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好的工作嗎?一九七○年代中期,我擔任《時代》雜誌派駐巴黎記者。辦事處很小,所以我幾乎什麼新聞都得寫,從法國政治到「流行時尚」(haute couture),無所不包。此外,歐洲其他國家也歸巴黎分社負責,若是發生大新聞,我還得兼程趕往,一下飛到馬德里採訪西班牙總理遇刺,一下到里斯本報導革命,一會兒又到阿姆斯特丹,調查荷蘭女王的王夫涉嫌捲入收賄醜聞。
一九七六年五月二十四日,我人剛好在巴黎。上個星期,我向紐約的主編提了一個題目,要寫一篇不可想像的酒評報導:幾支名氣最大的法國葡萄酒將和初出茅廬、默默無名的加州葡萄酒一較高下。這件事看似沒什麼了不起──顯然法國酒是穩贏的,但身為土生土長的加州人,我對葡萄酒早就培養出興趣,而且我在瑞士、德國、比利時,當然還有法國的求學或就業期間,對歐洲的葡萄酒也略知一二。
《時代》雜誌派駐世界各地的記者每週都會提出好幾百個新聞故事,但只有少數被排上出版時程,能登出來的則更是鳳毛鱗角了。這可是活生生、血淋淋的適者生存的競爭,搏的是奇貨可居的版面,最後呈現出來的是生動精彩的報導。雖然我提的報導被排上版面,但我很清楚,刊登的機率渺茫。如果像大家預期的,法國酒獲勝,這則報導就沒戲唱。但誰知道呢?再說,我到了評比現場,說不定有機會品嚐名酒——至不濟,這也是個很不錯的好所在,供我消磨漫長的午後時光。
這場酒評會的會場設在洲際飯店(InterContinental Hotel),而雜誌社辦公室則在香榭麗舍大道(Champs-Elysees)旁的路上,距此不遠。如果是冬天,我會搭地鐵前往,不過時值春天,風和日麗,所以我選擇步行穿過沿著大道的美麗公園,來到協和廣場(Place de la Concorde)。巴黎是全世界最美的城市,而我認為,協和廣場是巴黎最美的地方,歷史建築處處可見、文人雅士熙來攘往,教人好不興奮。這裡也是蓋希文(George Gershwin,譯註)創作《一個美國人在巴黎》(An American in Paris)背景的所在。我信步經過美國大使館、矗立在協和廣場上被暱稱為埃及艷后方尖碑(Cleopatra’s Needle)的埃及方尖碑,來到里沃利路(Rue de Rivoli),騎樓下服飾店林立,展示著最新的時尚精品。洲際飯店就座落在加斯提里昂路(Rue de Castiglione)上,緊鄰里沃利路和宏偉華麗的凡登廣場(Place Vendome)。洲際飯店是巴黎最時髦的飯店之一,散發著高尚品味和奢華。
飯店門房引我到飯店中庭酒吧的另一側,進了一間小而雅緻的房間,評比的會場在此。穿著燕尾服的服務生正忙著佈置會場、鋪桌巾、擺杯子。我認得這場酒評會的主辦人史蒂芬.斯伯瑞爾(Steven Spurrier),他是英國人,在附近開了一家叫做瑪德蓮酒窖的葡萄酒店,也見了他的事業夥伴派翠西亞.蓋勒格(Patricia Gallagher),她是美國人。我曾在瑪德蓮酒窖附設的葡萄酒學院(Academie du Vin)上過她的葡萄酒入門課程,而我之所以會報導這場酒評會,她的請託也是因素之一。這場酒評會是為了替他們的酒店和學校打知名度,但是幾乎引不起任何媒體關注,其實我是唯一在場的記者。我和蓋勒格打過招呼後,便開始做起筆記。
九名評審陸續抵達。我一個都不識,不過個個來頭不小,都是法國頂尖的葡萄酒專家。評審在就坐前先握握手,稍事寒暄一番,然後才在長條桌後坐定。由於這是一場盲目試飲(blind tasting)的品酒會,意思是說酒的標籤都被遮去,評審不知道喝的是什麼牌子的酒,只知道酒是產自法國和加州,紅酒是波爾多風格的卡本內.蘇維儂(Cabernet Sauvignons),白酒則是勃根地風格的夏多內(Chardonnays)。三點一到,服務生便拿著沒有酒標的酒瓶沿桌倒酒。裁判的面前只有分數卡、兩只玻璃杯,以及一小條用來清除口中酒味的小麵包,別無他物。按照品酒會的慣例,評審先從白酒品起。
這是一場非正式的品酒會,所以評審在品酒時,我可以在會場隨意穿梭走動。評審偶有輕聲交談,但在正式的品酒會,評審一定都是靜靜專注眼前的工作。
白酒的評審進行到一半,我開始注意到一件事,很令我震驚。我手上有一份酒單,注意到評審開始搞混,他們把法國酒當成加州酒,把加州酒當成法國酒。長桌這頭的評審堅持某支葡萄酒是法國產的,但那頭的評審卻說那是加州酒。
雷蒙.奧利佛(Raymond Oliver)是法國巴黎大維富餐廳(le Grand Vefour)餐廳的主廚兼老闆,這家餐廳是法國美食的代表之一。他搖了搖杯中的白酒,舉杯對著燈光仔細察看其淡黃色澤,聞一下,然後喝了一口。過了一會兒,他說:「啊!又回到法國酒!」我看了酒單兩次,確定奧利佛喝的其實是來自加州納帕谷一九七二年的弗利馬克修道院(Freemark Abbey)的夏多內白酒。接著,法國美食與美酒指南《戈爾米歐》(GaultMillau)的發行人克勞德.杜布瓦-米約(Claude Dubois-Millot)嚐了另一杯白酒,信心滿滿地說:「這絕對是加州酒,毫無香味。」但那其實是一九七三年的巴塔-蒙哈榭.拉莫內-普呂東(Batard-Montrachet Ramonet-Prudhon),勃根地最上等的白酒之一。
斯伯瑞爾主辦的這場巴黎品酒會有可能變成一篇有趣的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