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東賢治

湘南的海風輕輕吹動著窗外的樹木。昨天那場雷陣雨的雨滴，是否還留在樹梢？朝陽從樹枝的縫隙間灑落，反射出閃閃光芒。

雨音薰從貼著抗紫外線特殊隔熱紙的窗戶，看著窗外充滿生命力的風景，但是她不打算打開窗戶，好好呼吸一下清晨新鮮的空氣，因為自從她懂事後，就不曾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打開窗戶。她心裡很清楚，即使今天，這種情況仍然沒有改變……

七月七日。

清晨七點四十五分。

小薰用遙控器打開冷氣開關。用了十年的老舊冷氣發出微弱的噪音，急速吐出冷空氣。

對一個十五歲少女來說，這個房間的佈置乾淨俐落，沒有多餘的裝飾，角落放著一把傲視一切的Gibson吉他。小薰把放在窗邊的樂譜架移開，看著窗外。
……還沒有來。

小薰的家位在可以眺望大海的高台上。小薰房間的窗戶斜下方，剛好是彎道盡頭的公車站。公車站有一張藍色長椅，和已經生鏽的公車招牌。再稍微往前一些，就能看到湘南蔚藍的大海，和小薰最愛的街道，只是這些風景小薰都無緣一見。載滿乘客的公車轉過彎道駛來，但是……他還是沒有出現。等候在公車站的上班族、粉領族、女學生，以及其他男高中生接二連三被吸入公車內。等所有人都上車後，公車就快速離去。

……他今天會搭八點十分的公車嗎？

小薰的視線移向熟悉的街景。

位在窄巷盡頭的老舊五金行拉開鐵門，從店裡走出來一個穿著領口鬆脫的T恤、滿臉疲憊的歐吉桑。這家五金行的女兒在十四歲懷孕後，就離家出走了。當時，小薰還很小，不太瞭解事情的真相，聽說對方是來這裡玩的觀光客。小薰對於對方是誰這件事毫無興趣，只對『十四歲懷孕』這個部分產生興趣。小薰即將十六歲，至今仍然沒有接吻的經驗，完全不知道導致懷孕的做愛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每次看到五金行那個垂頭喪氣的歐吉桑，都會想起她女兒『十四歲懷孕』這件事，內心小鹿亂撞。

正當她陷入和清晨風景格格不入的幻想時，她翹首等待的人突然闖入她的視野。小薰情不自禁『啊』地叫了出來。

上午八點零三分。

一個男高中生從五金行所在的小巷中走了出來。

小薰把前一刻的幻想和眼前這個男生的身影重疊在一起，突然害羞起來。雖然從馬路上看不到貼了特殊隔熱紙的窗戶內部情況，更不可能有人瞭解小薰的這些幻想，但小薰還是躲在窗戶下，然後，從窗戶下偷偷探出頭，追隨著那個高中生的身影。

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他幾歲……

每天早晨看到他時，小薰就會心跳加速。他背後的書包彷彿配合著小薰的心跳般跳動著。他在公車站前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手錶。

『沒關係，下一班公車還有七分鐘才來。』小薰出聲說道。

雖然對方不可能聽到，但他的視線似乎向小薰的方向看了一眼。

『！』

小薰慌忙蹲了下來，在窗下五十公分的地方抱著膝蓋，縮成一團，然後小心翼翼地從窗戶下探出半個頭，看著公車站。對方似乎不是在看她，而是仰頭看著夏天的烈日。

上午八點十分。

『往鎌倉第二高中』的公車停了下來。小薰確認他搭上公車後，便離開了窗前。

小薰拉上窗戶的窗簾，慢慢換上睡衣，回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

剛好是去年的這個時候……


當她被設定在晚上七點的鬧鐘叫醒，像往常一樣拉開窗簾時，即使隔著貼了特殊隔熱紙的窗戶，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夕陽照射在積亂雲上。當然，她無法看到真正的顏色，而是被美麗的天空深深吸引。當她不經意低下頭時，看到公車站旁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男生。

男生的左臂彎成了『ㄑ』的形狀，用白色三角巾吊在胸前，似乎是上了石膏。他垂頭喪氣地用右手撫摸著彎成『ㄑ』字的手臂。從他的樣子來看，顯然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不小心受了傷。小薰換下睡衣，穿上衣服後，去客廳吃完飯，回到房間後，男生仍然坐在原地。

沒錯。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是滿月。

夕陽西沉，當蛋黃色的滿月升起時，他終於抬起頭。

當小薰看到他的臉時，心頭一震。

他用力深呼吸後，緩緩站了起來，沿著公車站旁的小巷走了下去。小薰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為止。

第二天，她在相同的時間打開窗簾，始終注視著公車站，卻沒有看到他的身影。第三天、第四天……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久而久之，小薰忘記了這件事。

直到今年春天，小薰才再度看到他。

那天，公車站左側的大櫻花樹，花瓣紛紛飄舞。因為太認真投入作曲而精疲力盡的小薰走到窗邊，準備拉上窗簾睡覺。

『！』

站在那裡的，就是之前的那個他。

他的手臂已經不再彎成『ㄑ』形。他正在距離公車站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和同學打鬧嬉戲。

當『往鎌倉第二高中』的公車爬上蜿蜒的坡道駛來時，他慌忙排在隊伍的最後面，和同學一起上了車。

小薰立刻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造型簡單的褐色圓形時鐘正指向七點四十八分。

從此之後，每天的這個時間往下面的公車站張望，就成為她必不可少的工作。

那天，當她隔著窗戶目送公車遠去後，下樓來到客廳，母親由紀正在準備早餐。

『快到旅遊旺季了，店裡的客人愈來愈多了。』

『上次試驗的甜點是不是很受客人的好評？』

『對啊。有小薰向媽媽保證，絕對會受好評，當然沒問題。』

『因為本來就很好吃啊。』

『爸爸，你有沒有聽到？』

由紀大聲問正在盥洗室內刮鬍子的丈夫謙。

『喔。』聽到謙低聲冷淡地回答，由紀和小薰互看了一眼，相視而笑。當謙摸著剛刮好鬍子的下巴，走出盥洗室時，三個人坐在餐桌旁。

『今天店裡要準備材料，會忙得比較晚，妳出門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回家。記得一定要在天亮前回來。』

『對，小薰，這一點絕對要遵守。』

小薰聽到父母每天都叮嚀相同的話，不禁感到有點厭煩，便把菠菜放進嘴裡。

『今天的日出是幾點？』由紀問了和昨天、前天相同的問題。

『凌晨四點三十二分。』

小薰看著貼在冰箱上的『日出．日落月曆』回答道。

『記住，妳一定要在四點之前回來。』

『好啦。』

『只能去那個地方喔。』

『我知道。』

謙在一旁插嘴說。

『妳半夜三更外出，總是會讓我們擔心。老實說，每個做父母的，都不希望年輕的女兒三更半夜還出門在外。』

『……』

『啊，小薰……對不起。』

謙發現女兒的表情陰沉下來，立刻道歉。

『我很感謝我的父母很善解人意。所以，你們不用擔心，我一定會遵守約定的。』

『對啊。』

『爸爸，動作快一點。今天業者會早一點到。』

『好。』

謙摸著小薰的頭滿臉微笑，彷彿把她當成了小孩子。

謙和由紀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出門後，小薰收拾好餐桌，再度回到自己位在二樓的房間。然後，拉上遮光窗簾，房間立刻暗了下來。她鑽進被子，卻久久無法入睡。

小薰已經過了四年日夜顛倒的生活，因為她罹患了XP。

XP名為『色素性乾皮症』，是一種基因異常引起的先天性疾病，目前還沒有確定的治療方法，只能在日常生活中避免受到紫外線的照射，延緩病情惡化。正常人體內具有修復酵素，曬太陽後，這種修復酵素可以發揮作用，使曬黑的皮膚剝落，再生新的皮膚。然而，罹患了XP的小薰卻沒有這種修復酵素，一旦不小心曬到太陽，就無法改善，發展為皮膚癌的可能性相當高，致癌機率是正常人的兩千倍。

為了養育罹患這種疾病的小薰，謙和由紀在十四年前搬到距離專業醫生很近的這個城市。三年後，又在由紀娘家的支持下，在鄰町開了一家小餐館。

謙努力工作，維持這個家庭的生計；由紀則積極奔走各種公家機構，四處解釋求情，努力使小薰能夠和普通孩子一樣，過正常的生活。

當小薰到達就學年齡時，由紀更頻繁造訪當地的小學和教育委員會。

一開始，這些奔走一無所獲。經過多次協議後，校方終於同意讓小薰入學。唯一的條件，就是必須由他們自費在小薰的學年所使用的教室和走廊窗戶上，貼上隔絕紫外線的特殊隔熱紙。這筆費用對謙和由紀來說，無疑是一筆很大的開支，但他們更樂於看到小薰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樣求學的歡樂身影。校方也特地在教室內使用了不會發出紫外線的螢光燈。

入學典禮當天，小薰渾身仔仔細細擦上防紫外線的防曬霜，穿上紫外線防護口罩和防護服，背起紅色的書包。當她出門時，母親由紀哭了起來。年幼的小薰根本無法理解母親為什麼哭泣。

多虧導師和同班同學的細心照顧，使小薰快樂地渡過了小學生活，直到六年級時……

升上六年級後，小薰得知自己無法像其他同學一樣升上國中求學。和小薰在小學就學前一樣，由紀也積極奔走當地的國中和教育委員會，提出懇願，但這次卻無法順利如願。

當小薰在六年級學期中得知自己將就讀養護學校，要和同學分離時，就開始拒絕上學。導師和同班同學很擔心她，接二連三來家裡拜訪，小薰卻整天關在自己的房間，不願見任何人。

最後，小薰甚至沒有去參加畢業典禮。

松前美咲升上國中後，仍然經常帶著開朗的笑容，繼續來找小薰聊天。

有一天，小薰走到一樓客廳時，看到美咲坐在沙發上，一派輕鬆地看電視。小薰驚訝萬分，美咲立刻上前抱住小薰，使小薰原本封閉的心漸漸打開了。

四年後的今天，美咲已經成為高中生。如今，仍然不時造訪的美咲成為小薰的心靈支柱。

明天，不知道美咲會不會來聽演唱……？

一週後的某個早晨，美咲去小薰家裡玩。

『小薰還在睡覺嗎？』

她和小學時一樣，沒有按玄關的門鈴，就直接走進小薰的家裡。

『啊喲，美咲，妳進門前，應該先說打擾了。』

『啊，對喔。我已經進來打∼擾∼了。』

『美咲，妳一點都沒變，還是老樣子。』

美咲像往常一樣，聽著由紀的數落，自顧自地走上了樓梯。小薰雖然聽到了美咲有節奏的腳步聲，不過，即使是美咲，也不能來打擾她每天早上看公車站。不，正確的說，是看他來公車站，然後目送他上車。

……還沒有來。正當她這麼想時，美咲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

『哇！』

小薰慌忙離開窗邊，發出小狗般的叫聲。

『妳在慌張什麼？』

美咲津津有味地看著小薰的臉。小薰的臉已經紅到了耳根子。

『嗯？小薰，妳怎麼了？』

『……』

小薰瞄了牆上的鐘一眼。美咲沒有錯過這個動作。

『怎麼了？妳在看時間嗎？發生什麼事了？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我這個好朋友？趕快從實招來。』

『……』

這次，美咲又看到小薰的目光移向窗外。

『窗外？』話音未落，她已像使用了忍者的分身術般俐落地站在窗前。美咲站在貼了特殊隔熱紙的窗前，感覺看不太清楚，便下意識地準備打開窗戶，但立刻收了手。她從十年前就知道，白天的時候，小薰房間內的窗戶不能打開。剛才卻差一點忘了。這是因為小薰看起來很健康，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的關係……美咲反省了自己的迷糊，然後，用比剛才稍微鎮定的聲音問：

『妳在看誰？』

她把臉貼在窗戶下，拚命往下方張望，似乎在確認排在公車站前的每一個人。

小薰慢吞吞地走到窗邊，向外張望。

『好像還沒來……』

和小薰認識這麼多年，小薰此刻臉上的表情，是美咲至今從來沒有看過的。

『是妳喜歡的人嗎？』

美咲半開玩笑問道，沒想到小薰竟然羞澀地點了點頭。

『不會吧！！啊！？真的假的！？』

美咲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小薰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然後，壓低嗓門說：

『美咲，妳應該很清楚，如果告訴我爸媽，我就會和妳絕交。』

美咲睜大眼睛，用力點了兩次頭，小薰才把手從美咲的嘴上移開。

兩個人再度走到窗邊向外一望，發現窗戶斜下方的公車站前，大約有二十幾個人在等公車。

『來了嗎？』

『還沒有……我想，他今天應該也是坐八點十分的公車。下一班公車快來了。』她的話音未落，公車已經轉彎駛了過來。

等候在公車站的人紛紛上了車，當車門關上啟動後，美咲看到一個背著深藍色書包的高中生急急忙忙從狹窄的坡道衝了上來。他似乎為沒有趕上公車感到十分懊惱，便對著離去的公車所留下的廢氣踹了一腳，用書包用力敲著公車站牌洩憤。

『那傢伙真白癡。』美咲一邊說著，一邊轉過頭，發現小薰正一臉沉醉地看著那個高中生。

『噁……難道就是這個白癡？』

小薰似乎沒有聽到美咲的聲音，她對美咲的話完全沒有反應，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男生。然後，用手指著他，用和平時的小薰完全不相襯的溫柔聲音說：

『就是……他。』

美咲再度將臉貼在窗戶上，看著下面。

『咦……他是我們高中的。雖然他沒有戴制服的領帶，也沒有穿學校規定的制服襯衫，不過，絕對沒有錯，他身上穿的，我們學校的男生制服。』

『什麼？是嗎？他叫什麼名字？讀幾年級？有女朋友嗎？』

小薰興奮地一口氣問道。

『我怎麼知道？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況且，一個學年就有八個班級，我連他讀幾年級都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是喔。太好了。如果妳也喜歡他就慘了……』

『我才不會喜歡這種的。』

『什麼叫這種的……好過分。他很帥，也很可愛……而且，很害羞。』

『妳光從窗戶看他，怎麼會知道？』

『我每天早上都看，已經看了差不多快三個月了，大概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什麼？三個月？他每次趕不上公車就會像剛才那麼白癡地踢車屁股嗎？』

『嗯。如果公車在他面前開走的話……對了，美咲，妳今天不用上課嗎？』

『哇∼慘了！！』

美咲看了一眼手錶，拿起書包，連滾帶爬衝下一樓，然後在玄關大叫著：

『他的事，我會負責幫妳去查。反正我們搭同一班公車，放學後，我晚上再過來！』

玄關的門用力關上了，美咲衝了出去。

小薰知道，其實不用這麼著急，下一班公車要八點十分才到。一旦錯過七點四十八分那一班公車，下一班要等二十分鐘才會來。雖然從小薰家的玄關到公車站，要經過一條窄巷，但走過去不用三分鐘就到了。不一會兒，就看到美咲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了。她看了看公車站的時間表，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發現時間還很充裕，便快速躲到櫻花樹後觀察那個高中生……無論怎麼看，都覺得她很鬼鬼祟祟。

在公車站等車的人愈來愈多，那個高中生也開始排隊，美咲急忙從樹後衝了出來，排在他後面。她還故意從書包裡拿出教科書遮住臉，偷偷觀察他。看到美咲這麼鬼祟的樣子，小薰忍不住嘆了口氣。

終於，公車緩緩轉過彎，停在公車站。人們紛紛被吸進了公車……他和美咲都會被吸進公車……

小薰不禁有點嫉妒。

湘南的海風輕輕吹動著窗外的樹木。昨天那場雷陣雨的雨滴，是否還留在樹梢？朝陽從樹枝的縫隙間灑落，反射出閃閃光芒。雨音薰從貼著抗紫外線特殊隔熱紙的窗戶，看著窗外充滿生命力的風景，但是她不打算打開窗戶，好好呼吸一下清晨新鮮的空氣，因為自從她懂事後，就不曾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打開窗戶。她心裡很清楚，即使今天，這種情況仍然沒有改變……七月七日。清晨七點四十五分。小薰用遙控器打開冷氣開關。用了十年的老舊冷氣發出微弱的噪音，急速吐出冷空氣。對一個十五歲少女來說，這個房間的佈置乾淨俐落，沒有多餘的裝飾，角落放著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