是藤卷兩字沒有錯。不是久,不是賀,也不是谷。美由紀的老家姓久賀谷。這棟房子的門牌為什麼不是寫久賀谷?難不成是房子太像而讓我搞錯?
我一陣頭暈目眩,但還是把這一帶每一戶住宅的門牌全都檢查過了一遍。
但是不對,全都不對。沒有一戶人家掛的門牌寫著久賀谷,也沒有別戶住家的外觀相似。我搖搖晃晃地走著走著,來到一條從站前延伸過來的寬廣道路上。鐵捲門已經放下的商店屋簷下,有著一具綠色的電話。我走到電話前,停下腳步。
這裡沒有電話簿,但我還是不走開,一直看著綠色電話,彷彿這就是我剩下的最後一線希望。
兩輛車從我身後開過。
我怎麼想都不覺得這兩輛車會有什麼意義,所以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當我再也聽不見這兩輛車行駛的聲響,腦海中就浮現出一個電話號碼。是東京都內的八位數字號碼。這個電話號碼一浮現出來,我立刻就知道這是娘家的電話號碼。
錢包裡放著以前贊助商當公關贈品送的電話卡。只是因為有手機可用,我幾乎從不曾用這張卡。我拿出卡片,插進綠色電話。
現在這一刻,我想起了早就忘記的電話號碼。這也許是奇蹟。
我一邊想著這樣的念頭,一邊按下八位數電話號碼。結果聽到的是一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嗓音。我還以為按錯了號碼,立刻掛掉重撥。但不管撥打幾次,結果都是一樣。一個不是美由紀的女子嗓音是這麼說的:
「您撥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