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貂灣底,海水抵達的最深處。
核四廠核島區,曾有半農半漁半礦的百年聚落。
一句句,落筆如版畫家一刀刀的刻痕……
「丹裡,作為我老家的地名,放在許多一看便知地理特徵的地名當中,我實在看不出她的意思。看來看去,倒是有點像外文的翻譯,就像我們把洋人在東北角命名的『Santiago』念成『三貂角』。但是,若用我們的話念起『丹裡』來,倒是有點像『等你』。」
本書是畫家吳松明對家鄉的回望與刻畫。
他創作不輟,卻始終無法將家人及家鄉入畫,所幸他多年來用文字留下了許多記錄,終於圖文併發,完成這部作品,也讓讀者得以貼近台灣東北角這處依山傍海,卻也總是「不設防」的地方──日軍在這裡登陸,核四廠悄悄在此出現,風頭與浪尾,也這樣侵襲及滋養著這裡的土地與眾生。
作者簡介:
吳松明
1962年出生於基隆深澳坑,於澳底度過童年,在貢寮讀國中、宜蘭上高中、台北念大學。
1991年文化大學美術系西畫組畢業,進入建築師事務所工作一年。
1992年底開始獨立創作,並於拔萃畫廊首度發表雕刻和木刻版畫,此後每年均舉辦個展。
1996年停止雕刻與油畫,開始專心製作木刻版畫。
2000年前後,分別去德國與法國巴黎,共居留一年四個月,是重要的創作經驗。
最初讀美術系是夢想當個油畫家,卻意外變成木刻版畫的專家。
從學生時代養成閱讀作家文字作品的習慣,以增加繪畫的感受力;而畫圖累積的視覺經驗則提供文字寫作的角度與素材。曾自費出版《台北移民》《夢的遠足》《龍眼樹下》《微小的事物》等圖文集。本書《丹裡的肖像》是第一本散文集。
章節試閱
像一頂斗笠的小山
將老家的草圖細節畫清楚時,午後有雷陣雨的季節剛過。
四、五月的時候,我常回老家探望,每次都順便帶紙筆回去練習寫生。在這之前,我從未好好地坐在老家面前畫畫,更沒想過為老家畫一張圖畫,總覺得有點亂亂的場景實在很難構成一幅畫。即使現在才想要重新面對這片風景,也只能草率而粗略地畫著。
在戶外畫畫的經驗不多,每回多看幾次,卻漸漸清楚這個場景的脈絡,腦海裡也逐漸浮現出一張結構完整的清晰圖畫。為了讓這樣的構圖放進更多細節,我重新看待每個熟悉的角落,然後將這樣結構的草圖畫了好幾遍,才覺得可以將腦海的圖像編織出來。
雖然完整的草圖讓我有把握開始拿雕刻刀刻版,此時面對木板看著看著,心裡卻沒有一點想要動手的欲望。從初夏擱置到現在,非得等到室內溫度升高,和整日開著的電風扇像貼身保鏢般形影不離,好讓自己不至於置身在完全暑熱的氣氛裡;從早到晚聽到蟬聲叫得激烈,則彷彿窗外有人在催我動工……
而當我望見老家背後那座小山的形狀有如一頂抵擋烈日的斗笠、突然發現這個我從來沒這樣貼切的聯想之後,我由此找到刻版的動力。
我低頭再仔細看看畫在木板上的墨稿,然後直覺地從屋後這座山開始刻起,並且很快刻出許多點和密布的線條來表現山腰上樹林生長的結構。刻著刻著,感到順手的時候,我的腦袋也開始雜想起來……
怎麼突然記起這裡以前有一片番薯園?隔壁鄰居種的番薯,一壠一壠的番薯藤像跨在山頂上的階梯,每次挖完地瓜就變成光禿一片的黃土丘,裸露在我的窗外,我們總是很好奇地到黃土丘遊戲,或由此爬到山頂的樹林裡窺探,後來感覺到鄰居似已無力耕種而開始長草荒廢。那是多久以前的印象了?啊!眼前剛刻成的這片樹林差點讓我忘了原來那片番薯園的小土丘。
我回家第一次在戶外練習寫生這個場景時,還看到山上已經有許多桂竹筍長高了,從雜林裡冒出頭。那是吃春筍季節剛過的時候,沒被拔走的桂竹筍留在土裡繼續長高變成一棵竹子,不到一個月,每根竹子就已經變得高大挺拔了,原本包裹著竹筍的筍殼也紛紛從新生的枝葉上掉落地面。村裡的大人們都知道筍殻可以做斗笠,收集起來會有人來收購,小孩子也跟去竹林撿竹籜,一捆一捆地撿回家,然後收購竹籜的人便像個神祕客,總是開著一輛滿載竹籜的大卡車意外地出現。
端午節回老家吃到粽子,看到粽葉仍是媽媽去山裡撿的竹籜時,我怎麼突然想起以前的這些事?
當我在木板上漸漸把山裡的細節刻清楚時,才發覺那片桂竹林已經變成雜樹林了。大概是很久沒人去清理竹林,以致於雜樹叢生長高,甚至悄悄地改變屋後這座小山的地貌。連相思樹都可以長在山頂上,搖擺的姿態好像可以呼風喚雨一般。此時山中雖然沒有一棵大樹,但是雜林亂長而沒人理會的小山也會變成一座難以接近的魔山。
事實上,屋後的小山林裡並非沒有老樹,只是都被砍掉了。
我記得左邊的山腳下有一棵老榕樹長在一條往山邊田地的小路上。這棵樹本來應該長得很高卻被雷劈斷的樣子,所以不是很巨大,樹冠上的枝葉也長得不是很茂密。這棵樹看起來很老,粗大的樹幹上長滿了寄生的植物和刺藤,我小時候曾好奇地試過幾次爬上高高的枝幹,身上挨了許多針刺才通過荊棘的障礙。樹幹的皺摺像老人臉上的皺紋那麼深不可測,滿布樹瘤和皺摺的樹根像腳張開的小拱門,沒人知道這棵樹的年齡。
樹下常常綁著大牛小牛悠哉地吃草,綁牛的繩索將樹根磨出許多光滑的凹痕,不知幾代人把這裡當成水牛的棲息所。每次經過這裡,總是會想像一個滿臉縐紋的白髮老翁突然出現,坐在那裡嚇人,讓我心生敬畏不敢隨便亂攀爬。後來老家門前那條道路要拓寬,我在台北念書,回老家後才知道那棵老樹被挖走了,心裡只能感到遺憾。
還有一棵老榕樹長得像城堡,錯綜複雜的樹根盤踞在另一邊山腳下。大樹長在隱密的樹林裡,以致於沒有機會看到這棵老樹的全貌,只知道我們每次接近這棵老樹,從遠遠的地方便踩著密布裸露的樹根前進。樹下總是陰暗有點神祕,樹幹長得像開了許多門洞的牆壁,我們有許多玩耍的記憶藏在那棵老樹上。只是後來這塊地被台電畫入核電廠用地,儘管這棵老樹幾十年前、幾百年前就已經生長在那裡了。他們怎麼可以任意剝奪它繼續生存的權利?
老家附近還有一棵長得很高大的楓仔樹,每次我回家,遠遠就能看到這棵樹張開的枝幹好像在路邊展臂迎人的樣子,每次要離開家從樹底下經過,也總會抬頭望一眼。念美術系二年級時,我用毛筆和墨水把這棵楓仔樹畫在大張的圖畫紙上,並且把這張生平第一次拿去裝裱的圖畫送給要回維也納工作的舅舅。會這樣做,大概是出於我當兵回來還有機會去念美術系的心意。
這張畫現在在哪裡我也不知道,如果再見到的話,一定會讓我羞愧臉紅──竟以我大二能力還生澀時畫的圖畫送給長輩!──但至少楓仔樹的樣貌留在圖畫裡,以後還可以看到也說不定?
可是這棵村子裡最高大的楓仔樹也已經不存在了。和其他遭砍除的老樹命運一樣,在核四廠動工以後,他們把老家門口那條路改成繞過廠區的彎路,新規劃的馬路要經過大樹底下,可是他們卻用怪手挖到大樹的根基當駁坎,任由樹根懸露,樹幹也漸漸掉光葉子,終至乾枯斷裂。大樹已經在這裡不知多少年了,這樣做實在讓人感到那些人的粗魯。有一年夏天,這棵枯掉的楓仔樹被颱風吹倒,我每次回家,便會看到大樹倒在路邊被鋸成好幾截的樣子,腐朽了好幾年才完全消失,雖然感到惋惜,但它就像一棵神木,已經留在我的印象裡。
沒有老樹當作這座小山頭臉上的皺紋,那麼,也許山的顏色將永遠不會變?當我拿著水彩筆在紙上畫著畫著時,沒有那幾棵大樹來幫襯,我的筆老是在綠色顏料裡打轉,一大片的綠色調裡,總分不清楚樹林和雜草的顏色深淺。
肖像
其實,媽媽很久以前就要我畫一張礦工的圖畫掛在客廳,讓我們知道當礦工的模樣。有一次,她從瑞芳的姨媽家拿回一本洪瑞麟的礦工油畫冊給我,畫家當年住在瑞芳,是大阿姨家的鄰居,所以有這本畫冊當紀念,這也給了媽媽要我像那樣畫一張礦工圖畫當紀念的念頭。
那時,我從美術系畢業沒幾年,畫畫才剛出道,我覺得這樣去拷貝名家的圖畫是不妥當的,況且,我從未見識過爸爸在礦坑內的工作情形,只知道以前他從礦場下班總是穿著一身乾淨的衣服進門,臉上手指也看不出煤炭的痕跡,一點也不覺得是礦工。雖然家裡也有幾種他在地底下工作的衣物和裝備,但一直到現在,憑這些印象,我還不足以為他畫出一張礦工畫來。
此外,在我小時候的印象裡,知道有些老人家去給人「畫像」,這是和「死亡」有直接關聯的。在那個照相機罕見的年代,也許用黑白頭像繪製成置身在氣派大廳裡的模樣,這樣難得一見的盛裝畫像掛在牆上,是他們僅存於世的容顏吧!當然,媽媽也提醒過我要為他們畫一張肖像,可是,我早就想過要畫一張爸爸的頭像,只是沒有把握,也沒有勇氣去做這件事。
爸爸五十幾歲的時候,面臨煤礦業的沒落,他工作的礦坑最後也停採而得提早退休。不再當礦工,爸爸開始學著當板模工,記得我大一暑假跟他一起去做工,那是在鄰近龍洞社區的整修工程,就是用水泥做水溝、駁坎和蓋幾座涼亭的粗工。這些工作都在七月的大熱天進行,我每天的工作是挑砂石、攪拌水泥,然後灌漿到爸爸釘好的板模裡,我們常常從早做到太陽下山,工程進度告一段落才回家。
工頭每天開小卡車來載我們到工地,出門時,除了帶便當和水壺,我還會將炭精筆和削筆刀放進在胸前的口袋,或插在斗笠上。工人大多跟爸爸熟識,也有陌生人。我常常一邊工作一邊觀察,並試著記憶他們的勞動姿態,然後在午休時,看著大家躺在陰涼處休息,我開始用削筆刀從水泥袋裡割取用不完的乾淨牛皮紙,所以他們很自然地成了我的模特兒,而且有爸爸在一旁照應,使我能悄悄地把他們速寫在紙上,這使我每天愉快地帶這些收穫回家,也讓我保持參與勞動的興致。那個暑假結束,我精神振奮地帶了一疊素描習作回學校,但是翻翻裡面,卻沒有一張有爸爸的身影,或偷偷描繪的痕跡。
在我有記憶以前,爸爸已經耕作二十幾年了,他從小得獨立照顧父母遺留的田地。看他走進那片土地的熟悉感,像是接近親人一般,所以我從小跟爸爸下田上山,好像帶我去接近認識和他相依的親人,並且受到他們的庇護。爸爸有時會交代我做些田裡的事,看到我的潦草結果被糾正後的樣子,才知道他的做工細膩而有耐心,即使面對大規模的工作,不囉唆,也很少牢騷,他總是很有耐力地做完,一點也不含糊,跟在他身後覺得很安心,我由此體會到他的工作身影有一種優雅的美感。
後來,我開始喜歡用底片相機拍照,每次回老家,免不了按幾下快門留下家人熱鬧的場面。爸爸種的西瓜園、菜園或是番薯田總是充滿生機,有時他採收回來,會把自己種的最得意的那些擺著叫我拍照,但我怎麼很少為他好好地拍一張照片?大概心裡有一點顧慮吧!
看到爸爸的照片變成一張遺像,一時之間還不知如何看待。那張照片是幾年前大概為了辦證件,他穿西裝打領帶,一臉正經地坐在相館裡拍的頭像。然而,我怎麼從來沒有勇氣要求爸爸像這樣讓我畫一張像,或是拍一張照片?像是上一次,我看著他躺在病床上的樣子,隨手在素描本上畫了幾筆輪廓,在深夜的病房裡,卻不敢在白紙上畫出他的眼臉來。總之,我老是在猶豫之間錯失機會,最後還是沒能畫出一張爸爸的肖像。
聽到很多親友都說我長得像爸爸,不像媽媽嗎?我會這樣問,大概跟父母相似的程度會隨著不同的年紀而改變吧!看著爸爸的肖像,也許下次我畫自己的頭像時會想到這個因素,儘管先天已經決定父子相似的程度,但是我們腦袋裡的世界已經不一樣,這是爸爸用他一輩子的勞動所得,讓他的子女讀書識字改造的結果,使我們這一代開始擺脫文盲的家族。
爸爸從來沒跟我說過什麼人生大道理,但是對我而言,看著爸爸勞動的身影長大,他的勞動就是一種道理。即使我生活在外,遇到重大挫折,想到這些,就會使我打起精神振作起來。
當爸爸的真實身影變成了一張肖像,而肖像變成一個靜止的符號,那麼,爸爸也將以這個符號存在我的心裡。
像一頂斗笠的小山
將老家的草圖細節畫清楚時,午後有雷陣雨的季節剛過。
四、五月的時候,我常回老家探望,每次都順便帶紙筆回去練習寫生。在這之前,我從未好好地坐在老家面前畫畫,更沒想過為老家畫一張圖畫,總覺得有點亂亂的場景實在很難構成一幅畫。即使現在才想要重新面對這片風景,也只能草率而粗略地畫著。
在戶外畫畫的經驗不多,每回多看幾次,卻漸漸清楚這個場景的脈絡,腦海裡也逐漸浮現出一張結構完整的清晰圖畫。為了讓這樣的構圖放進更多細節,我重新看待每個熟悉的角落,然後將這樣結構的草圖畫了好幾遍,才覺得可以...
目錄
作者序 肖像或畫像
1. 老家的肖像阿祖的戶口名簿
2. 爸爸種西瓜
3. 捉鰻栽
4. 當灶火升起
5. 新年雨
6. 最後一包菸,抽完。
7. 我和爸爸的點點滴滴
8. 新碑與舊碑
9. 反核的長者
10. 山神像
11. 有鐵絲圍籬的風景
12. 老家的滋味
13. 月桃
14. 相思樹
15. 高中
16. 荷花
17. 獎牌
18. 畫家與母親
19. 舅舅
20. 清晨之夢
作者序 肖像或畫像
1. 老家的肖像阿祖的戶口名簿
2. 爸爸種西瓜
3. 捉鰻栽
4. 當灶火升起
5. 新年雨
6. 最後一包菸,抽完。
7. 我和爸爸的點點滴滴
8. 新碑與舊碑
9. 反核的長者
10. 山神像
11. 有鐵絲圍籬的風景
12. 老家的滋味
13. 月桃
14. 相思樹
15. 高中
16. 荷花
17. 獎牌
18. 畫家與母親
19. 舅舅
20. 清晨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