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導讀:尋找華文世界裡的傑隆父女──王志宏(《經典雜誌》總編輯)
我必須承認,《向下扎根!法國教育的公民思辨課1:種族主義篇》一書不厚、文字通暢易讀,雖然是作者塔哈爾.本.傑隆與十歲女兒梅莉葉之間的對話,原是設定八到十四歲的讀者,且是針對「種族歧視」這個乍看之下在台灣並不是一個嚴重的議題。但,我有點輕忽了,它著實不若表象的輕薄。該書藉由與女兒定義「外來者」開始談起。傑隆一家是摩洛哥裔的法國人,也是被認定的「外來者」,當然容易感同身受,他旁徵博引,運用十歲女兒能了解的解釋與溝通後女兒的回應,將種族歧視乃至種族滅絕的緣由與現狀做了剴切的說明。
此書的魔力是當作者援引歷史來佐證自己的觀點時,這中間並沒有憎恨的感覺,是父親慈祥地對女兒循循善誘的解釋,而女兒的再發問,也成了議題延伸的動機,如此父女的對話,思與辨之間仿如一場親子球賽的來來回回。父親總是試著將球回到女兒能接到的地方,原是嚴肅內容也神奇地淡化許多,更成了讀者最易於消化的閱讀模式。
此書出版的二十年間,塔哈爾.本.傑隆喚起了跨國大眾對這議題的重視,書中也收錄了許多讀者回饋,更包括他在各國演講後與觀眾的交流。他承認直到今日「種族歧視」並未在人類社會消失,他也知曉有人類的地方,歧視就會存在,一本書無法改變成年人的想法,如果能由父母陪讀,是不是能改變些許思維?他認為消除種族歧視,應該由教育做起,因為我們至少還能教育兒童。
雖是他國異鄉的「種族歧視」,但閱讀間,思緒總不由然地去比對思考台灣的現狀。而歧視實際上也不曾從台灣消失,僅是我們不曾明顯地標明著:即使封閉的島嶼相對與外界的交流少了許多,我們仍一路承繼著種族歧視的包袱,從大漢族沙文主義傳統上將中原四周的異族一律加上「番」或「蠻」的標籤開始,即令飄海渡台的先民,仍延襲一脈將原住民視為野蠻一族,統一稱為「番仔」。而國民黨撤退來台,以少數管理多數,操弄省籍議題,造就了日後一度本省與外省相互歧視的因果。近年來台灣的外籍配偶人數達五十三萬之譜,他們在政府官方與民眾百姓間或多或少承受著有色眼鏡看待的不平,而百萬計的新台灣之子,是否因先天立足點的不平等,對社會能否無差異的融合,或又形塑出一群如同原先省籍議題的新族群;也不要忽略在假日的台北車站和中山北路上短暫地與同鄉噓寒問暖、近七十萬名的藍領外勞,雖是為自家亦廣義地為著台灣打拚,然捫心自問,我們是否曾與碧眼金髮老外等同對待過?甫結束的公投,充斥著諸多歧視與荒謬的流言,沒錯,歧視仍豐富地在這個島上,附身在如同性婚姻等不同的議題上。
如果我們有一本書是原住民的父母與他們的子女談種族歧視;如果我們有一本書是外配與新台灣之子的歧視對談;如果我們有不同顏色的族群來兩代對談,藍綠乃至於白的差異是什麼;如果我們有一本書是雙性戀的家長與同性戀子女的對話,如此包容著體諒與關懷的思與辨過程,是否能消弭誤解,更填補認知的差距?歧視並不會從人類社會中消失,但教育可以減少歧視的產生。重視思與辨的過程讓多樣與多元的社會多姿,是我們可以努力的方向。我們應該尋找華文世界裡的眾多傑隆父女,至少我們可以教育,至少我們還能懷抱信心與希望。
作者的結語雖是老調,但必須印記在你我心中:曉得每一張臉都是不平凡的、是獨一無二的,你永無法遇見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這與美醜無關,因為美醜是相對的事,但是每張臉都象徵了一個生命,而所有生命都需要被尊重,沒有人有權利汙辱別人,每個人該享有擁有尊嚴的權利。對一個人生命的尊重,也是透過人生命所有的美好與不平凡、所有的差異與偶然表示敬意。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
/
專文導讀:帶點「人味」的法式哲思──劉政暉(台東均一高級中學社會科教師)
浪漫的法國人,懂哲學?懂思辨嗎?事實上,他們不僅「懂」,更是近代世界幾個最重要思潮發源地。相較起務實的德國哲學,法國的思想更讓人感受到多一些的「人味」。
這或許與其歷史有關。
兩百多年前,無數的法國先烈為追求理想,以鮮血喚醒人民推動法國大革命,將「自由、平等、博愛」精神流傳到世界,雖之後王室復辟,浪漫畫派巨匠德拉克羅瓦(Eugène Delacroix)以一幀〈自由引導人民〉(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uple),間接鼓舞了社會氛圍,法國人再度為世界開啟了民族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浪潮。
在《伏爾泰的朋友們》(The Friends of Voltaire)一書中,有句用來闡釋法國哲學家伏爾泰(Voltaire)思想的名言:「我並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是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法蘭西一直以來,都是身體力行自己哲學思維的先鋒,然時至今日,理當體現「尊重」真諦的法國,卻是二十一世紀西方世界中,遭到恐怖攻擊死傷最為慘重的國家之一。
成也民主,敗也民主。長年倡導人權的法國,在當代民意趨向下,產出了失敗的社會融合制度。在面對蔓延法國社會的種族歧視氛圍,有群有志之士無畏政治、無畏威脅、無畏他人評價、無論自己的國籍,只為人權挺身而出。
本書即為一例。
這位作家來自北非的摩洛哥,當年由自身感受出發,帶著年幼的女兒走上巴黎街頭,一同加入抗議不合理的移民教育法行列。孩子的「十萬個為什麼」涉及了棘手且複雜的種族議題,塔哈爾.本.傑隆耐心地回覆女兒的問題,這本論調誠懇、滿載生活常見例子的對話集就此誕生。沒想到此書不僅成為法文世界中的經典,還被列為中學生的統一讀本。
這本書在被翻譯成四十多種語言之後,終於因機緣來到台灣,讓中文世界的我們也有機會以更多元的視角,思索「種族歧視」的大哉問。
誰是陌生人?
在法文中,「陌生人」與「外國人」是同一個字,父女對話開頭以「爸爸,什麼是外國人?」玩了個同義字遊戲,作者巧妙地將一般人對外國人的歧視,連結到因為自身對他人文化的「陌生」上。換言之,他嘗試用各種方法,讓自己的女兒乃至眾位讀者知曉人類之所以會有歧視發生,大多是對其他文化不了解所致。
本書中提到許多改善種族歧視的方式,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與認同的,莫過於「對抗種族歧視最好的方法就是『請人家吃飯』!」的概念。
身為在台灣「種族最為多元的縣市──台東」任教的教師,我過去為了讓學生從彼此間的文化同理擴大到對異國文化的尊重,設計出「煮一道『當地』菜、準備一首『當地歌謠』到漁港」的「文化肯認」課程。孩子們先是費盡心力搜集資料、採購與烹飪食材、練習陌生的語言歌曲,並在移民署協助之下,實際帶著這些成果到富岡漁港,與印尼及菲律賓籍的漁工坐在一起交流。
這個將「客體」轉為「主體」且具有主動性的美食體驗,讓「陌生的他人」成為「自己人」後,孩子們漸漸愛上東南亞文化,也啟動了他們自發性籌辦「移動圖書館」、「移工中文課」等行動的內在動力,使其真正成為改善台灣社會現有不平等境況的積極公民。
不過與上述課程中,固有歧視者挺身為被歧視者發聲的角度相比,做為在殖民母國生活的本書作者,即使處於文化權力不平等下弱勢的一方,他的作品卻照樣一針見血地點出了法國的社會問題。此舉沒惹毛法國人,主流社會大力讚賞之餘,世界各地的社會及教育工作者也紛紛投以關注,其論點之完整與說服力可見一斑。
世俗國家,停!看!聽!
閱讀本書唯一需要提醒之處,是作者的思維仍與持有「世俗國家」(secular state)招牌的法國具有極為類似的文化脈絡。
生長於伊斯蘭文化圈的作者在面對法國政府的「布卡禁令」(burqa ban),也就是不准穆斯林女性(包含在校園內)穿著罩袍等傳統服飾的規定時,表達支持的態度。這個法令讓為穆斯林女警戴頭巾執法背書的英國,還有多半支持自由主義的國家多所批評。連亞洲觀點也是如此,如記者三井美奈所著之《伊斯蘭化的歐洲》一書中,就對於這個禁令背後的政治操作、社會不平等與女性自我主體性,做了深入的描述,提出女性穿著布卡就是「在宣揚宗教?」甚至「遭受迫害嗎?」等疑問。
然而大家也別擔心,閱讀任何書籍本來就得帶著距離,才可能讓「思辨」發生,作者某個不同的觀點,反倒可能成為激發更深入想法的觸媒。
就來點「法式哲思」吧!
談到種族歧視,讀者最熟悉的莫過於出現在課本上的美國。美國遲至一九六八年馬丁.路德.金恩博士遭刺殺後,才廢除種族隔離政策,而法國則是早在一八七九年就選出了非裔的巴黎市長。觀念如此摩登的法國,對比今日法國社會的不平靜與眾聲喧嘩,仍持續不斷地從「人」的角度進行反思與論證,可說是「法式哲思」的精髓所在。
作者說,「世界上只有一種『人』。」
他站出來少見地以阿拉伯人身分提出「反猶就是反阿拉伯人」的論點,以中立的角度呼籲各式歧視都得消失,鏗鏘有力地強調「任何『歧視』,都是對自身的『歧視』」這個真理。
很遺憾的,台灣仍處在人權被假新聞、錯誤資訊操弄的時代,無論從「移工議題」、「同婚議題」到「原住民議題」,真相與真理似乎皆不是公眾所追求的目標。整個社會正因此共同承擔著無知與恐懼不斷交疊、相乘的後果。
我十分盼望以深思熟慮卻易懂的語句,帶出「法式哲思」可親魅力的這本書,能讓台灣跨年齡層的讀者看見不同的世界並開始思考,讓我們的社會有機會向平等與和諧更大步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