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序
繪寫自己的生命航圖
「青少年台灣讀本.散文卷(1)」《遊戲開始》,計收錄十四位作家二十八篇作品,年齡跨越自1960年至1971年出生的作家,亦即一般所謂「五年級世代」。
五年級世代的成長歷程,與三、四年級最大的差異,在於前者童年時期的「貧窮經驗」不如後者來得鮮明強烈。大多數的五年級世代,特別是五年級中後段班,他們的成長期正是台灣經濟開始起飛,出口導向、都市化與現代化的時代,他們固然在童年時期多少有過一些比較困苦的生活經驗,但多半不如四年級世代那般深刻,他們的便當裡,菜色豐富了些,他們可能開始有了第一個、第二個吸鐵鉛筆盒、香水鉛筆,至於赤足上學、穿麵粉袋內褲的經驗,更是相對稀少。
五年級世代生命年輪的前半段,是向著陽光的方向走去;在三、四年級世代的努力打拼之下,台灣的(或者個別家庭的)經濟困境日益解套,政治氛圍日漸鬆動,社會文化逐漸開放。三、四年級世代經常掛在口中的「想當初生活真艱苦」,對五年級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過去式。
因此,最初,五年級看見世界改變的可能。然而,五年級生命年輪的後半段,則是面對政治解嚴、文化鬆綁之後的價值脫序,他們必須重新建構一個新的信仰體系。成年、成家立業之後的五年級,發現改變世界的可能性,其實並不如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中那般必然,他們的生命陽光逐漸被暗雲遮蔽。
所以,五年級必須面對的是自己內心逐漸擴大的生命缺口。如何處理自我生命的確認與安置,如何思索人∕我關係,如何處理自我在社會的位置,以及理想的實踐、堅持、破滅與修復等,是他們生命的基本課題。再者,五年級世代與他的前世代親友之間,由於社會文化與價值體系的遽變,經常會產生巨大的裂縫,特別是親子關係,更是一個核心母題。因此,本卷所呈顯的幾個主題面向,便著落在以下三者:自我生命主題的探尋、親情關係的衝突與修復(對女作家而言,特別是母女關係),社會關懷與理想實踐(特別是族群、生態、歷史文化等課題)。
就自我生命主題的探索而言,張曼娟〈THIS USED TO BE MY PLAYGROUND〉中的「醫院」、〈山都害了相思病〉中的山坡與相思樹,都是開啟童年記憶、梳理自我成長地圖的線索;簡媜〈青苔巷〉中的幾條巷弄,每一段都是鮮明的生命履痕;鍾怡雯〈徘盪,在兩個緯度之間〉,寫出自己的生命如何在吉隆坡與台北「雙城」中移動;王盛弘〈記憶種在土地上〉與〈赤足走在農家的黃昏〉,都在梳理自我與故鄉母土的關係,試圖在生命的初始生發、以及壯闊開展之間,找到緊密的連帶關係。
另一方面,本卷作者的性別分佈,已經達到男女各半的比例,這反映了幾個現象;首先,五年級世代女作家( 散文)的數量激增;其次,女性散文作家的文學關懷,處理母女關係與性別文化相關課題者不少,這也與性別解放思潮的脈動若合符節。本卷所選的七位女作家,普遍具備批判父權文化的女性意識,她們與前世代的母親之間,存在著既認同又背離的關係;她們先是不想成為像母親一樣的女人,有的甚至以逃離母親(家)來追尋自我主體;然而,最後卻又以貼近母親的生命魂體,找到重新返家、認同母親、改變自我命運的多重實踐之路。林黛嫚〈圓月〉中動人的母親身影;羅葉〈媽媽的菜園〉是一個生活哲學的課堂;利格拉樂.阿烏的〈眷村歲月的母親〉,寫出她由「外省父親」到「排灣母親」的認同轉折,皆有動人之處。世代與親子關係的課題,對五年級世代而言,不僅止於母女關係,張惠菁〈覆轍〉筆下的父女關係,既相互矛盾與疏離,卻又如此相似與接近;而利格拉樂.阿烏〈那個年代〉中的父親,被時代暗影深深籠罩,埋藏著女兒難以理解的生命傷痛。
除了自我生命探索、親子關係之外,本卷所選的作家作品,其社會關懷主要呈顯在三個層面──族群、生態、歷史。本卷作者的族群身份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原住民作家的比例增加,而他們的作品大多在九0年代前後出現,這也反映出原住民文學的發展線圖。拓拔斯.塔瑪匹瑪以一個布農族醫師的身份,對蘭嶼達悟族(前稱「雅美族」)的醫療服務與人道關懷;泰雅族瓦歷斯.諾幹對族群文化的反思,以及自我回歸與實踐的歷程;利格拉樂.阿烏如何歸返母系文化認同之路等等,都是風格獨具的動人作品。至於生態關懷與歷史記憶方面,漢族作家王家祥以〈狀闊之旅〉,重返霧社事件的時空現場;而他的〈遊戲開始〉,則在開發我們對大自然的探索慾望;吳明益〈往靈魂的方向〉與〈十塊鳳蝶〉,都揉合了自然山川與歷史人文,並且召喚人類失落已久的美麗靈魂。
除了獨特的世代感之外,無論作家身份、主題思想、寫作手法的多元性,都是本卷的整體風格。對五年級世代而言,或許,「以書寫做為一種職志」的信念,已不如前世代那般執著;然而,以書寫做為一種自我梳理、自我安置、自我實踐的可能,卻是他們的共同認知。透過書寫,他們旅行、流浪、追尋,然後歸返,重新定義自我與家鄉的意涵。這是一場遊戲,一場繪寫自我生命航圖、出發旅行,並且揚帆歸鄉的遊戲,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