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度入圍芥川賞、直木賞
與星新一、都筑道夫,並稱日本三大極短篇小說奠基者
英年驟逝的悲劇作家
留給世人的永恆瑰寶
◎ 〈夏日送葬〉至今仍是日本國文教科書的指定篇目
◎ 臺灣首度出版
海的味道、薯葉的香氣、撫過浪潮的風聲、陽光傾瀉而下的熾熱,
從焦躁和孤獨的青春,游離至愛與悵然若失之間的透明筆觸,
最終成就貫穿戰後荒野的山川文學。
他熟練把玩感官的每一分動盪,
本書收錄其十篇傑作,
領你一窺寧靜下的波濤洶湧。
作家 盛浩偉
文學評論家 藍玉雍
──專文賞析
◇◇◇◇
男子重返幼時短居的小鎮,一列送葬隊伍
將他的思緒帶回到了逝去的歲月之中──
突如其來的空襲,被迫一夕成長的少年少女,
所有的對話都停留在砲彈落下的前一刻,
同樣的盛夏午後,再次揭開的瘡疤是否終將獲得救贖?
──〈夏日葬列〉
生命的一切都讓人厭煩,
但他卻還是得背負起照顧家人的任務,
渾渾噩噩的同時仍孜孜不倦地持續工作。
直到那天與嫁給好友的那個女人再次相遇,
女人不斷挑戰他與現實劃清的界線,逐漸地,
他第一次拾起了對明日的盼望……
──〈恰似愛情〉
名家推薦
「若有機會將戰後最好的短篇小說編纂成一本集子,山川方夫的〈夏日送葬〉理應入列。」
──文學評論家.竹西寬子《現代文章》
「假若山川方夫還活著,純文學與推理小說之間的距離本該更加接近。」
──作家.法月綸太郎
作者簡介:
山川方夫(1930-1965)
本名山川嘉巳,日本畫家山川秀峰之長男。出生於東京,慶應義塾大學法文科畢業。擅長極短篇小說,代表作為〈護身符〉、〈夏日葬列〉,後者多次被納入日本國語教科書中。
1952年,加入文學雜誌《三田文學》,以編輯的身分挖掘了多名作家,如曾野綾子、江藤淳、坂上弘等,是當時的重要推手;同時,他也一邊撰寫著自己的作品。直到1956年,離開《三田文學》。
他使用纖細且透明的自傳式文體,書寫戰後青春世代的苦惱,以〈日日之死〉(1957)備受認可,再以〈那一年〉(1958)於文壇登場。1960年,開始在《希區考克雜誌》中撰寫極短篇小說,其中〈護身符〉被翻譯至海外,享有極高的文學評價。1962年至1963年間,他也同時擔任了壽屋(現三得利株式會社)雜誌《洋酒天國》的編輯。
1964年結婚,婚後不到一年的1965年2月19日,山川方夫在行人穿越道上遭遇交通意外,翌日上午於醫院死亡,享年34歲。
重要文學獎項入圍紀錄
1958年──以〈演技的盡頭〉入圍第39屆芥川賞。
1959年──以〈那一年〉、〈海的告發〉入圍第40屆芥川賞。
1961年──以〈海岸公園〉入圍第45屆芥川賞。
1964年──以〈聖誕禮物〉入圍第50屆直木賞。
1964年──以〈恰似愛情〉入圍第51屆芥川賞。
譯者簡介:
陳柏翰
享受低調且平凡的生活,常與文字相伴度過漫漫長夜。
現為專職譯者。
聯絡信箱:mooncbh@gmail.com
章節試閱
蒐集
喬治.桑柏德在紐約的某間大學裡擔任美術史教授,專業是希臘瓶畫。雖說如此,實際上他所關心的並非希臘文明,抑或雷紋、植物紋和動物紋等呈現出來的幾何線條,而單純只是瓶子本身。
這或許是有點難以理解的興趣。但是,所謂的興趣嗜好,別人(估計本人也是)多多少少都沒辦法理解,也難以向他人說明。它的核心是即神祕又不可思議的個人衝動。
雖然現在沒有餘力借用他的話來一一說明那些他心愛的瓶瓶罐罐的魅力,比如它們的曲線、觸感和顏色光澤,以及其中形上學的暗示與意義,但無論如何,喬治.桑柏德的書房裡,全是根據自己的喜好蒐集而來的瓶瓶罐罐,大至可以完全裝下一位成年人的水甕,小至可以握在掌心的古埃及精油瓶,並列在一起十分壯觀。他都會藉機蒐集喜歡的瓶子或陶罐,然後不厭其煩地拿出來賞玩。對他來說,那是他唯一的生命價值。
*
在他任教的大學裡有個傳統,每個月教授們都會輪流在自家舉辦小型派對。前人認為學者們容易獨自窩在書房裡足不出戶,因此建立了最低限度與社會接軌的傳統。
某天晚上,他在民俗學的博蒙教授所舉辦的家庭派對中,發現了那個陶壺。桑柏德上完廁所正準備回到派對時,視線不經意地往敞開的門扉看過去,那裡似乎是博蒙教授的書房。他佇立原地。
有一個白色陶壺放在書架上。那是非常漂亮的陶壺,彷彿是夢境中的聖靈,綻放出白色的朦朧光澤,使他發顫並且沉醉其中,動彈不得。寬度與高度適中的口緣,結實纖細的頸部,以及略呈橢圓形的豐盈身體曲線。高度大約一英尺的單把手陶壺,刻有類似鋸齒紋的圖案。樸素,典雅,生氣蓬勃的力與美,是前所未見的奇珍陶壺。
單手拿著菸斗的博蒙教授突然從書房裡走出來。博蒙教授一看見他的眼神,立刻面如死灰一般,慌張地關門。
「你在這裡做什麼?桑柏德教授,來吧,我們去那邊喝酒。」
「……陶壺。」他回答。「真完美的陶壺!博蒙教授,你到底去哪裡找到的?」
「陶壺?我沒有那種東西。」
身材嬌小,皮膚白皙,擁有女人般滑嫩肌膚的民俗學教授慌張地移開視線。但是,桑柏德已經沉醉其中。
「你藏起來也沒用。我已經看見了。」
「不是,你……總之,我現在有點忙……」
博蒙一副慌張的樣子,似乎想立即逃離現場。但是桑柏德窮追不捨。
「拜託了。讓我看一眼就好,你拿在手上讓我看一眼。我就站在這裡不動。」
「……啊啊!怎麼會變成這樣!」博蒙雙手高舉,看似進行著某種詛咒儀式,歇斯底里的吶喊。「就是這樣我才討厭把外人約到家裡。什麼輪流舉辦派對啊!這樣的傳統拿去餵豬吧!」
博蒙比三十八歲的桑柏德年長,單身,是個好學又熱愛研究的學者,但也是個非常不喜歡與人打交道的男人。桑柏德沒辦法理解的是,不過就是個陶壺,為什麼如此不情願。
他提心吊膽地問:
「……難道裡面,有什麼極為重要的東西嗎?但是我在乎的只是陶壺本身呀。你可能不知道,我有蒐集陶壺的習慣。我絕對不會傷害到它。」
「沒有沒有。」博蒙揮了揮手。「總之,那就是個不值錢的陶壺。忘了吧。拜託了。」
「不可能。」桑柏德回答。「雖然我只有瞥了一眼,但我已經忘不了它了。那是,完美的美術品……究竟是哪裡出土的文物呢?那種樣式,我想至少是十七世紀以前的東西了。」
皮膚白皙的教授仰望著他,扭動微胖的身軀,諷刺地挑了挑眉毛。
「很可惜,你鑑定錯了。那是我在某座島嶼考察風俗習慣時,當地人所使用的酒瓶。況且,那只不過是我研究之餘的私人紀念品而已,對其他人來說毫無價值可言。不是什麼能入你眼的東西啊。」
桑柏德盯著博蒙的雙眼。
「胡說八道是騙不了我的,教授。」
「胡說八道?」
博蒙怒氣沖沖漲紅了臉,接著莫名地笑出聲。
「胡說八道的是你,桑柏德。你說那是十七世紀以前的美術品?別說傻話了。你還算是美術史的教授嗎?那是在特羅布里恩群島隨處可見的酒瓶。如果你覺得我說謊,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那種陶壺隨處可見。」
「……特羅布里恩群島是吧?」
桑柏德說。博蒙一副說溜嘴的表情,漲紅臉瞪著他。最終,博蒙迫不得已,雙手一攤。
「……好吧。給你看吧,隨你高興。」
桑柏德不顧一切地打開門,飛奔到放置白色陶壺的書架前。
「完美!太完美的陶壺了!」
他大叫,用雙手撫摸著陶壺,彷彿要將它吃進肚子似地注視著。
「是嗎?那陶壺真有這麼好?」博蒙站在書房門口,語氣平淡地說。「那麼,我允許你可以偶爾過來看一眼。如果不這麼做,總感覺你很有可能偷走它……」
「你有考慮轉手嗎?」
「完全沒有。」
博蒙又立刻接著說:「……桑柏德,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並不是以美或者作為古董的角度收藏那個陶壺。我沒有那樣的鑑賞眼光和興趣,而且我剛才說的也全是真的。但是,我絕對不會轉手他人。就算你拿了與地球一樣大的金塊來也沒用。我死後會把那個陶壺帶進棺材裡陪葬。因為那是我的權利。」
*
……但誰也沒想到,博蒙竟然一語成讖。
三個月後,他猝死於心肌梗塞,按照他的遺言,白色陶壺也入了棺,與他微胖身軀的遺體一同火化。桑柏德只留下幾張照片,陶壺就被運送到他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了。
不過,博蒙還有留下另一個東西──那就是「在特羅布里恩群島裡,這樣的陶壺隨處可見」這句話。桑柏德查看地圖,找到了位於太平洋南方、紐幾內亞東北方的那座島嶼。他反覆注視著在那裡無數白色陶壺的幻影。最終,桑柏德開始無法忍受,沒有那個散發出力與美的白色陶壺所帶來的空虛。即使是謊言,他也必須親自確認博蒙的話。
隔年,桑柏德隻身前往那座島嶼。經歷大約二個月的航海生活,他乘坐的貨船,終於接近特羅布里恩群島中最大的基里維納島。當他看見島中央凸起的火山向藍天吐出一縷白煙時,便決定在這座島下船。因為他估計在白色陶壺的土質中,含有石英質地的火山岩碎屑。
隨著船隻從深藍色的外海靠近港口,環繞著波光粼粼的碧綠色鹹水湖的島嶼,其形狀一覽無遺,位於海底有如菊花盛開的珊瑚礁也清晰可見。他興奮地上岸。
*
博蒙所說的話果然全都是真的。大型貨船抵達唯一的港口,桑柏德走在島上的首都──奧馬拉卡納村時,馬上就發現到處都是白色陶壺,並且與博蒙的陶壺形狀、土質、燒製以及雕紋相似。
這裡簡直是夢幻寶庫……但是,在忘我地收集大大小小的陶壺幾日後,桑柏德便恢復了身為陶壺專家的眼光。奇妙的是,他收集來的陶壺中,都不具有像博蒙的陶壺一般的生命力和品質。博蒙的陶壺一定是某人的傾心之作。
──不過,博蒙的考察之旅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他的陶壺是從誰那裡買來的嗎?抑或是某人送給他的呢?會有人知道這件事嗎?有誰會記得二十年前的嬌小白人旅客呢?
特羅布里恩群島的當地居民使用的是玻里尼西亞語。他絞盡腦汁使用有限的詞彙,打探博蒙二十年前的行蹤。幾次落空失意之際,他終於打聽到一個名為伊普瓦伊嘉納、製作陶壺的老婆婆。聽說博蒙屢次造訪她的小屋,還曾經短暫居住過。她曾是基里維納的巫女,如今仍獨自住在奧馬拉卡納村的郊區……但無論是告訴他這項情報的長者或是當地年輕人,都沒有人願意帶他前往。所謂的巫女,在他們心中似乎是一種極為令人恐懼,並且離群索居的存在。桑柏德也隱約可以體會。
從長者那兒打探到消息後的隔天,他無可奈何,只能隻身前往伊普瓦伊嘉納的小屋。他在奧馬拉卡納村的南郊,如同火口原似的沙地與紅樹林交界的道路上走了大約三個小時,看見獨棟的伊普瓦伊嘉納小屋佇立於此。即使和當地居民的房屋一樣,以檳榔樹葉作為牆壁,椰子樹葉的骨幹修葺屋頂,但巫女小屋的博風板又高又尖,巍然屹立。桑柏德在酷暑中氣喘吁吁地靠近小屋,胸口被突如其來的喜悅揪了一下。小屋前隨意擺放的幾個白色陶壺,正是他所追求的──具有生命力與品質的陶壺。
他掀開破舊的草門,進入其中。有一個神情沉穩、體態豐腴的老婆婆坐在裡面。她的眼尾有許多皺紋,棕色皮膚的福澤童顏上,正掛著和藹可親的微笑。
「您就是伊普瓦伊嘉納嗎?是您製作那些陶壺的嗎?」
桑柏德取下防曬帽並擦拭汗水,用不流利的玻里尼西亞語詢問。老婆婆笑著點頭。
「您可以給我一個陶壺嗎?」
「……來,先坐下吧。」老婆婆用沙啞的聲音說。
「你說你想要什麼?」
「陶壺。只要陶壺。」
他對自己不流利的語言感到焦躁。然而,老婆婆動了動老人特有的混濁瞳孔,看似望向遠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個和你一樣的白人也來過。」不久,老婆婆說。「他也跟我要一個陶壺。」
……
(待續)
夏日送葬
在沿海小鎮的車站下車,他新奇地環顧四周。車站前的景象和以前完全不同,多了一條明亮的拱廊商店街,鋪設的道路也十分結實。他突然回憶起上小學時,總是打赤腳踩著這條碎石路去上課。當時是戰爭末期,他身為疏開(註:指為避免空襲、火災等損害,將都市居民及設施疏散的行為。)兒童,在這座小鎮居住大約三個月──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如今的他已經大學畢業,順利就職,作為獨自出差的上班族,再次回到這座小鎮……
明天之前回到東京即可。還有充分的時間可以閒逛兩三個小時。他在車站的商店買了香菸,點火,然後邁開悠閒的步伐。
夏日正午。小鎮裡鱗次櫛比的房屋很快就到了盡頭,穿越老舊的平交道,鐵路兩旁略微高低起伏的田地映入眼簾。他愉快地走著,遠方傳來微弱的海浪聲。
平緩的小山丘底下有一棵熟悉的瘦長松樹,當他準備繞過山丘時,突然僵硬地停了下來。沐浴在正午的毒辣陽光下,番薯田的翠綠嫩葉隨風搖曳,對面有一群送葬隊伍,身穿喪服的人們排成一列緩步前行。
他瞬間迷失在數十年的歲月裡,產生了再次回到當時的錯覺……他目瞪口呆,甚至暫時停止了呼吸。
*
密密層層的深綠薯葉覆蓋著廣闊的番薯田,對面有一列小小的人影正在移動。他站在鐵路旁的道路,與穿著一襲純白連衣裙,同樣是疏開兒童的弘子並肩眺望著。
在這座沿海小鎮的小學(當時是國民學校)裡,從東京來的小孩就只有他和弘子。弘子五年級,比他高兩個學年,功課好,身形也較為高大,總是形影不離護著愛哭的他。
那日也是晴天,接近中午時,去海邊玩耍的二人在返家途中看見這支送葬隊伍。
隊伍的移動速度十分緩慢。最前方的人就像古代人一樣,頭戴黑色高帽,身穿白色和服,行走的同時在眼前揮動著某種物體;緊接在後的是一名年輕男子,手裡拿著像竹筒一樣的東西;再來是抬著四方型細長箱子的四個男人,與低著頭跟在一旁,身穿黑色和服的女人……
「是葬禮。」弘子說。
「真奇怪。在東京才不會那麼做。」他噘著嘴回應。
「但是,在這裡就是那樣。」弘子擺出一副姐姐的樣子說道。「而且我聽媽媽說,如果小孩跟去的話,就能分到饅頭。」
「饅頭?有豆沙的那種?」
「沒錯。很甜的那種。聽說非常大顆,和嬰兒的頭一樣大」
「妳覺得……我們也能分到嗎?」他吞了吞口水。
「這個嘛……」弘子一臉認真地思考,「應該,可以吧。」
「真的嗎?」
「要跟過去看看嗎?」
「好。」他大喊,「看誰跑得快!」
番薯田彷彿深綠的大海,他一頭闖進其中,打算抄近路……而弘子跑在蜿蜒的田間小路上。如此一來肯定是我先到,如果弘子晚了一步沒分到的話,也可以分一半給她。即使柔軟深綠大海中的薯藤相當絆腳,他仍然揮動雙手,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
途中,他感覺有塊大石頭從前方山丘的背面飛了出來。石頭隨著急速的爆裂聲一同逼近,他突然聽見撕裂某種東西的劇烈連續聲響。有人放聲大叫:「艦載機(註:配備在航空母艦上的主要武器。)來啦!」
艦載機。他害怕得說不出話,立刻倒進番薯田中。當爆裂物從他頭上掠過,在空中發出駭人聲響時,他聽見女人的嚎啕聲。他認為那不是弘子。是年紀更大的女人。
「有兩架!快躲起來!又要來啦!」在異常冗長的聲音中,另一名男子大叫,「喂──那個女孩,快趴下!不行,不要跑!白色衣服是最明顯的目標……喂!」
白色衣服──是弘子。弘子一定會被擊殺。
這時迎來第二波攻擊。男子慘叫。
他無法動彈。臉頰貼在土裡,緊閉雙眼,竭盡全力屏住呼吸。他感到腦袋發麻,下意識用手抓住薯葉,試圖覆蓋全身。周圍頓時安靜下來,盤旋的小型飛機仍然不斷發出可怕的爆炸聲。
眼前突然出現大片白色物體,柔軟又沉重地壓在他的身上。
「快,快點逃吧。我們一起,快、快點。你沒事吧?」
眼神上吊,臉色鐵青宛若他人的弘子氣喘吁吁。他說不出話,全身僵硬,只有弘子身上的純白鮮明地映入眼簾。
「趁現在快點逃吧……還在等什麼?快點!」
弘子一副看似發怒的可怕臉孔。啊啊,我會和弘子一起被殺吧。我會死的,他想。此時,他又能發出聲音了。他突然發狂地咆哮。
「滾開!離我遠一點!妳太顯眼了!」
「我是來救你的!」弘子也咆哮回應,「快,快到路邊的防空壕……」
「我不要!我不想和妳一起!」他不顧一切,用盡全身力氣推開弘子。「……滾遠一點!」
他沒有聽見慘叫聲。這時強烈的衝擊與爆炸聲重擊地面,薯葉在空中飛舞。周圍揚起的沙塵有如簾幕,他看見被推開的弘子仰面向上,彷彿橡皮球似地彈飛至空中。
*
送葬隊伍行進在番薯田間的小路,與記憶中的那日景象實在過於相似,難道只是偶然嗎?
盛夏的陽光直射頸部,一陣暈眩襲來,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經歷過夏天以外的季節……那也是一個,故意把前來幫助自己的少女,推到槍口下的夏天。在戰爭中犯下殺人之罪的那個夏天,如今仍籠罩著他。
她身受重傷。下半身染成鮮紅一片的弘子已經失去意識,男人們用臨時擔架把她運送回家,直到他離開小鎮也依舊沒有她的消息。那日的隔天,戰爭就結束了。
*
風徹底掀開薯葉。送葬隊伍朝著他走來,隊伍中央有一具放上照片的簡陋棺材,照片中的人是女性,看起來還很年輕……他突然有某種預感,於是開始靠近隊伍。
他停下腳步,單腳踩在田間小路的土壤上,人數不多的送葬隊伍從他眼前緩緩經過。他稍微低下頭,但是目光專注在棺材的那張照片上。如果她那時沒有死,如今也有二十八九歲了。
他立刻有種喜不自勝的奇妙感受。那張照片上,顯然留有她以前的容貌。那是弘子將近三十歲的照片。
絕對沒錯。他反而對自己沒有叫出聲的行為感到不可思議。
──我沒有殺人。
他拚命壓抑著湧上心頭的情緒。無論她是如何過世的,至少這十幾年來都還活著,所以他不需要對她的死負責。至少,沒有直接關係。
「……這個人,以前是瘸子嗎?」
他詢問跟在列隊後方的其中一名小孩。他回想起當時的弘子是大腿中彈。
「不是,她不是瘸子。她很健康喔。」
小孩搖著頭回答。
那就是治好了!我是無罪的!
他長嘆一口氣。臉上露出苦笑。我的「殺人」只不過是幻想。多年來籠罩著我的沉重夏日記憶只是我的胡思亂想,不過就是一場惡夢而已。
送葬隊伍確實意味著一條逝去的生命。面對此情況,他似乎顯得有些無禮。但是從十幾年來的惡夢中解放,他感受到的幸福有如藍天一樣無邊無際……或許就是這種欣喜若狂的心情,讓他問了一個多餘的問題。
……
(待續)
蒐集
喬治.桑柏德在紐約的某間大學裡擔任美術史教授,專業是希臘瓶畫。雖說如此,實際上他所關心的並非希臘文明,抑或雷紋、植物紋和動物紋等呈現出來的幾何線條,而單純只是瓶子本身。
這或許是有點難以理解的興趣。但是,所謂的興趣嗜好,別人(估計本人也是)多多少少都沒辦法理解,也難以向他人說明。它的核心是即神祕又不可思議的個人衝動。
雖然現在沒有餘力借用他的話來一一說明那些他心愛的瓶瓶罐罐的魅力,比如它們的曲線、觸感和顏色光澤,以及其中形上學的暗示與意義,但無論如何,喬治.桑柏德的書房裡,全是根據自己的...
推薦序
山川方夫,一個差點被遺忘的作家
◎盛浩偉
對一般人而言,短命是不幸,但對創作者來說則未必;反而,短命有時還能增添傳奇色彩,突顯其天才。比如在日本文學當中,樋口一葉、芥川龍之介、梶井基次郎、宮澤賢治、中島敦等等,都是年僅三十餘歲,便如彗星一樣早逝的靈魂。甚至其中有些人,是在生前費盡努力卻默默無聞,只因早逝,觸動了身邊友人的惋惜及不忍,才在他們過世後更大力推廣與紀念。對創作者而言,不被記得才是不幸。而不幸中的不幸,大概就是還來不及被記得便早逝、又沒有因為早逝而被格外記得。令人難過的是,山川方夫就可以算是這樣一位作家。
山川方夫本名嘉巳,方夫這個筆名來由有二,一是紀念他的畫家父親,故取父親的師父鏑木清方的「方」字;二是取自他的至交梅田晴夫的「夫」字。他生前最為人道的事蹟,便是於就讀慶應大學語文研究所(專攻法文)中途退學之後,將一份慶應大學內具有悠久歷史意義的文藝刊物《三田文學》復刊,並擔任編輯,還努力發掘新人,如曾野綾子、江藤淳等,都是經他的慧眼而登場。不過他自己卻沒那麼幸運能遇到伯樂。後來他辭去編輯的職業,改途創作,曾四度入圍芥川賞、一度入圍直木賞,但都可惜未獲獎,等到好不容易有篇作品被翻成英文刊載在《LIFE》雜誌上,似乎快能踏上未來的康莊大道了,卻在路過二宮車站外的斑馬線時被卡車撞上,頭蓋骨骨折重傷,最後死於醫院,享年三十四歲。
早逝,生前未獲肯定,加上生命歷程沒有太大的波瀾起伏、沒有吸睛之處,使得他並不太引人注目。在臺灣,除非相當專業且資深的讀者或研究者,否則聽過山川方夫之名的人大概寥寥無幾。在日本的情況類似,讀者未必會記得他的名字,不過卻有些人,特別是年輕人,對他的作品有深刻印象——因為〈夏日送葬〉是現在日本中學國文課本裡的常客,也是公認的山川方夫代表作。
故事主角是一名童年時期經歷過二戰的男子,在戰爭的非常狀況下,他曾為了生存做出一件令自己懊悔羞愧的事情,數十年後,他必須重新面對這件塵封心底的往事,正視內心的罪惡感,小說也藉此傳達出了戰爭的殘忍,觸發讀者的反思。這可算是極短篇(short short story/ショートショート),特色是簡潔、講求故事點子的新奇、往往有鮮明的意象,並且結尾具有出乎意料的翻轉或張力,能給讀者強烈衝擊。極短篇是山川方夫大約在六〇年代後開始致力創作的形式,此次選集《夏日送葬》中,除了這篇以外,〈扭曲的窗〉、〈等待的女人〉、〈預感〉、〈相機中的你〉、〈無情男子〉、〈蒐集〉、〈護身符〉等都算在此列。
〈護身符〉是他另一篇代表作,也是曾被英文外譯的作品。故事的場景發生在某個「社區公寓」,日文原文則是「団地」,它不完全是我們臺灣今日的社區公寓,而是特指大量興建、住戶密集且又廉價的開發住宅區。這種「團地」在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之後開始常見,尤其盛於日本經濟重新起飛的六〇至七〇年代,當時,中產階級的普遍夢想就是成為白領上班族,在職場結婚後購置「團地」的一戶房,生子之後,過著丈夫出外上班、妻子打理家務的「標準」生活——不追求卓越,而追求平凡日常,這種想法深深影響著日本社會,至今依舊可以看見其痕跡。但山川方夫卻早在六十多年以前,也就是這種夢想才剛開始滲透日本大眾心中的時候,就已經洞悉了平凡庸常的生活會有多麼閉塞、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並忍不住想將之「爆破」。
從這兩篇代表作,也能夠看出山川方夫在文學史上的位置。他出生於一九三〇年,在尚未成熟的青少年時期經歷過戰爭,之後約在一九五〇至六〇年代之交開始發表創作。由這樣的生命歷程與世代來看,他是介於「第三的新人」與「昭和三〇年代作家」之間的存在。
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之後,文壇上出現一批年紀約莫三十歲上下的新人,被稱為「戰後派」。這些新作家在戰前還不太發表作品,且戰爭期間都曾被徵召上戰場,在戰後才開始以這些戰爭經驗為題材創作,並常流露反省之情與對生存的思索。這樣的潮流有兩波(通稱「戰後派」與「第二次戰後派」),大概持續了七八年之久;到了一九五二、三年左右,又有一波新人登場,但是,他們雖然也經歷過戰爭,在創作上卻希望更關注現實當下的個人生活,更少反省與抽象思索,這就是所謂的「第三的新人」。在那之後,又有一批新作家開展出不同的題材與手法,展現日本社會擺脫戰敗陰影的掙扎,以及經濟復甦底下的社會變遷,這即為「昭和三○年代作家」。
在〈夏日送葬〉中,我們看見的是戰爭的非人道後果與個人的羞愧,但作品本身側重概念的設計,較少對於戰爭經驗本身的細緻描寫;在〈護身符〉與其他極短篇中,我們看到的則是那個經濟開始繁榮起來、人心卻日益貧瘠的社會百態;由此,都能反映出他的文學史位置。另外,此選集中篇幅較長的兩篇〈恰似愛情〉與〈演技的盡頭〉則都是芥川賞的入圍之作,傾向純文學,對比於極短篇作品,其戲劇性較少,但都更深刻地描繪了那個時代都市人的孤獨寂寞,以及男女情愛之間彼此理解的困難,捕捉到六〇年代中期日本社會的生活氛圍。
雖然對大眾而言,山川方夫並不受注目,但他的作品在二手書市卻經常是高價的珍稀逸品,也深受資深書迷捧讀,才會登上教科書;看來,知名度與成就未必能等同而論,山川方夫的不幸也不那麼悲劇,畢竟,他至少沒有被遺忘。現在,能夠透過翻譯選集一窺這位作家,是作者的幸運,也是臺灣讀者的幸運。
以驚悚描寫存在的虛無,在幻影般的文字裡省思人的真實
◎藍玉雍
山川方夫,是日本近代的一個小說家,雖然在世期間寫了不少短篇小說,而且多次獲得芥川賞和直木賞的提名,但可惜他並不長命,生於一九三○年,但在一九六五年就因為發生車禍而逝世。值得注意的是,由於他的童年剛好經歷二次大戰的開始與結束,因此戰爭在他的小說中,儘管不一定直接是故事的主軸,卻經常作為一個隱藏的背景,出現在各種細節中。除此之外,山川方夫畢業於慶應大學的法國文學系,而他的畢業論文則是和沙特有關,也就是寫下《存在與虛無》的思想家。因此在他的小說中,我們除了可以看到戰爭對人心產生的陰影外,也可以看到許多和虛無、自我等存在意義有關的哲理探討。
不過筆者第一次看完這本短篇小說集《夏日送葬》時,其實馬上想到的不是沙特,而是另一個法國哲學家勒內.基拉爾(René Girard)在他的一本書《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裡面提到的想法:小說的價值,在於「只有小說家才寫出了幻想產生的真實過程」。
為何會想到這本書以及上述提到的想法,是因為山川方夫的這本小說集,每篇故事都和各個主角在生活中看見和擺脫不掉的幻影有關,而這些幻影既反映了他們的渴望,卻也反映了他們的恐懼。可以說,山川方夫的小說描寫的是人們在幻想和現實之間各種詭異又矛盾的徘徊。而且有趣的地方在於,小說描寫了人們不停陷入的各種渴望和幻想,但揭開來看,會發現這並不是因為人們有無窮的欲望,而是因為人們不知道自己的欲望是什麼。
欲望和幻想之間的關係在這裡於是變得很有趣,同時欲望雖然是小說裡經常出現的關鍵字,但剖開來看,或許會發現真正隱藏在這關鍵字背後的是,虛無。這種虛無在書中主要可以分成兩個種類,一種是人和人之間時常陷入空洞無實的關係,另一種則回到人和真實自我的議題。然而不像沙特試圖以艱深的文字去論述這種抽象的議題,山川方夫透過平易且細膩、富有畫面感的描寫,以及詭異的情節,讓我們對於人內在的心理與虛無有更深一層的體會和想像。
《夏日送葬》總共收錄了山川方夫十篇的小說,其中包含他最知名的代表作〈夏日送葬〉,和其他的重要作品如〈扭曲的窗〉、〈恰似愛情〉、〈預感〉、〈蒐集〉,以及他最早獲得芥川獎提名的作品──〈演技的盡頭〉等。這些小說絕大部分都帶有驚悚的性質,但驚悚的部分卻不像是鬼片或恐怖小說單純為了嚇人,更像是為了在角色們恍惚的徘徊中營造各種諷刺的瞬間和小說劇情的反轉,形成了一層層幻覺的破滅感,而幻覺的破滅在不同的小說裡也帶來不同的意義,有的可能是正面的,有的則是在破滅後又回到了讓人絕望的虛無,使角色和讀者再度陷在無所適從的徬徨與徘徊之中。
因為本文的性質和篇幅的關係,筆者在這裡就不一一介紹這十篇小說了,僅略談對個別作品的特別印象。雖然因為早逝的緣故,山川方夫創作的經歷並不久,留下的作品也不多,讓人感到十分遺憾。但仔細看看他的代表作〈夏日送葬〉以及其他收錄的作品,會發現每篇都有十分獨到的構思。
比如以〈等待的女人〉為例,在作者巧妙的安排下,男主角在十字路口看見的女人,一會兒我們覺得其實是男主角心中的幻影,但一會兒似乎又變成某個真實的人物,且正當我們以為幻影隨著妻子的歸來而破滅,使男主回到現實的時候,妻子說的一些話和遭遇又再次讓人難以分清幻影和現實的界限。而另外一篇作品〈護身符〉,或許是整本書中構思設計上最耐人尋味,而且人物關係十分曖昧的一篇。在這部作品中,我們從頭到尾不知道「我」是誰,只是知道有個「我」正聽著另一個角色關口說著自己遇見了另外一個「自己」的奇怪遭遇。故事的結局也頗特別,讓人聯想到梶井基次郎的短篇名著〈檸檬〉,以無法確認其意義的爆炸事件和另外一顆關口持有卻沒有爆炸的炸藥作結,讓我們省思自我的矛盾和懷疑事件的真實性。
〈恰似愛情〉和〈演技的盡頭〉是小說集中最長也是人物關係最複雜的兩篇作品,同時他們的主題也非常類似,都是在描述人與人之間的偽善與冷漠,並十分深刻地表現愛情和死亡之間的張力。而且儘管作者並沒有特意刻劃人們在戰爭中經驗到的事情,但透過一些細節,比如主角曾參與廣島原爆紀錄片的經歷或者書中以炸彈、爆炸的聲音和景象來比喻角色矛盾的情緒,都可以讓我們在這種張力中,看到戰爭儘管結束,但仍然在日本人心中留下的影響。
在這點上,就不得不提山川方夫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夏日送葬〉。這部作品並不長,但結構和技巧卻相當成熟,而且非常敏銳地刻劃了日本在面對戰爭的記憶和創傷時所產生的扭曲心理和意識。故事描述主角成年後回到自己小時候因戰爭被疏散到的鄉鎮,原本是為了和糾纏自己過去的創傷告別,卻沒想到反而因為看見一支送葬的隊伍,再次喚醒了當時的記憶。
這部作品和其他篇比起來特別不一樣的地方在於,讓人感到恐怖的不是記憶裡發生的事情,也不是當記憶、過往變成一道幻影和現實發生曖昧的重疊使人陷入迷失的狀態,而是當記憶浮現以後,人為了否認自己的記憶,是如何介入現實去修改自己所看到、理解的東西,甚至扭曲他人死亡的意義。「送葬」因此在文中不單純只是一個情節,也和人們如何面對歷史的態度有關,如何使過往真正地被悼念並好好地埋葬,便成了作家思考的問題。
總的來說,虛實交雜的關係以及某些實驗性的敘事手法是山川方夫作品的特色,這些手法或許讓人迷惑,或使得作品的結局變得沒有解答,但也讓讀者從中獲得某些趣味,並不停帶領人反思真實的問題。就如作者在〈蒐集〉中曾寫到的話:「沒有辦法愚弄人的東西,沒有價值!」──幻影,並不單純是虛無、沒有意義的幻想,更意在促使人在迷失中反思各種事物的價值。
山川方夫,一個差點被遺忘的作家
◎盛浩偉
對一般人而言,短命是不幸,但對創作者來說則未必;反而,短命有時還能增添傳奇色彩,突顯其天才。比如在日本文學當中,樋口一葉、芥川龍之介、梶井基次郎、宮澤賢治、中島敦等等,都是年僅三十餘歲,便如彗星一樣早逝的靈魂。甚至其中有些人,是在生前費盡努力卻默默無聞,只因早逝,觸動了身邊友人的惋惜及不忍,才在他們過世後更大力推廣與紀念。對創作者而言,不被記得才是不幸。而不幸中的不幸,大概就是還來不及被記得便早逝、又沒有因為早逝而被格外記得。令人難過的是,山川方夫就可...
目錄
推薦序◎盛浩偉│山川方夫,一個差點被遺忘的作家
推薦序◎藍玉雍│有以驚悚描寫存在的虛無,在幻影般的文字裡省思人的真實
夏日送葬
扭曲的窗
預感
等待的女人
演技的盡頭
護身符
蒐集
無情男子
相機中的你
恰似愛情
推薦序◎盛浩偉│山川方夫,一個差點被遺忘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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