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茜

夜略微深沉，她彷彿想起什麼，於是從書桌抽屜底層拿出些東西。那裡面有幾本看起來略有年代的筆記本，跟一疊舊相片。

她細細地翻開那些筆記本，看著自己國中年少的字跡。

她笑，想起以前國中唸書時候的事情。

她一頁頁地向後閱去，忽然看見幾張菩提樹葉做成的書籤。

那壓成書籤的菩提葉子，早就已經從嫩綠熟成深褐色的姿態。

她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張書籤的葉梗，對著房間頂上的燈端詳著。那赭色葉脈像極山川脈絡，透過光彷彿流動成河，潺潺地將過去年少的回憶乘載著，從她的指尖逐漸地蔓延進她手腕的血液裡。

「媽咪，妳在做什麼？」

她轉頭，看見女兒甯甯正睡眼惺忪地站在房門口。

「在看媽咪以前的照片喔！」

甯甯於是揉著眼睛，那小小的身軀搖搖晃晃地朝她走過來，趴在她的腿上看著她手上的那些照片。

「我要看。」

她於是從其中挑出一張國中朋友們的大合照給甯甯看：

「妳看得出來裡面哪個是媽咪嗎？」

甯甯馬上用著小小手指指出她的位置：「這個！」

她笑，果然是她的女兒，一下就認出她來。

「那妳覺得裡面哪個姐姐看起來最漂亮呢？」

甯甯伏在她的腿上，仔細地看著照片裡的人影容貌。

過了一會兒，甯甯才指著照片右排後方的女孩：「這個姐姐。」

她望著照片裡女孩的小小臉龐身影，想著，果然是那個女孩最漂亮。

她初次見到那女孩，是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女孩是轉學生，那時才剛轉到她們學校來。

那天早晨大約是第二堂課下課的時候，樂咖拿著排球跑來班上找她去打球。

當她們走向球場的時候，樂咖眉飛色舞地對著她說：

「欸欸，我們班來了個轉學生。」

樂咖是她的國小同班同學，從小就很高，國小畢業時就已經長到172。她們那時就一起打球玩耍，後來她們兩個升上同所國中，即便是在不同的班級，她們也還是習慣下課一起打球。

「轉學生？現在？」她疑惑地望向樂咖。

因為現在是國二上學期，國二會有轉學生是很奇怪的，畢竟她從小學到現在國中的班上從來沒有轉學生進來過。而事實上是，她覺得學校在任何時間有轉學生進來，本身就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是喔，是轉學生。」樂咖邊說著邊對她擠眉弄眼。

她不明白樂咖的怪表情是什麼意思：「幹嘛？是很奇怪的轉學生嗎？」

「是很、漂、亮、的轉學生。」樂咖眼睛亮閃閃地說。

樂咖說那個轉學生就坐在她的前座，剛轉學來就在她們班上造成騷動，而造成騷動的原因，就跟樂咖描述得一樣，就是因為那轉學生太過美麗的緣故。

她聽完樂咖的描述，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拜託，是能有多漂亮啦！」

她在心裡想著，她們國中不都是穿一樣的制服，這樣的女生是能漂亮到哪裡去？樂咖未免也說得太誇張。

「真的很漂亮啦！不然妳去看！」樂咖推著她的肩膀說。

「看就看。」她不信。

於是她們兩個球也不打，就興沖沖地奔著上三樓去看那個轉學生。

透過三樓走廊的窗台，她隨著樂咖的指點，遙望向那女孩的側臉。

女孩低著頭端坐在中間偏後的位置，黑色齊肩的髮絲映著皮膚的模樣蒼白。

「怎麼樣？很漂亮吧。」樂咖用手肘推推她。

「還好而已。」

當時跟女孩初初見面的記憶，她只是覺得遙遠、模糊，不特別醒目。

「拜託，妳中午過來我們班上，跟我一起吃飯。」

樂咖指指她的眼鏡：「妳的眼鏡度數真的不夠了。」

所以那天中午，她就特地帶著便當，混進樂咖的班上，坐在女孩的隔壁後座與樂咖一起吃飯說笑。其實她的目的就只是想就近看看女孩，確認一下，用以作為日後取笑樂咖眼光不夠水準的依據。

整個吃飯的過程，女孩鮮少抬起頭張望，好不容易等那女孩吃完午餐，起身往後走的時候，她這時也剛收拾好餐盒，正起身準備離開教室。

教室裡桌椅座位之間的小小走道，她與女孩竟有默契地同時移動身體到面對面接近十公分的距離。

女孩望著她，她也看著那女孩。

那女孩跟她還有樂咖不一樣，女孩沒有戴眼鏡，濃密的睫毛襯得她水汪汪的眼睛更大，黝黑細軟的髮絲映得她的臉頰更為白晰。

她，竟一下子看傻。

那女孩見她直愣愣地望著自己不動也不說話，忽爾靦腆了起來，羞澀地低著頭輕聲說：「借過一下。」

這幾個字從女孩紅潤的雙唇裡吐出，那個瞬間，她被女孩的甜美擊倒，左胸彷彿蝶翅輕碰，噗通噗通地狂跳。

回過神來的她連忙閃身，好讓女孩走過去。

她看著女孩的背影發獃，彷彿是當年初次看見蒙娜麗莎微笑的鄉人。

樂咖看她失魂的樣子，笑著用手拍了拍她肩膀：「我就說很漂亮的，對吧！」

她卻只能顧著回味剛剛的場景，說不出一句話。

她後來發現那個女孩似乎非常地害羞內向。

她每次藉故上樓步過隔壁班的窗邊，望向女孩的時候，那女孩總是低著頭。

或許是安安靜靜地看書；或許是寫著筆記；或許只是規規矩矩地端正坐著，預習下堂課的課本。

卻不常跟旁邊的同學嬉鬧聊天。

想來這是很正常的，總之來到個新環境，每個人都需要些時間適應。

所以，對於她來說，每天中午的休息時間，就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她踏著步伐，踩著階梯向上往著女孩的教室走去，內心就彷彿是要去朝聖一般。女孩就是在朝聖之徑上，如同那座落於絲路之上的敦煌石窟，女孩是她每每必得朝拜的佛像；是她刻畫在心裡面的蒙娜麗莎。

有天，女孩突然抬眼望向窗外，恰好在往返於三樓走道的一群學生之中，發現了她的目光。

女孩的眼神與她的遇上，四目相望。雖然只有短短幾秒的眼光交換，便足以讓她抬步向前的步伐輕盈了起來。

「她看見我了！」她笑著，腳步踏不到地上。

於是，她嘗試著在兩人短暫的眼神交接之中，給女孩一個燦爛的微笑。如此盡力了幾次之後，有天，女孩竟就在她的笑容之後，對著她略微猶豫地嘴角上揚著，給了她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是個笑容，沒錯。

她在心裡面這樣肯定地說著：「蝴蝶今天對我笑了。」

她回去教室之後，端坐在書桌前，在筆記本上，詳細地記下這天的日期，以及寫下這句話，然後滿意安心地將書頁蓋上。

「蝴蝶」是她自己幫女孩取的綽號，她擔心旁人會發現她對女孩的掛念，所以暗自在心裡面這樣叫她。女孩多麼漂亮，在教室走道行經過的時候，裙擺翻飛，像極春季裡在花叢中翩翩飛舞的蝴蝶。

然後，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發現蝴蝶也開始會在眾多的朝聖者裡，略微不經意地尋找她的目光，並且微笑著四目交接。

接下來的日子裡，雖然在中午休息的幾分鐘內，她們只來得及匆匆地交換一個微笑，而在那時光短促的目光碰觸之中，蝴蝶的眼神是不是有著略微的，曖昧不清的情緒存在，對於那時的她來說，是不可辨識的。

只是，自此而後，在經過蝴蝶教室前的幾分鐘，便成為她整天以來，最嚮往的時分；而經過蝴蝶教室後的那幾個鐘頭，便成為她那天最沮喪的時刻。

如此在形同於高空彈跳的心情起落之中，她發現自己與其說是貪圖那幾秒鐘的雙目相視，還不如說是沉溺於那種切切的、不欲人知的等待；還有那蝴蝶對待她的，面容上日漸柔和的笑意。

於是在這麼多年以後的現在，她仍然可以清晰地記憶起來：

在學校三樓的迴廊之間，偶爾有著菩提樹葉散落的水泥地面。當她通過蝴蝶教室後門的門框，在她左腳跨出第一步的時候開始，只要踱過三個步伐，蝴蝶的臉龐就會出現在左邊前面數來第二個窗框上；可是等再走過五個不延遲的走位之後，蝴蝶的三十度後側面，就會變換成三十度的正側臉，而蝴蝶的美麗面容也就會被她們教室前門的門框柱子給遮掩住。

久而久之，在腦海裡，她已經熟悉了這樣的節奏與步伐。

後來，在某天三樓教室的走廊上，她發現蝴蝶竟然站在教室外，看著外面大片大片的菩提樹葉，微風從旁吹拂過蝴蝶的臉頰，捲起肩上的髮。

她望著這樣的場景發獃，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湧起，她突然跑上前去對蝴蝶說：「把菩提樹的葉子用書夾起來，過了很久之後會變成蝴蝶喔！」

蝴蝶起先是望著她皺眉愣了一下，而後卻眉心舒展地笑了出來說：「是會變成書籤吧！」

蝴蝶說得對，她心裡想的是書籤，但是卻因為太緊張，再加上看見蝴蝶一臉表情防備的緣故，沒想到一開口她就說錯話了。

但是，不小心犯錯的結果卻是異常地甜美。

蝴蝶上揚的嘴角眼眉，面頰旁淺淺出現的酒窩，以及輕笑出聲的銀鈴嗓音，在她心裡竟比夏季末的蜂蜜還要甜美。

之後，蝴蝶笑著摘下幾片菩提樹葉，左手留著兩片，右手將其餘的葉子向她遞去：「給妳做書籤。」

於是那個下午，她看見了蝴蝶燦燦的笑顏，而蝴蝶記著了她是誰。

夜略微深沉，她彷彿想起什麼，於是從書桌抽屜底層拿出些東西。那裡面有幾本看起來略有年代的筆記本，跟一疊舊相片。

她細細地翻開那些筆記本，看著自己國中年少的字跡。

她笑，想起以前國中唸書時候的事情。

她一頁頁地向後閱去，忽然看見幾張菩提樹葉做成的書籤。

那壓成書籤的菩提葉子，早就已經從嫩綠熟成深褐色的姿態。

她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張書籤的葉梗，對著房間頂上的燈端詳著。那赭色葉脈像極山川脈絡，透過光彷彿流動成河，潺潺地將過去年少的回憶乘載著，從她的指尖逐漸地蔓延進她手腕的血液裡。

「媽咪，妳在做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