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在‧我‧歌」:我們在天地間歌唱――為二妹 林惠美女士的自傳書寫作序
林安梧
林聆的自傳書寫,可有傳奇否!說有本無,說無又真的有。
其實,再大的傳奇,也不傳奇,因為在天地間本無傳奇;
但人間不能沒有傳奇,人間要是沒有了傳奇,就成不了人間。
沒有傳奇的人間,那也成就不了這天地的自然。
說一偈曰:「天地本自然,自然無傳奇;
偶幸有人間,人間有傳奇;
傳奇本漣漪,漣漪在天地」。
我喜歡林聆這樣的傳奇,我為這樣的漣漪而歡喜,為這樣的天地而歌唱。
歡欣鼓舞的歌唱,在田野中戴笠荷鋤的歌唱著,在歌唱中思索著存在的問題。
年輕時,讀到笛卡兒(R. Descartes)說「我思故我在」(Cogito ego sum)。
這話常常被引用,但我總覺得不適切。
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總覺得梗梗的!
考慮了一下,或者應該是「我在故我思」吧!
不!應該是「在,故我思」!
不!可能是「在、我、思,故」。
哇!這可有意思得很!
來自農村,我們家可以算上是傳統的耕讀人家,但不是晴耕雨讀,而是日夜耕作,倦極而歇。
不過,耕作中卻仍有著閱讀,除了上學校以外,我們最常閱讀的就是耕作。
耕作、耕作,有耕有作,在天地間、在曠野裡、在宇宙中!
或者我們只是恆河沙數恆河的恆河沙,但我們要歌唱。
唱出我們的心聲,唱出天地的情懷;唱出古往來今,唱出生死幽明,唱出鳶飛魚躍,唱出綠樹青山。
說真的,我們六個兄弟姊妹,最善其唱者,一人而已,那就是我的二妹惠美。
惠美後來也叫林聆,說是她的藝名,這可是在森林中的聆聽。
正因在森林中聆聽,才有著天籟般的歌唱。
林聆的好嗓子,不知如何來的,可能與遺傳有些關係,這遺傳基因中好像寫進了戲曲、歌唱、文學、思想、農作………等等。
當然,更奧秘的是來自天地,用佛教的話來說,是一大事因緣,自無始以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在推移著,但不是命定,而是氣運。
是的!氣運造化,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這裡有著生生不息的喜悅在。天地自然、人倫孝悌、文化教養,就在耕作中,就在歌唱裡,在田園中的歌唱,在天地間的歌唱。
「我思故我在」,經由我的思想之反照,天下萬有盡可疑,只有這疑之活動為不可疑。就此不可疑,而去確立自己的主體,來證成自己,並以為這樣可以確立這世界,甚至控馭這世界。
人以為這樣可以座標自己,也可以座標這世界萬有,人們居然也敢喊出人定勝天,殊為可笑,思之,實為可憫也。
思維主體的對象化活動,是確立整個現代性的基礎。
我的思維主體就在這外化與他化的過程裡,讓自己成為一個確立的主體,去展開對這世界的統馭控制活動,人就在這過程裡利用益生。要說的是,是益生,不是厚生。
「厚生」前,應該是正德,「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出自《尚書》,這是中國文明的古訓。
厚生是豐厚其生,生生不息;而益生者,過益其生。
老子說的好,「益生曰祥」,這祥不是吉祥,而是災祥,說的是:過益其生,帶來災祥,災祥者,災禍也。
我們一說就會將「正德」擺在最前面,「正德」這「德」字說的是「本性」,正德簡單來說,就是苗子要正,苗子正了,春天好好耕耘,夏天好好生長,秋天就會有好的收穫,這便是「利用」。「利」這字「从禾从刀」,說的正是秋天的收割。有了秋收,更有著冬藏,冬藏富厚,真可以養其生生之德也,這便是「厚生」。
現在將「正德」忘了,取代以利害攻伐,取代以機心巧智,為的是人類之私,這樣的「私智」。由這「私智」進而也談「利用」,這利用便成了機巧偏私、貪取佔有的利用。你說這樣的「私智、利用、益生、鬥爭」,這世界會怎樣,不想可知。人類文明面臨的困境如何可知!
或許,把問題說的好遠、好大、好高、好玄,不是的,它就在你的生活周遭裡,它無所不在的可以印證我們的覺知、我們的經驗,我們的思考。真的,哲學是無所不在的,你說有誰可以哪天不問「是不是」、「有沒有」、「在不在」、「該不該」、「好不好」,沒有!人人當問之,人人不能離此些問題,這些問題溯其源,就是哲學。從哲學的智慧亮光裡,讓我們知悉就連小草的生息都隱含著上蒼的恩慈,有著天地的呼吸。看似卑微其實真乃偉大也。
在天地間,沒有偉大事,所有偉大盡是卑微;同樣的,沒有卑微事,所有卑微盡是偉大。佛家說:眾生平等,道家云:道法自然,儒家說:一體之仁,本來如此,法爾如是。
不只是「我思故我在」,就理路來說,在此之先,或者應是「我在,故我思」。「我思,故我在」,經由「我思」確立了「我」,這所確立的是思維之我,經由思維之我的確立來確立我,確立存在之我。「我在,故我思」,「我在」是優先的,我不在,我豈能思。由「我」確立了「我的在」,經由我的在,開啟了我思。但這仍不究竟!
因為,在理序上來說,我確立了我的在;之前,應該本有個「在」,山河大地、恆河沙數、須彌山王、阿僧祇劫,咸為此「在」也。有「在」,而吾人參贊其中,斯為「在在」,我之在在,是為思也。這便成了個「在,故我思」,究源來說,「在、我、思」通達無礙,我們可以說他們彼此是「境識俱泯,能所俱遣,和合為一」的。
林聆的歌唱,不是她想歌唱才歌唱的,不是她歌唱她才存在的,而是她的存在,有喜怒哀樂,有生病疾苦、有人間溫暖,有天地大愛,這樣的存在,就令她不由自主的歌唱起來。在遊戲場中歌唱,在耕作坊裡歌唱,在田園山水歌唱,在教室課堂歌唱,………無所不在。就連病裡、扶著身子,禮佛拜山去也,也在歌唱。
思想本來就不是人的主體,也不是人去作為思維的主體,探究其源,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本來就「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本來就「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或者,就在真空中應生了萬有,在寂然不動中,感而遂通,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林聆,在林中聆聽,這聆聽萬籟,寂中有感、感中仍寂,即寂即感,寂感不二,「在、故我唱」、「我在,故我唱」、「我唱,故我在」,………,就此眾竅天籟,思乃「天和」也。
林聆的自傳書寫,書寫的生命樂章,有著寒往暑來,有著生老疾苦,有著喜悅哀愁,這樂章有起、有承、有轉、有合,這「起承轉合」分分明明,卻又自自然然,感之體之,意味十足,意韻悠長。就如同《論語》〈八佾〉篇裡記載著,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孔子向魯國的樂官(太師)談論樂章之理。孔子說:「樂章應可以這樣理解,演奏伊始,樂音將發未發,翕合綿綿。逐漸縱放,樂音悠揚,純粹分明,清濁高下,亮麗瀅潔,絡繹連延,相續不已,終厎成章。」
林聆的自傳書寫,第一篇的「昔年舊事」,像是戲曲的楔子,戲幕正要開啟,還未開啟。像是樂章,但還沒演奏,看似默然無聲,其實已經隱含著聲天動地。此蓋「始作,翕如也」。也可以用《易經》所說的「寂然不動」,用佛教唯識學的「境識俱泯」去理解,此蓋「存有之根源」也。第二篇的「千迴百轉」,第三篇的「柳暗花明」,這可以理解成:樂章逐漸縱放,樂音悠揚,純粹分明,清濁高下,亮麗瀅潔,這是「從之,純如也,皦如也」,這也如易經所說「感而遂通」,通之、展之、化之。用孔夫子的人生歷程說法,這是「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是從「興於詩」到「立於禮」。第四篇的「回首感恩展望未來」是「起承轉合」的「合」,是從五十而知天命,朝向六十而耳順,進一步會到七十、八十,這也是生命的晚年,「亮麗瀅潔,絡繹連延,相續不已,終厎成章」是由「皦如也、繹如也,以成」。這經由了「大禮者與天地同節也」;終而能夠「大樂者與天地同和也」。有了年少的志氣,到了中年功力,晚年就可要求的是境界,是啊!從「興於詩、立於禮」,又邁向了「成於樂」。
生命像是一曲樂章,像是一首歌唱,就這樣起承轉合,就這樣春夏秋冬,就這樣生生不息的往前邁進著,孔老夫子對樂章的理論,就是他自家生命的體會,這是聖哲之智慧,卻也是平常的道理。天地運化,聖哲開示,百姓日用,知之不知,不知知之,儘可以「渺滄海之一粟」,卻不必「悲吾生之須臾」,且喜那「山間之明月」,且悅納「江上之清風」,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不必重新洗盞更酌,不必擔心餚核既盡,也不會杯盤狼籍,縱若杯盤狼藉,又何妨耶﹖就只歌唱,在天地間歌唱、在曠野中歌唱、在田園中歌唱,在生命的悲苦中歌唱、在生命的喜悅中歌唱,為生死幽明歌唱,為古往來今歌唱。
天地人我,參贊為一,境識俱泯、能所不二,在、在在、在在而歌,歌而歌之,歌歌而在。風濟,而萬籟俱寂,風起,而眾竅歌唱,唱出綠樹青山,唱出鳶飛魚躍。且在林中,駐足聆聽,聆聽這曲傳奇。這傳奇在西湖,這西湖雖不在杭州,卻似在杭州,她在台中大里的西湖,在台灣苗栗的西湖。心中有著湖泊,湖泊有漣漪,漣漪有歌唱,那就是西湖。
林聆的自傳書寫,寫了很多的平常事,這平常可真是傳奇。你說,她要我寫個序,作個楔子來熱場一下,好端端一篇序,應該很文學。我這當哥哥的,卻自彈自唱起來,作為哲學的自耕農,開篇寫來卻寫的很哲學。好裡家在,哲學本來自於心靈的聆聽與歌唱。我們且在林中聆聽,聆聽林聆的歌唱。是為序。(時在民國第二戊戌端午之前。二O一八年五月廿七日。於台北、福德街元亨居)
(作者:林安梧博士,歷經擔任:台灣清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主任、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所長、人文社會學院院長、元亨書院創院院長,鵝湖月刊主編、社長、《思與言》人文社會學刊總編輯)
自序
轉眼人生走過五十,即將邁入耳順之年,回顧這大半輩子竟是每天與藥共舞!罹病至今,這一萬三千多個日子以來,所服用類固醇的劑量,數一數真的差不多就三萬顆了。因此,書名取為《吞了30000顆線單的女人》。
類固醇又名美國仙丹,最大的作用是抑制發炎,避免身體受到更大的傷害。迄今,仍然很少有其他藥物能取代它的治療效果,並可在短時間之內改善病情。但長期使用則會出現副作用~水牛肩、月亮臉、骨質疏鬆、胃潰瘍等等。
那年,我26歲,在台大醫院檢查出自體免疫系統嚴重失調,確定罹患紅斑狼瘡,從此與美國仙丹結下不解之緣,每天得服用12顆類固醇,才能控制病情。一開始,我也是相當排斥用藥,但為了深愛我的先生,為了甫出生半年的兒子,為了不讓父母白髮送黑髮,還是得忍耐,勇敢地吞服了仙丹。
三十四年,歷經無數次的住院、門診,還能苟活至今,真的是謝天謝地、感激蒼天后土的賜福了。感謝仁心仁術的蔡副院長肇基先生,多少次將我從死亡邊緣給搶救回來,除此,更要感謝外子俊湖不離不棄、無微不至的照顧我。還有,我的親愛的父母、婆婆、手足、孩子給予我的愛與寬容,及眾多親朋好友們的支持鼓勵。於是,我下定決心要將這份感激,透過書寫化為文字,與大家分享我真實生命體驗。
清楚記得是2016年1月6日晚上,提筆寫下大綱並期許自己能在年底完書出版。但由於初次從事大量文字創作,有別於寫作碩士論文,在用字遣詞一在推敲之外,對於書寫的內容,更是一遍一遍的反芻。因此,寫作速度遠不如預期,加上寫作期間雜事紛沓、病痛不斷,始終無法一鼓作氣完成。甚至多少次想就此罷手,放棄出書了。幸好先生一再提醒,陪著我到中興大學圖書館振筆疾書,終於在2018年暑假完成初稿。
但爾後接二連三的演出及教學活動影響,又懈怠延宕下來,遲遲未能完稿付梓成書。直到今年5月疫情升溫,宅家防疫期間,終能好好收心,重新整理文稿,方有了眉目。
這本書記錄了我發病治病的心路歷程,同時也回顧了自己將近一甲子的有淚、有笑、有憂、有喜的歲月。其中故事,或許是過去不夠完整的記憶影像拼湊而成。但我終究希望自己透過書寫,平心接納所有病痛、挫折,並與疾病和平共處,回歸到自己生命的原點,這輩子才不至於留下遺憾!
假如我的經驗可以多少幫助某些有緣人,哪怕只是隻字片語,也該忠心感恩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期望我們都能善處逆境,努力活出自己。
最後 要感謝家兄安梧教授、好友淑娟老師及信義書院世慶主任為我寫推薦序,及大姊惠珠辛苦為我校稿,更要感謝子晴小姐的專業編輯,及元亨書院贊助出版。當然,我摯愛的手足們和琳兒為我個人的文字素描,更為此書增添了不少光采,在此一併致謝,深深一鞠躬。
大慶林聆寫於2012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