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順火

我的爸爸是砂石車司機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在他同學朋友面前，我不如是個「砂石車司機」來得好。

一路陪伴孩子走來，我和太太對孩子總是全面支持，儘量順著孩子的興趣、性向去走，不給他們多餘的壓力。可是，我沒想到，孩子和同儕間互動時，竟然不想承認自己有個校長老爸。

二○○五年，老大大學剛畢業，我收到了一份最特別也最難忘的父親節禮物－一封信。

信上寫道：

「『我的父親是砂石車司機，但現在沒在開了，現在是工會理事。』這是上大學以來，只有要有朋友或同學問到『你爸爸是做什麼的？』我都會以上面那句話輕鬆地帶過。不知是為何，我的爸爸是校長這件事，我始終沒有辦法很輕鬆的面對。我總覺得，如果我爸爸是真的開砂石車的話，我似乎會活得比較輕鬆一點，比較沒有壓力一點。
學習過程中的功課始終不好，總認為自己的父親是校長，是一件很矛盾的事，久而久之便產生了這種相當奇怪的潛意識。甚至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絕不透露有一個校長爸爸，附帶的連當老師的媽媽也改行賣臭豆腐了。
這個問題其實一直到現在都存在著，只是一直沒有去面對而已，但我想了很久，或許，那是我自己的問題，看到別的校長或老師的小孩念的是建中或台大，自己似乎好像就矮了一截，為啥別的老師的小孩一個個都是資優生、或是高材生，自己卻是重考了還是考不到最好的學校。今天，我覺得有一個校長爸爸實在不是我能選擇的，所以我應該努力的去做我自己，企圖追求我想要的，而不是去做一個理想中校長的兒子，今天是父親節，老套的父親節快樂實在沒什麼意義，說真心話我想會更有感覺，每個人只要把自己想扮演的角色做好就夠了，而在我的眼中，你扮演的是一個好校長、好父親。」

我知道孩子有一個校長爸爸，一定多多少少會遭受到外在環境給予的壓力；這是第一次我們直接面對這個問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在他同學朋友面前，我不如是個「砂石車司機」來得好。我第一次深刻體會到，孩子所承受的壓力，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大。那份壓力，不是我們給予的，而是他自己一層一層自己加上去的。

我心疼他獨自承受這個壓力這麼久，也樂見他終於成長，終於掙脫自己心裡的桎梏，開始勇敢做自己，而不再是去強迫自己符合別人眼中的刻板印象，然後為自己做不到而沮喪。那一封信，我始終好好的收著，也經常把這一段經歷跟每一屆的小六畢業生分享，希望每一個孩子都能夠在自在與快樂的情境中，順利長成獨立自主的個體。

從大兒子的這段經驗，使我分外深刻地體會到，要讓每一個孩子都能夠認識自己、瞭解自己、喜歡自己、肯定自己，能夠靠自己的力量前進，也懂得善用周遭的力量，讓自己更好。家長和老師不可能陪伴孩子長長久久，總有一天，孩子終究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往前走才行。

經過深談，我欣喜孩子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他可以自由判斷自己的未來要建造成什麼模樣，他不用模仿任何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不用跟別人的成就相比較，他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記得，他大學畢業的時候，為了參加研究所考試，把自己一路以來的創作，匯整成一本畫冊，既是為自己的過往留下記錄與回憶，也是為邁向未來設下一塊新的里程碑。他在畫冊的序言裡寫道：

「如何創作？創作什麼？甚至說為什麼要創作？林林總總的問題圍繞著我，等著我去思考，每個人都必須要找出屬於自己的那份答案，創作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很幸運的這裡的老師給予我們很多元的空間，每位老師所帶來的不同衝擊都對我影響深刻，……但是回歸到自我的創作，卻是別人無法幫你的，最終你還是要面對自己。
埋首創作是一件看似孤單又寂寞的事情，常常畫到一半停下來跟自己的作品凝視好一陣子，彷彿作品跟自己是相通的，傳達著下一步該怎麼出手，檢視著剛剛流露出在畫面上的痕跡。一個人創作一直是我的一個習慣，我無法邊跟別人聊天或是別人也在我身邊創作他的作品，我在創作的當下是相當封閉的，絕對的專注是必要的精神狀態，我可以說那是一種享受、一種自我實踐的方法。」

我已然體會，他的創作歷程，或許孤單寂寞，但是絕不苦悶。他已經懂得什麼是他真正想要的，什麼是他最快樂的選擇，什麼是他人生要走的路途。他不會再如過往茫然，因為他已經清楚找到自己想要的目標。

我知道我的孩子未來難免還是會遇到更多人生難題與挫折，但是，我很慶幸，他已經學過如何面對挫折、處理困頓的情緒。他將有能力迎戰人生的各項考驗。而我，最想對他說的一句話是：孩子，你可以放心做你自己。

孩子，你將來要做什麼？

「孩子，你將來要做什麼？你喜歡做什麼？你可以做什麼？」我問得直接，但是我希望他能開始為自己的未來，思考這些問題。

我的大兒子，以一般人的觀點來看，孩子分數只能念私立高中、高二時成績應該留級、大學聯考時無法填表而落榜……，這些對於許多求好心切的家長來說，早已應該焦慮到不行的問題，對我來說都只是一個警訊──現在的路不適合我的孩子。我看得見孩子的未來，始終相信不論現況如何，他終究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出路。現在，大兒子已經從研究所畢業，也完成國小實習教師課程，準備當兵去，回來繼續從事藝術創作。

說真的，老大在小學、國中的學科課業上，不算好也不算壞，確實沒有特別優異的表現；我心裡很清楚，這個孩子並不笨拙，也不駑鈍，他只是還沒有發現自己長處與優點。也或者說，他的優點與長處，不在於英語、數學、理化這些學科知識上。這樣的孩子，在學習路上總是辛苦一點，因為他沒有辦法從學業成績上得到充分的成就感。

我發現，老大做事很細心，他的動作一向慢，但是，他總是慢中求精，做事態度和手法都頗為細膩，特別是書寫、美術等方面。而且，他人緣挺好，人際關係也佳，在興南國小的時候還是躲避球校隊，體能也好。我想不通，只是學科不夠優異，就要因此決定一個孩子的未來發展嗎？書讀得不夠好，就不是好孩子嗎？

然而，孩子一路在學業成績上的挫敗，已經明顯的打擊了他的信心；越讀不好越不愛讀，越不愛讀越讀不好，成績沒有起色，學習興趣指數也狂降到谷底。高中聯考的結果，成績只能上私立學校。最後，選擇了南山高中普通科，也感謝南山高中師長改變了他的一生，尤其是陳繼光校長。

進南山高中前，我們父子倆，有了一次深談的機會。

「孩子，將來想做什麼？喜歡做什麼？可以做什麼？」我問得直接，但是我希望他能開始為自己的未來，思考這些問題。到了這個年紀，一個高一的孩子，是該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了。因為，透過思索這些問題，孩子得要向內去認識自己，發現自己的資質，了解自己的天賦與能力，從自己的喜好與想望中，找出自己想走的路；最最重要的是，覺察自己的夢想與目標，才能順利勾勒自己的人生藍圖。

小時候，我們讓他試著上過鋼琴與書法課，他很明顯的在學書法時學得住、學得久；我當下心裡的盤算，一方面希望推他一把，幫助他恢復自信心，一方面也希望在三年後的大學窄門前，能幫他多爭取一點優勢。

結果，孩子不說話，看著我，我當然看得出他眼裡的茫然。於是，我先丟顆石頭，試探地說：「爸爸記得你小學三年級，第一次跟著謝慶興老師學書法，那天回來我看你的字，筆畫特別好，讓我印象很深刻。後來參加書法比賽也常常得獎。爸爸想問問看，你會不會想往藝術方面發展，想不想去畫室看看？」

大兒子的性子雖然溫溫的，但剛開始他堅決反對，因為覺得自己沒有底子，就算現在開始學也來不及。可是我說：「就試試看吧，先學三個月就好，覺得OK再繼續。」就這樣說服了他到畫室報到。剛開始，他發現畫室裡個個幾乎多半是復興美工或美術班的學生，只有他一個人完全從零開始。

第一個念頭，當然是「挫折」，但是，我很慶幸，我們做了正確的選擇，因為，他發現自己真的對畫畫有興趣，也願意花時間一點一點從頭開始學起。那時候，南山高中是以升學為主的私立學校，從高一起學生就要留晚自習到晚上九點十點，所以，老大只能利用週末學畫、畫畫；然而，在畫室老師們的指導之下，他一個人默默的作畫、不斷練習，漸漸地，他畫出了成績。

三個月之後又三個月，到後來，索性一次交足了一整年的學費，讓他可以安心的在畫室裡盡情的學習。畫室的課程，目的是為術科考試作準備，其中有一科是考書法，這一門算是他的強項，再加上同樣拿毛筆的國畫，他學起來也得心應手；他不再是成績遠遠落後的門外漢，他在自己的努力下，找到了興趣的出口。除了在學校上課，其他的時間他有空就畫，畫畫，無形中成了他在繁重課業中的喘息空間。

他一向靜得住，拿起畫筆，面對畫布，彷彿為他區隔出一個自我自在的小小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他可以盡情的揮灑自己的夢，盡情地飛行。當孩子選擇了自己的興趣，從興趣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從興趣中看見自己的未來，他就不會再慌張，也不會再喊苦；更反而能夠安定下來，一點一點吸收各種技巧，不斷地練習再練習，直到技術精湛的地步。

身為家長，不是在一旁像隻無頭蒼蠅一樣，嗡嗡鳴叫地干擾孩子，也不是鎮日殷勤地詢問孩子到底做出了什麼成績、評斷孩子的興趣有沒有未來；身為家長，你應該做的，是耐心等待、從旁協助，然後，樂觀其成。

不是普通高中才能出狀元

老三出生以後，他的舅舅就說，這個孩子非常聰明，他也是個特異的孩子。果不其然，他媽媽帶著他上音樂班，他一點興趣也沒有，也看不出有美術或繪畫上的天賦。可是，他國小的成績卻相當優異，數理成績比起兩個哥哥來說，好上太多，雖然文科偏差，但畢業時還是拿了縣長獎。
可是，這樣的孩子，其實是有自己的主張、想法。或許真是我們家長輕忽了，一上國中被編入升學班，我不想讓他去日夜補習，他自己也不想補習，但是成績就是漸漸和班上同學脫了節。
到了國三，他不想讀書，放了學就直接到網咖報到。老三可以說是三個孩子中，最有主見也最為執拗的，父子倆每次談到功課問題，雙方都覺得很無力，孩子明明很聰明，卻在學業上面臨了如此重大的挫折，我第一次開始認真思考，原來現今的教育制度，一點也不適合我的孩子，我們無力去撼動整個大結構，我們只能在結構中喘息，等待解套的日子到來。

老三高中基測成績出來，果然是個跟公立高中高職都無緣的分數。我坦白地對他說，他現在只有兩座山可以選擇，一是東山高中，一是哥哥的母校南山高中。

結果，他成了哥哥的學弟。

南山高中是一所完全中學，既有準備升大學的普通班，也有強化職訓教育的職能班。以我對老三的觀察，了解他對於機器、機械有頗高的敏感度，對電腦網路軟硬體等等領域也有興趣，所以，在入學時就建議他可以選擇電子科或資訊科，可以嘗試不同領域的學習，未來也能有一技之長。

我說過，老三一向很有主見，他的反應徹底透露出了他的不甘心，其實他內心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一掃國中時代的灰黯陰霾。他覺得職能類科好像多少有點低人一等，畢業就等著做工，未來就此被限定，他還想要拚上一拚，所以，他堅持要選普通科。

對於他的要求，我倒也不反對，畢竟當時我讓老大選擇普通科就讀的時候，也是認為普通科的課程不會一下子把學科丟掉，孩子還是可以在基礎課程上多磨練一陣。可是，高一讀了一年，形勢還是沒有多大改變，他還是一樣眼看著成績墜落谷底，上學的態度也更我行我素了。

由於兩次騎摩托車上學被抓，記了兩支大過，加上帶手機、嚼口香糖林林總總，眼看高二就要留級或退學，我看得出他又再度身陷徬徨，只是我也在苦思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帶著不妥的心情，見過班導師、找上校長，當時我只求不要讓孩子離開學校就好。陳繼光校長笑著安慰我說：「孩子改過了就好。」還好學校的「消過制度」，讓他得以在南山繼續下去。

所幸，上天眷顧，救星即時出現。班導師暑假進修去，電子科主任到他們班上代課。從課堂上的談話，他們全班一起分享了這位主任的求學歷程。這位主任告訴他們，他雖然是瑞芳高工畢業，但是現在已經拿到博士學位了。他聽了眼睛為之一亮，一下課就立刻衝上前去，問主任他是怎麼辦到的？一個職業學校的學生，如何能夠有這樣不同的人生轉折。當他聽完主任的故事，回到家，他就找我商量，並決定降級重讀資訊科。我聽了他的請求，分析了他的想法，感受了他的強烈意願，我知道，這一回，他是再認真不過的了。

回想過去十幾年來的他，一直都是個細心執著的孩子，覺得好奇的事就要追根究柢，對機械電路有濃厚的興趣。有一回，他參加哥哥樂團外地演出，可以跟團員家長任職大學的林教授，談論電學、電路學一個晚上，那時，他還不過只是個國二小毛頭。仔細想想，這些就是他的天賦，而如今，他終於願意正面去看待真正的自己了。

果真一個人到了適合自己的環境，世界就變了樣。他雖然比起同班同學少了一年的學習，但是不論電子學、電路學，幾門專業科目他都能名列前茅。更令人訝異的是，其他基礎科目像是國語、數學，他的程度竟也跟著提升上來。顯然，當孩子的某一個優點優勢發展出來以後，他就確實能夠帶動其他原本弱勢的表現。他的好成績為他重新建立了信心，他不再自覺人生沒價值、生活沒未來，也不再抗拒對於專業職能的學習。

一個孩子讀書有沒有讀出興趣，對於學習成果有沒有信心，真是一看就明白。他在普通班讀了兩年，我們從沒聽到他說學校什麼時候要開班親會。當他對自己在資訊科的表現越來越滿意以後，倒是主動拿著通知單來找我們，眼巴巴地希望我們去學校參加。當他在學習上找到自己的定位時，他就不再心煩意亂，全心往自己有興趣的領域鑽入，越學越有興趣。

老三一直都是個理性思考較強的孩子，我還喜歡看一些文學名著、小說、散文，但是這一類的書籍他幾乎一概不看；他的兩個哥哥都一頭栽入藝術的世界，他倒是一點都沒有興趣介入。可是，手機啦、電器產品等等的說明書或組裝介紹，他可就讀得比誰都仔細。

要是有什麼東西壞了他修不好，一定打電話到客服中心去，非要對方把所有步驟問題解決方案都說得一清二楚不可。同樣是文字，同樣是閱讀，其中的差別就在於──這是他感興趣的東西。

當孩子有興趣，他就能夠專注。不管任何旁雜枝節，都影響不了他。

嚴格說起來，他的性格比起兩個哥哥更細心，也更有耐性。他在拆組電器用品的時候，一個小螺絲、小零件，都能一絲不苟地安裝、拆卸；遇上困難的時候，也都能耐著性子，努力找出問題所在。他愛騎車，卻不會在路上狂飆、闖紅燈，到現在沒收過半張罰單。

我這才更加明瞭，興趣真的是孩子最熱情的行動力，當他們心之所嚮，當他們產生學習的渴求，想要知道更多，想要嘗試更多，他們就抵擋不住內心那股求知欲與好奇心。孩子把時間、精力、心神都貫注在自己有興趣的事物上，他就沒有心思去搞怪、去使壞。我也更加確信，不論孩子想學的是什麼，家長都無法去主導控制，只能夠耐心陪伴。

每個人都希望從努力的過程中獲得成就感，一般來說，每個人也都能夠得到屬於自己的成就感，只要你選對了位置，選對了領域，選對了挑戰。當你忍不住想要批判孩子「一無是處」的時候，請停下來，忍住那些將出口的話語，或許，孩子只是還沒找到他的歸屬地。

每個領域都有專業達人，每個領域達人的成就都值得自傲，請用最大的耐心去陪伴孩子，給他們多一點時間和空間，當他們極力在自己選擇的領域中追求卓越時，你都該為他們的努力感到驕傲。

我的爸爸是砂石車司機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在他同學朋友面前，我不如是個「砂石車司機」來得好。一路陪伴孩子走來，我和太太對孩子總是全面支持，儘量順著孩子的興趣、性向去走，不給他們多餘的壓力。可是，我沒想到，孩子和同儕間互動時，竟然不想承認自己有個校長老爸。二○○五年，老大大學剛畢業，我收到了一份最特別也最難忘的父親節禮物－一封信。信上寫道：「『我的父親是砂石車司機，但現在沒在開了，現在是工會理事。』這是上大學以來，只有要有朋友或同學問到『你爸爸是做什麼的？』我都會以上面那句話輕鬆地帶過。不知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