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年輕人帽沿壓得很低,幾乎要蓋過雙眼,依然有氣無力地倚著軍官的手臂,頻頻用手帕擦拭眉頭。他站在布依坦霍夫廣場一角,一間打烊的店鋪前簷遮陽板下,冷眼觀看眼前這群民眾引起的的風暴。眼下,這場風暴似乎要接近尾聲了。
「沒錯,」他對軍官說,「我想你說對了,范‧迪肯。議員們簽下的那紙命令,的確是考尼大人的死亡令。你聽見了嗎?這些人無疑地對這兩位維特先生懷著極大的悲憤。」
「老實說,」軍官回答,「我從沒聽過如此懾人的吶喊。」
「瞧,他們似乎找到了羈押他的牢房。你看!那不就是考尼先生牢房的窗子嗎?」
此時原先關著考尼的牢房裡,有個男人正雙手搭著窗子,猛力搖晃著上面的鐵欄杆。考尼逃離那裡也不過是十分鐘前的事情。
「喂!喂!」那人朝外大喊,「他逃走啦!」
「怎麼可能?他逃走了?」那些在監獄外頭,還沒能擠進裡面的入侵者開始騷動,不敢置信。
「跑了,跑掉了,」那人憤怒地重複一遍,「煮熟的鴨子飛走啦。」
「那人在胡說什麼?」年輕人問軍官,臉色慘白。
「啊,殿下,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倒也是個好消息。」
「對,如果他說的屬實,的確是好消息。」年輕人說。「可惜的是,這不可能是真的。」
「不過,您瞧!」軍官說。
果然,那扇窗子後方出現更多人臉,面孔因憤怒而扭曲變形。他們大聲喊道:「跑掉啦!溜走啦!他們把他放走啦!」
大街上的民眾,也跟著咒罵起來:「「跑掉啦!溜走啦!追啊,快去抓他們!」
「殿下,看來考尼‧維特真的逃走了。」軍官說。
「也許吧,但他們逃得了監獄,卻逃不出城。等著瞧吧,范‧迪肯,這可憐的傢伙將會發現他以為開著的那個城門,早已因為他而關上了。」
「難道說有人下令把關閉城門,殿下?」
「不──我不認為有誰敢下這樣的命令?」
「的確!但殿下是怎麼猜到的?」
「這是宿命吧?」殿下隨口敷衍:「再偉大的人有時也難逃宿命的捉弄。」
縱使軍官很確信這兩個犯人已經逃跑了,但聽了這話,他也不禁背脊發涼。
此時,人群的的怒吼到達頂點,如雷聲一般響徹天際,因為他們已經確定,考尼‧維特的的確確不在監獄裡了。
考尼和約翰的馬車已經繞過水池,走上通往托爾雷克的大街。他們特地吩咐車夫放慢車速,以免引起民眾的注意與懷疑。
然而,馬車才走到半途,車夫就已將監獄和死亡的念頭拋在腦後,感覺存活與自由正在前方等著他,便掉以輕心、忘了謹慎,全力催促著馬車向前飛奔。
突然,他停了下來。
「怎麼了嗎?」約翰從車裡探頭出來問。
「喔,主人!」車夫喊,「那是──」
這名忠心的僕人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喂,怎麼了,你就快說呀。」議長催促著。
「這,這城門關上了。」
「怎麼會呢?白天通常是不會關閉城門的。」
「您自己看看!」
約翰‧維特整個人從車窗裡探出。車夫說的沒錯,城門的確關著。
「不管他,你只管往前,」約翰說,「我手上有驅逐出境的判決令,守門人會讓我們通過的。」
馬車繼續前行,只是車夫催趕馬匹的態勢,顯然不再像剛才那樣有信心了。
此外,當約翰‧維特從車窗探出他的身子時,不巧被一名釀酒店老闆看到。這傢伙當時正要關上店門,準備出發到布依坦霍夫監獄,加入他夥伴們的行列。釀酒店老闆驚叫一聲,連忙追向跑在他前方約一百碼的兩個同伴,接著告訴他們他看見了什麼。這三人停下腳步,看著漸漸遠去的馬車,不敢肯定裡頭到底載著什麼人。
此刻,馬車已來到托爾雷克城門。
「開門!」車夫扯著喉嚨叫道。
「開門,」守門人站在警衛亭柵欄後方,複誦車夫的話,「開門,拿什麼開門?」
「這還用說,當然是用鑰匙開啊!」車夫說。
「用鑰匙!喔,對耶!可是如果沒有鑰匙該怎麼辦?」
「怎麼會?難道你沒有鑰匙?」車夫問。
「是啊,我沒有。」
「鑰匙哪兒去了」
「這個嘛!有人從我這拿走了鑰匙。」
「誰?」
「某人,我敢說,某個不希望有任何人出城的人。」
「我的好兄弟,」議長冒著風險探出頭來說;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只能豁出去了,「我的好兄弟,請看在我──約翰‧維特和我哥哥考尼的情面上,他已經被驅逐出境了,我要帶著他流亡。」
「唉!維特大人,我真的深表同情。」守門人衝到馬車前說,「可是,我敢對天發誓,鑰匙的確是被人拿走了。」
「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
「誰拿走的?」
「一個蒼白瘦弱,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你幹麼把鑰匙交給他?」
「因為他出示了一張命令,有簽字蓋章的有效命令。」
「誰下的命令?」
「市政廳的那些大人。」
「算了,」考尼平靜地說,「看來,我們逃不過這場厄運了。」
「那你知不知道,其他城門是否也被下令關門?」
「我不知。」
「既然如此,」約翰對車夫說,「上帝命令人們,應盡一切力量去守護自己的生命;咱們去其他城門試試。」
當車夫將馬車調過頭時,約翰又對守門人說:
「請接受我們向您致上最高的謝意,您有心要幫助我們,那麼在上帝眼中,您已經成功救了我們,這將會在上帝那裡記上一筆。」
「哎呀!」守門人說,「您看看那頭!」
「直接從那群人中間衝過去,」約翰對著車夫大喊,「然後走那條街的左側,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約翰說的「那群人」中央,就是稍早認出約翰,並盯著馬車的那三人。於此同時,已有七、八個同夥加入他們的行列。
這幾個後到的傢伙,顯然來者不善,惡狠狠地盯著馬車。
當他們看見馬車朝他們疾駛而來,便一起橫在大街上,揮舞著手中的棍子大喊:「停!給我停車!」
另一頭,車夫鞭打他的馬加速向前衝,馬車就這樣撞上了人牆。
維特兄弟坐在車子裡,什麼也看不到,無法得知發生什麼事;然而他們可以感受到劇烈的搖晃,領頭的馬兒高舉前腳立了起來,整個車身歷經一陣天旋地動後停了一會兒,隨即又碾過某種又圓又軟疑似人體的東西。最後馬車在一片咒罵聲中再度離去。
「哎呀!」考尼說,「恐怕我們撞到人了。」
「快跑!不要停!」約翰喊道。
儘管他連聲催促,車夫卻突然停下馬車。
「現在又怎麼啦?」約翰問。
「您看那邊!」車夫說。
約翰探頭,看見原先在布依坦霍夫廣場上的那群人,全都出現在這條街道尾端;民眾形成一條夾雜著咆哮與怒吼的人流,如暴風般朝他們快速奔來。
「停車,趕快離開,」約翰對車夫說,「跑再遠都沒用,我們輸了。」
「他們在這裡!他們在這裡!」幾百個人齊聲喊道。
「沒錯,就是他們,這些叛徒!兇手!殺人犯!」馬車後面有個人,扶著他受傷的夥伴,邊追趕馬車,邊回應那些迎面而來、不斷叫囂的人群。那名傷者先前想要拉住韁繩阻止馬車前進,卻被馬兒踢倒了。
維特兄弟當時感覺馬車輾過的,正是此人。
車夫停下馬車;儘管主人再三催促,他仍然不願自顧自地逃走。
才一眨眼,馬車就被前後兩批人馬團團圍住,孤立在一片黑壓壓的人海之中,彷若一座浮島。就在瞬間,騷動的人群突然靜止──一名鐵匠揮動他的鐵槌,擊中其中一匹馬,馬兒就這樣連著韁繩倒地不起。
與此同時,一扇百葉窗被打開,露出一張慘白的臉、一雙陰沉的眼睛──那名年輕人,正興致盎然地關注著即將上演的好戲。在他身後的是那名軍官,臉色幾乎和他一樣慘白。
「我的天哪,閣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軍官低語。
「當然是出了可怕的事囉。」另一人回答。
「您看見沒,殿下,他們把議長從馬車裡拖出來、攻擊他,好像要把他撕碎片一樣!」
「的確,在盛怒驅使之下,這些人已經失去了理智。」一如往常,年輕人以不帶感情的冷漠聲調說道。
「啊,那不是考尼嗎?一樣被他們從馬車上拖下來了──您看!考尼早被他們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閣下,您倒是看一下!」
「的確,那是考尼,一點不錯。」
軍官口中冒出一聲微弱的哀號,隨即別過頭去。
議長的哥哥──考尼,準備步下馬車階梯,一隻腳還沒來得及踏上地面,就被一鐵棍擊倒在地,連頭都被打破了。他勉強站了起來,但隨即又不支倒地。
有些傢伙抓住他的腳,把他拖入人群之中,在經過的地上留下長長血痕。不一會,他便被包圍、淹沒在人牆和群眾欣喜的吼叫聲中。
年輕人的臉比之前更形蒼白,躲在帽沿下的雙眼稍稍閉了一會兒──原本預料不可能發生的事,竟然真的上演了。
軍官見他似乎動了惻隱之心,便想趁機軟化他的態度,於是說:
「來,來呀殿下,再晚他們連議長都要殺了。」
可是年輕人已經再度睜開雙眼。
「你說的沒錯,」他說,「這些人的情緒已經很難安撫,我最好還是不要去招惹他們。」
「殿下,」軍官說,「難道就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救救這個可憐人?這個曾經是您的導師的人?只要您說出任何一種方法,我都會去做,就算丟了小命也在所不惜──」
年輕人──也就是威廉‧奧蘭治──皺著眉頭板起面孔,壓抑著半掩的眼皮底下散發的陰險狠毒目光,回答:
「范‧迪肯上校,我要你去找我的軍隊,叫他們整裝待命,為任何可能發生的變故做好準備。」
「可是您要我離開,留殿下獨自一人在這些殺人犯面前嗎?」
「你就去吧!我自己都不擔心了,你沒有必要為我擔心!」親王粗暴地說。
軍官趕緊離開,速度之快,不全然是因為身為軍人的服從本能和意識,而是希望不希望目睹兩兄弟中的另一位被殺。
軍官離開房間的同時,約翰‧維特以近乎超人的意志,逃到街邊一棟房子的石階上,對街的房子正好是他以前那個學生──親王殿下──藏身之處。他蹣跚而行,承受來自四面方的攻擊追打,幾乎站不住腳,口中喊道:
「我的哥哥,我哥哥在哪裡?」
其中一個暴徒揮出結實的一拳,打落了他的帽子。
另一個人向約翰伸出沾滿鮮血的雙手,展示他對考尼開膛破肚的成果;因為不想錯過以同樣的手段對付議長的機會,所以他才剛殺了考尼,便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於此同時,暴民們已將考尼的屍體拖到絞刑臺去了。
約翰發出痛苦的哀嚎聲,舉起一手想遮住眼睛。
「喔!你想遮住眼睛,是吧?」一名市民警備隊的士兵說,「很好,那我就幫你把它們挖掉好了!」
話還沒說完,士兵就用長矛刺向約翰的眼睛,鮮血噴濺而出。
「我的哥哥!」約翰‧維特大喊;縱使鮮血如流瀑般遮蔽了視線,他仍想看看考尼的慘狀:「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啊!」
「那就跟隨他的腳步去吧!」另一個兇手咆哮著,舉起火槍對準他的太陽穴,扣下扳機。
可是子彈沒有擊發。
這傢伙隨即把火槍反過來,雙手抓住槍管,用槍托猛力揮擊約翰‧維特,接著一個踉蹌,約翰就這樣倒在兇手腳邊;然而,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試圖再站起來,並大聲呼喊──
「我的哥哥啊!」那嘶吼如此悲愴,以致於躲在對面屋子裡的年輕人聽了,也忍不住把窗戶關上。
畢竟,也沒必要再看下去了:第三名兇手拿著手槍,對著約翰的臉開了一槍;這回子彈擊發了,打爆了他的腦袋。約翰‧維特就此倒下,再也沒能爬起來。
眼見約翰倒地不起,這群流氓更加肆無忌憚,各個都想對屍體開上一槍,或是用大鐵鎚捶打他,或用刀砍、用劍刺;每個人都想在這殞落的英雄身上汲取到一滴滴血、拉扯搶掠到一絲絲衣物。
經過一陣折磨撕扯,兄弟倆早已體無完膚、血肉模糊。暴徒們拖著一絲不掛、血淋淋的屍體,來到一座臨時架起的絞型臺,幾個業餘的劊子手把屍體頭下腳上地倒吊起來。
接著,一群最卑鄙、無恥、下流的無賴上場了;人活著的時候沒膽去碰,死後才敢去割人家的屍體,還把一片片屍肉拿去城裡叫賣,宣稱這些是約翰和考尼的肉,一小片要價十個銅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