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茉莉」
當我家一歲大的寶寶安加斯正忙著將炒蛋與水蜜桃優格攪在一起,塗抹在頭髮裡面和衣服下面的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我來接!」八歲大的安娜貝爾一邊吼叫一邊從椅子上跳起來,剛剛她正用頭倒立在那兒看書。
「穿上妳的外套!」當麗莎搶在安娜貝爾之前接起電話時,一面反擊回去。「公車再過三分鐘就到了……喂?」
我們女兒的反應跟往常一樣敏捷又順從。安娜貝爾回去做瑜珈,她的雙胞胎姐妹伊萊莎攤在沙發上,手按著額頭,感嘆自己沒什麼像樣的鞋好穿。六歲大的海倫一把抓住安加斯的臉頰,對著他咆哮。
「對呀,沒人在家,」麗莎笑著說,「所以我來接。」
「好囉,乖女孩們,該出門了。快點,快點。」我試著催促她們,但是得到跟麗莎一樣的效果。「就是現在!」
「你要到我家來做這件事?」她疑惑地問對方,「他叫你來的,是這樣嗎?」當麗莎朝我望來,我立刻知道是誰打來了,肯定是羅素。我把孩子們拎起來朝大門前進,不顧所有「唉呦,臭老爸」、小鬼們的怒目相視,甚至小腿被踢了一下,只期盼在她掛掉電話之前能出得了這棟房子。
麗莎在我的手碰到門把時掛掉電話。
「哈丁。」
「剛剛是誰打來?」我明知故問。
「你知道是誰。我真不曉得為什麼別人要到我們家來上廁所,」她邊說邊幫海倫背上書包。「我可不希望這變成家常便飯。」
「為什麼不?這很有趣耶。」
「因為沒有人那麼做。我也喜歡羅素,但這實在太扯了,沒有人會特地邀請別人到家裡上廁所。」
「爹地,你好怪,」海倫補充說,一邊將一片塗滿羊奶乳酪的麗茲餅乾 塞進嘴巴裡。「真的。」
我很想跟她解釋,正常的六歲小孩是不吃塗滿羊酪的麗茲餅乾當早餐的,但是我已經迷失在突如其來的幻想當中。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感到疑惑。為什麼人們對排泄這檔事那麼反感,甚至不只這樣,對其他人做這件事也一樣排斥?這只是我們每個人日常必經的事罷了。雖然羅素塊頭大又長滿雀斑,邀請他過來試用我們家的新馬桶有什麼不對?
麗莎將孩子們帶出去搭公車,我哄騙安加斯吃下一些水蜜桃優格。當他又開始撒野,我給他一條保鮮膜分散他的注意力。
麗莎回來了,「羅素還沒來嗎?」
「還沒。」
她走向小寶寶,「這樣對他真的很不好。」
「才沒多久而已。」我回答,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那麼關心羅素的腸子。
「不,我指的是安加斯。」她說,從寶寶的盤子中奪走那一條保鮮膜。
幾分鐘後羅素踱步而來,就在我們剛收拾完畢之後。
「我真的很急了,」他暫時脫掉木屐,因為進入房子前得先脫鞋的新英格蘭傳統越來越受注重。
「你不覺得這有點怪嗎?」麗莎問他。
「是哈丁要求的,又不是我的主意。」他邊上樓邊回答,口氣聽起來有點受傷。我剛為馬桶安裝了新配備,事實上,精確來說是高科技的日本馬桶坐墊。原本以為安裝在臥房外的浴室裡,孩子們就不會去搗蛋,結果當然錯了,她們順理成章地把那間浴室當作是自己的。
「呃,等等,我先去拿電腦。」我說。
「幹啥?」羅素問,停在半路。
「我得捕捉你的使用經驗。可不是每天都有人用衛洗麗S300的,它一開始推出時叫作茉莉,這個過程應該記錄下來流傳給後代。」
「還好吧,我會記得自己的評價。」他繼續上樓。「拜託別跟上來。」
不管怎樣,我還是抓著我的筆記型電腦偷偷跟了上去。茉莉是最頂尖的衛洗麗設備,它是電子式的馬桶坐墊,也是功能非常非常現代化的坐浴盆﹙bidet﹚。坐浴盆在十七世紀末期首次意外被法國人使用,「bidet」這個字過去意為「小馬」;早期的坐浴盆是一個放在幾乎及腰高的四腳架上的盆子,人要跨坐上去,用手清洗胯下。第一個機械化的坐浴盆直到一七五○年才問世,稱為「注射型坐浴盆」﹙bidet ? seringue﹚,在這款坐浴盆中,手動的抽水機讓水從盆子底部的管子中流出。依此類推,茉莉也許該被稱作「電腦化坐浴盆」﹙bidet ? computer﹚才比較恰當。
在最寒冷的天氣裡,茉莉更是像希臘神話中的海中妖婦一樣,具有莫名的魅力。她的ABS樹脂 上有抗菌的塗料,而且一直維持在華氏一百度 的恆溫(相當於攝氏37.5度)。坐上來吧……坐上來吧,親愛的、污穢的人類,她誘人地輕聲呼喚。當然,你一開始會遲疑,因為皎潔白淨的茉莉,看起來就像是一具橫跨在高科技電動椅間的十字架,就像是伍迪艾倫的電影《傻瓜大鬧科學城》﹙Sleeper﹚裡頭的新奇玩意,或是你會期待在五星級療養院中看到的高級馬桶。但是接下來你就棄械投降、聽從她的召喚了。當她如愛撫般的溫感包覆你的尾椎,一個自動感應器偵測出你屁股的位置,啟動防臭裝置,就像催化爐一樣,將臭氣轉化成較不臭的分子。在茉莉的疆域裡,不容許任何異味存在。同時,熱水器設備啟動,溫暖的水從已經移到適當位置的「棒子」裡流出來,你幾乎不需要做什麼事。
「生活中的每一項事物都在進化,包括對乾淨的概念。」TOTO的網頁如此斷言。那是某天我無意中看到的,當時我正在網路上尋找如何除掉黏在女兒頭髮上的口香糖的方法。「什麼叫乾淨?什麼是最有效的清潔方式?」這些似乎是好問題,還頗具存在主義的調調。夠了,我得說,你完全擄獲了我,但還不只這樣。
「這套衛浴設備將你的浴室轉變成寧靜與愜意的綠洲。衛洗麗使用水,大自然中最溫和、不可或缺的物質,純淨、放鬆、反璞歸真,是乾淨的象徵,乾淨的進化。」假如顧客還不能領會這項概念,網站上也提供簡短的影片直接點出重點︰裝置著衛洗麗的TOTO馬桶,坐落在日本花園裡一塊樸拙的石頭上,背景襯托著寧靜安詳的瀑布。一個男性旁白吟詠著︰「衛洗麗溫和的清潔方式,不只保持您直腸與生殖器部位清爽乾淨,就算有任何惱人的輕微病痛也會感到舒適放鬆。」這個影像逐漸隱末,轉變成一間浴室;一個電腦動畫製作、雌雄同體的透明人正在用衛洗麗,讓你一目了然地看到那根神奇的棒子如何撒水,以及它的功能如何多元。背景飄揚出新世紀的音樂,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像被按摩一般。最後,我發現自己也同意那真的是「大自然的刻意安排」。突然間,我覺得必須擁有一個非常昂貴的日本馬桶坐墊,所以我買了。
現在回到羅素身上。
當我到達浴室,打開筆記型電腦準備就緒,羅素才剛剛坐下而已。我之所以會曉得,是因為流入馬桶的淅瀝水聲洩露了秘密。灑水的棒子正在熱身狀態,但是仍安然地縮在坐墊底下。
到目前為止,所有的經驗跟第一個內急、找到某樣東西坐下來獲得解放的人類都一樣。直到羅素上完以前,衛洗麗除了發出低沉的顫動聲以外,什麼事也不會做。我除了想問他喜不喜歡那溫暖的坐墊之外,還有另一項我最愛的功能之一,也熱切地想知道評價。但我保持沉默,因為我知道我的問題會扼殺他後來自發的真心話。
幾分鐘過去了。然後水幫浦啟動,所以我知道羅素正在用遙控器操控那隻棒子,這是任何人都會說些什麼的一刻,或至少高興地倒抽一口氣。當我們的電工麥克幫我安裝衛洗麗時﹙它需要一個防高壓觸電線路出口﹚,我讓他試用看看,儘管他當時並不怎麼想上廁所。就在我離開房間幾秒鐘之後,我聽到麥克像個五歲小孩一樣咭咯地笑著。後來他告訴我:「哈丁,那是我曾有過最棒的經驗。」當然,他也許有點誇張,但是麥可的小鬍子很濃,我也不容易分辨真假。
然而,羅素什麼話也沒說,沒有嘀咕,甚至沒有一聲「啊哈」。
我忍不住了,一定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你這個笨蛋,你是不是沒搞懂遙控器?」我從門外喊著,無法掩飾我的挫敗。
「對啊……你在這裡做什麼?」
「沒事。」我撒謊,這個傢伙是怎麼了?驚奇與喜悅的讚嘆到哪裡去了?沒有人可以抵抗茉莉的魅力。我甚至連不需要上洗手間時都會坐在她身上。那是我有過最棒的體驗。
烘乾機啟動了。
他沒有正確操作。
「那是烘乾機嗎?」
「對。」
「已經好了嗎?」
「對。」
從那一刻起事情每況愈下,他出來抱怨水灑得整個褲子都是,將這個經驗描述成,最好的形容是,像在玩電動遊戲。顯然,他還沒為未來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