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拉格與氣象學家一起被屠殺的,
是人們曾經相信即將變為現實的烏托邦。
◎一部講述無辜者如何被國家暴力碾碎的真實紀錄,
法蘭西文化獎、費米娜文學獎、保羅・莫朗文學獎得主奧立維・侯蘭的良心鉅著。
◎168封寫給女兒的信,見證蘇聯最黑暗的大清洗歷史。「古拉格」,GULAG的音譯,全名「勞改營管理總局」(Glavnoe Upravlenie Lagerei),是前蘇聯負責管理全國勞改營的機構。一九七三年,索忍尼辛發表《古拉格群島》後,「古拉格」一詞便被代指蘇聯的勞改營與一切形式的政治迫害。「人命」這個史達林口中「最寶貴的資產」,在改革人類社會的堂皇大纛下迭遭輕踐,極權政體召喚的陰霾教人避無可避。奧立維‧侯蘭以西方「遲到的」後見之明,重新檢視二十世紀共產鐵幕下的人性罪行,揭發集體理想主義下的血淚闇影。而他所採集的證據,來自一名大量訊息已被蘇維埃官僚體系暴力抹銷掉的受難者阿列克謝.費奧多謝維奇.范根格安姆……一個對雲朵懷抱熱情、為愛女作畫,卻不幸被捲進一場嗜血狂歡的氣象學家。
一九三四年一月八日晚上,莫斯科下著雪,氣象學家范根格安姆與妻子約在莫斯科大劇院入口的廊柱下碰面,當晚上演的是歌劇《薩特闊》,開場鐘聲已響過了,他仍遲遲未到,妻子仍等著,她還不知道他不會來了,那時他已被關入格別烏總部大樓的「內部隔離室」了……從國家氣象專才,陡然變成人民叛徒……他既非科學天才,也不是詩人,從某種角度看,他就是個普通人,但他是清白的。他熱愛他生活的時代,在他看來是一個屬於偉大的政治科學成就的時代。他在蘇聯鐵幕時代選擇了氣象這個專業,因為氣流和水流、風和水不識國界,可以自由行天下。他的信中寫道:「但願我們的女兒像我們一樣,成為一名忘我的勞動者。向她傳達我的熱情。她即將迎接的時代,比我們的時代更加激動人心……」千萬人夢想中的那一個世界,是改頭換面的世界,是沒有階級的社會,是就要變為現實的美夢。范根格安姆愛他的工作,愛他的理念,愛家庭,尤其憐愛他的女兒,他的「小星星」。在古拉格的勞改營裡,他持續給年幼的女兒艾萊奧諾拉寄去小畫、標本、謎語,直到他的消息與生命從人間被抹除。
在極權主義的統治下,每個公民都是潛在的罪人
范根格安姆只是蘇聯二十世紀三○年代消失的千萬人中的一個。史達林主義瘋狂殺掉菁英、科學家、技術專家、知識分子、藝術家、軍人……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如今,那片無數人被殘殺的亂葬崗已經成為紀念園區,入口處一塊石頭刻著銘文:「人們,你們不要互相殘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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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達林並未真正的死去,他極度擴張國家權力、踐踏少數族裔群體與基本人權的極權主義政策風格在諸多國家都仍持續進行著。當前一股反自由主義的威權主義――無論其名為極右派、極端民族主義還是民粹主義――在世界各地都出現復甦的跡象。在歐洲,極右派政黨在許多國家都站穩了腳跟,傳統的保守派政黨言論與政策往極右派挪移的跡象甚明。當前世界兩大強國更是毋須多說,美國川普總統將非法移民的子女集中化管理,而中國的新疆更活脫是維吾爾族的大型集中營。『古拉格』看似殷鑑不遠,但卻又已明目張膽地捲土重來……」
──倪世傑(中研院學者)
「如果今日,面對過去,我們已經稍稍進步,能看見『平庸的邪惡』。那麼,關於受害者這一邊,『平凡的無辜者』,也需要我們在回望過去所體會的不適、難以想像當中,敲響警鐘,看見那份平凡的真實存在。那幅圖景,或許就像阿列克謝留給女兒的畫冊裡的植物,不是謎語,而是謎底本身。」
──朱嘉漢(小說家)
「作家選擇前蘇聯的一名氣象學家來寫他的故事,除了機緣巧合,勢必也有他的『私心』。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探尋阿列克謝.費奧多謝維奇.范根格安姆的命運也是為了驗證一個信念:資本主義在全世界高唱凱歌跟革命希望遭遇的可怕下場不無關聯。我曾經以為,這種思辨和回望,對於中國讀者也許更有別樣的意義。只可惜,我們永遠猜不到下一秒風會往哪裡吹。歷史,大多數時候也只是某些人想讓大部分人看到的歷史。」
──林苑(本書譯者)
各界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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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觀察家》:難以置信的克制。不浮誇,不炫耀,不試圖把烈士寫成英雄。這是作品了不起的地方:范根格安姆之所以是典型,正是因為他並無非凡之處。
★《解放報》:這個普通蘇聯人的悲劇史詩,他寄給家人的那些感人的信件和畫,也是他最後的生命跡象,引出作者自然而然的思索,關於革命幻想的破滅,關於那些夢想……
★《費加洛報》:沒有什麼比看到一個制度碾碎一個無辜的人更讓人痛心。更何況這是出自我們的大作家筆下。
本書特色
作者奧立維・侯蘭一九四七年生於巴黎郊區,曾當過記者和自由撰稿人,二○一○年造訪俄羅斯,偶然邂逅了氣象學家范根格安姆寫給女兒的信。他以紀錄片的視角,勾勒事件、再現場景、訪談人物,非線性地還原了徒餘輪廓的歷史殘片,最後附上氣象學家給女兒的圖畫,完成這部關於蘇聯歷史難以顛仆的重要史料。
作者簡介:
奧立維・侯蘭(Olivier Rolin)
法國作家,一九四七年生於巴黎郊區,曾當過記者和自由撰稿人,一九六八年法國「五月風暴」後期擔任過左翼組織的軍事領袖。一九八三年,發表第一部小說《未來現象》(Phénomène futur),對革命希望之破滅進行思索。一九九四年創作小說《蘇丹港》(Port-Soudan),同年獲得費米娜獎(Prix Fémina)。二○○三年以《紙老虎》(Tigre en papier)獲得法蘭西文化獎(Prix France Culture)。二○一一年,法蘭西學院授予保羅・莫朗文學獎(Prix de littérature Paul Morand),獎勵其全部作品。其他重要著作有《獵獅人》(Un chasseur de lions)、《古拉格氣象學家》等。
譯者簡介:
林苑
八○後,廣東潮州人,畢業於西安外國語大學法語專業,法國里爾高等新聞學院碩士,曾任中央電視臺法語頻道主持人。在機緣巧合之下發現了自己對文學翻譯的熱愛,之後陸續翻譯、出版了多部譯作,包括奧立維・侯蘭的《獵獅人》,岱芬・德薇岡﹙Delphine de Vigan﹚的《無以阻擋黑夜》(Rien ne s'oppose a la nuit)、《真有其事》(D'après une histoire vraie),佛蘭西絲・莎岡(Françoise Sagan)的《日安憂鬱》(Bonjour tristesse)等。二○一七年憑藉譯作《重返基利貝格斯》(Retour à Killybegs)獲傅雷翻譯出版獎文學類獎項。
章節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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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是他的專長。拖著長長冰羽的卷雲、高聳層疊的積雨雲、支離破碎的層雲、給太陽罩上短面紗的高層雲、裝點天幕的層積雲就像給沙灘留下紋理的小波浪。還有光,為這些一大片一大片任意變幻的形狀鑲邊,軟綿綿的大塊頭裡掉出來的是雨雪和雷電。他倒不是個異想天開的人物—─至少我認為不是。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事情裡沒有任何資訊將他指向不著邊際之流。他是國際雲委員會裡的蘇聯代表,他參加全蘇關於霧的大會,他在一九三○年創建了天氣辦公室,但這些詩意的名稱並沒有讓他飄飄然,他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一位從事科學行業的科學家,所服務的,當然是社會主義建設,他不是南布斯教授(譯註:Professeur Nimbus,法國漫畫家安德烈.戴克斯〔André Daix〕筆下著名的漫畫人物,頭頂只長著一根像問號一樣的頭髮,現在往往被用來指行為古怪、頭腦不清的科學家,而nimbus一詞本身就有雨雲的意思)。雲朵不是遐想的藉口,他身上沒有什麼輕柔的特質,我甚至疑心他有些呆板。一九二九年,他成為蘇聯水文氣象局的第一任局長,著手創建水文誌、風力檔案和日照檔案。他想必不抱什麼詩情畫意的念頭,要把轉瞬即逝的東西繪成圖表,靠的可不是想像;讓他感興趣的是具體的事,是可測量的現實,是氣流的碰撞,是河流的最低水位,是積冰和流冰,是雨帶的挪移,是這些現象對農業和蘇維埃公民生活的影響。社會主義要建設到天上去。
一八八一年,他出生於克拉皮付諾(Krapivno),烏克蘭的一個小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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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開始講述這個本以悠然觀察自然為己任,卻被歷史狂潮碾碎的男人的生死之前,我要說說在他消失(以後你們會發現這個詞用在他身上多麼名副其實)多年之後,我是如何和他的命運有了交集。故事並非是從天上或雲朵裡掉下來的,有封介紹信在我看來是件不錯的事。二○一二年,我受邀到阿爾漢格爾斯克(譯註:Arkhangelsk,俄羅斯西北部港口城市,阿爾漢格爾斯克州首府)的大學演講。迎接我的是俄羅斯特有的熱情,這種熱情伴隨冷漠甚至是粗暴,一起構成了俄羅斯生活的特點。人們扯了一面歡迎橫幅,還找出了我上一次來訪的照片(我時常去那裡);壞處嘛,就是把歲月的痕跡展露無遺,但不管怎樣還是很客氣的。人們也許沒有用迎接總統的排場來迎接我,但,這麼說吧,也有區長的等級了。我喜歡阿爾漢格爾斯克,因為城市名字來自於大天使,因為環繞著它的海灣。冬天,人們踩著木板鋪就的小道跨海,木屋透出的蒼白燈光在夜色中閃爍,我最初幾次來這裡時,這樣的木屋還很多(它們中只有極少一部分能在日後抵禦住唯利是圖的房地產商人)。也因為我感覺阿爾漢格爾斯克的女子特別漂亮(我記憶中有踩著輪鞋滑過的小麥色光腿,頭髮在風中飛舞,蜻蜓在兩旁護航,在德維納河堤上,那是個五月。普魯斯特有他的自行車少女,我也有我的……)。我依稀記得桑德拉(譯註:Blaise Cendrars,出生於瑞士,後入法國國籍。冒險家、作家、詩人)似乎在哪裡講到過阿爾漢格爾斯克的金鐘(或金鐘樓?),但我哪兒也沒見著。無關緊要了,作家不僅僅留下他們寫過的文字,也留下在人們心目中他們寫過的文字。
接著我坐上了每週兩次從阿爾漢格爾斯克飛往白海中央的索洛韋茨基(Solovki)群島的小飛機(確切地說,一架安托諾夫An-24)。海水一結冰(而且一年要冰凍六個月),就沒有別的方式可以抵達那裡了。飛機上,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名長相酷似喬治.培瑞克(譯註:Georges Perec,法國當代著名的先鋒小說家)的年輕神父(我不敢肯定培瑞克會喜歡這樣的類比,神父也是,如果他知道培瑞克是誰。但事實就是,他長得很像培瑞克)。聖人拿了個電子閱讀器,現代得我讓我望塵莫及,又不免覺得它跟宗教人士格格不入,更何況還是個俄國人。高科技玩意外面罩了個皮套,他對皮套上的聖母毫不吝惜他的親吻。我斜眼瞟他的螢幕,希望看到他正在讀的是色情小說,但我得承認事情並非這樣。
我從照片上看到的美景,讓我決定開展這趟旅程。的確,還沒完全走出藍色木板搭建的小機場,就能看到延伸在海灣和白雪覆蓋的湖之間的堡壘──修道院,道道城牆,矮胖的金塔和鐘樓,我明白,我來對地方了。這裡和聖蜜雪兒山一樣美,但與之不同的是:海中央的宗教兼軍事古蹟,監獄──在聖蜜雪兒是朝上拔地而起的,而這裡是平面攤開的。而且這裡沒有人,也沒有劣質的旅遊紀念品。我花了好幾天時間在島上走,走在白色的風景和黑色的冰凍湖之間,針葉林被夕陽染紅且久久不退。在一家名叫「庇護所」(Priout)的迷你小旅館,我找到了棲身之處。老闆娘卡緹婭頗有風韻,非常愛笑(作為一名親俄分子而常遭某些朋友假意指責的我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特點在那裡並不常見),她很嬌美(我覺得「豐腴」這個詞很適合)、可愛,直誇我的俄語講得很好。夜晚,從我的房間望出去,我看到城牆和外壁剝落的圓頂在冰上閃耀。我沒有想到,就在此時,寫一本書的想法正從我身上生根──但事情往往都是這樣,暗自醞釀。
這座修道院由修士建於十五世紀,是俄羅斯最古老的修道院之一。那以後的每個時代,用途不一,從一九二三年起,它迎來(如果這個詞合適的話……)日後名為「勞改營管理總局」麾下的第一所勞改營,總局的名稱為「Glavnoïe Oupravlénié Laguéreï」,首字母縮寫GOULAG(譯註:此為法文寫法),就是臭名昭著的「古拉格」。那一趟回來,我把能找到的關於這段歷史的書讀了一遍。從而得知這個勞改營裡曾經有過一座圖書館,藏書三萬冊,均直接或間接來自犯人,這些犯人大部分是貴族或知識分子─—也就是說,以前的老爺、夫人或者是「bitchs」,這字不是英語裡的婊子,而是「byvchi intelliguentny tcheloviek」,政治員警口中的前知識分子。慢慢地,我有了拍一部片子的念頭,於是,二○一二年四月,我再次來到索洛韋茨基(Solovki),為拍攝探路。
安東尼娜.索齊娜,索洛韋茨基的活記憶,接待了我。她是位迷人的老太太,似金似紅的頭髮,藍眼睛,身穿高領毛衣和牛仔褲,充滿活力。她的家中滿是書籍和植物,她製作的漿果果醬美味無比。俄羅斯人酷愛漿果,藍莓、越橘、小紅莓,還有一種我叫不出它的法語名,如果它有法語名的話。這種「marochka」,狀若橘色的覆盆子,長在沼澤地帶,好吃到什麼程度呢,據說普希金臨死前還要求吃來著(漿果和蘑菇是俄羅斯人的基本食材,甚至也是他們想像力的源泉。「iagoda」是俄語裡漿果的統稱,奇怪的是,它也是一九三四至一九三六年任國家政治保衛局,即格別烏和內務人民委員會的領導人的姓)。在安東尼娜給我看的書裡頭,有一本封面是雲的畫冊,非商業出版物,出自一位勞改犯的女兒之手,紀念的是她的父親,阿列克謝.費奧多謝維奇.范根格安姆,一位氣象學家,一九三四年被流放至索洛韋茨基。畫冊有一半是他從勞改營寄給女兒艾萊奧諾拉的信件的複製品,他被捕的時候,她還不滿四歲。信件中有植物圖集,有線條乾淨、天真、沉著的圖畫,用鉛筆或水彩著色。裡面有北極光,有海冰、黑狐狸、母雞、西瓜、茶炊、飛機、船、貓、蒼蠅、蠟燭、鳥……標本圖集和畫都很美,但它們並非只為取悅視覺而存在,而是肩負著教育目的。父親依靠這些植物教給女兒基本的算術和幾何。一片葉子的裂片數量可以表現基礎數目,形狀呈現對稱或不對稱;一粒松果可以闡明什麼是螺旋。圖畫則是謎語的謎底。
父親和他永遠無法再相見的幼女之間的隔空對話,距離再遙遠也要為她的教育出力的心,在我看來很是感人。同樣感人的還有女兒對這位她接觸甚少的父親從未停歇的愛,我在安東尼娜家裡看到的這本紀念畫冊便是明證。她說,他是一位出色的鋼琴家,她還記得聽他彈過《熱情》、《月光》和舒伯特的即興曲。他喜歡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直到一九五六年,他死後被平反的那一年,她說,我母親還在等他回來。她還說,每當我行為有什麼不恰當的地方,我母親就會說等我父親歸來那天我會在他面前感到羞恥,用他的眼睛審視我自己成了我生活的準則。他和其他千萬人一樣因史達林的瘋狂而葬身,寫他的故事的想法開始在我心裡萌芽。之後我在莫斯科見到了一些人,他們在生活的另一頭認識了艾萊奧諾拉,他們幫我完成了萌芽的過程。艾萊奧諾拉後來成為一名知名的古生物學家,我沒能見到她,她不久前死了,我會在後面詳述。我甚覺遺憾,她沒能活得更長一些,沒能知道她那本紀念父親的冊子竟然促成另外一本書的問世,而且相隔很遠,在另一個國家,用另一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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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是他的專長。拖著長長冰羽的卷雲、高聳層疊的積雨雲、支離破碎的層雲、給太陽罩上短面紗的高層雲、裝點天幕的層積雲就像給沙灘留下紋理的小波浪。還有光,為這些一大片一大片任意變幻的形狀鑲邊,軟綿綿的大塊頭裡掉出來的是雨雪和雷電。他倒不是個異想天開的人物—─至少我認為不是。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事情裡沒有任何資訊將他指向不著邊際之流。他是國際雲委員會裡的蘇聯代表,他參加全蘇關於霧的大會,他在一九三○年創建了天氣辦公室,但這些詩意的名稱並沒有讓他飄飄然,他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一位從事科學行業的科學家,所服務...
推薦序
【導讀】
見證紅色恐怖――屬於全人類的古拉格記憶 ◎倪世傑
對當前中壯年以上的台灣民眾而言,「古拉格」並不是一個陌生的名稱。榮獲一九七○年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知名的蘇聯政治異議作家索忍尼辛(Aleksandr Solzhenitsyn)於一九八二年訪台並於中山堂發表公開演講,其大作《古拉格群島》一書中譯本(聯經)同時於台灣出版,蔣氏統治集團的「反共大業」在台灣又獲得新的能量。極其弔詭的是,在後美麗島時期的台灣,「古拉格」反倒給予主張「反共復國」的國民黨政權新的正當化基礎,而當時有「台灣古拉格」之稱的火燒島,仍長期關押著一群分別支持台灣獨立自決以及回歸紅色祖國的政治犯。無獨有偶的是,當時執政黨已落入遲暮的蔣經國總統之手,他在一九二五至一九三七年間曾留學蘇聯並在當時成為堅定的共產主義者,也是史達林時期「大清洗」的親身見證人,卻也操刀戰後台灣社會的大清洗。二十世紀上半葉是帶著血腥味的意識形態恣流的年代,杜聰明、郭琇琮、呂赫若這一代知識分子的不幸遭遇與運命,與《古拉格的氣象學家》一書中的主人翁范根格安姆(Alexei Feodosievich Wangenheim,1881—1937)的最後遭遇竟是相當雷同的:皆堅信社會主義為人類前途之所繫,但前者被白色恐怖連根拔起,後者則是命喪於史達林的紅色恐怖。
《古拉格的氣象學家》這本書是由獲得多次文學獎的法蘭西作家侯蘭(Olivier Rolin),根據范根格安姆在集中營三年中寫給妻子瓦爾瓦拉(Varvara Ivanovna Kurguzova)與女兒艾萊奧諾拉(Eleonora Wagenheim)的信件為基礎,進行多次的社會調查後,從紅色恐怖被害者的角度,認識史達林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那段相對平和的日子所進行的「大清洗」,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歷程,這些受難者在勞改營中,又是如何度過人生的最後歲月。
誰是范根格安姆?
范根格安姆,出生於一八八一年沙俄時期烏克蘭的富農家庭,曾經擔任過沙皇時代的軍人,但同情列寧發動的十月革命。他是蘇聯首位水文氣象局局長暨蘇維埃人民委員會水文氣象委員會主席,著手建立蘇聯的水文、日照與風力等氣象檔案,為這片覆蓋世界陸地面積六分之一的大國建立氣象情報網,一個終身信奉蘇共以及社會主義的先進性的共產黨員,一生的志業是將社會主義建設搞到天空上去。
對蘇聯而言,范根格安姆對氣象的研究應用範圍相當廣泛,從明天衣服該怎麼穿的天氣預報、挑選適合撒種耕種的日期、引導飛機起降,從民生到軍事無一不包。一九三二年他組織了一個探討氣候對人類影響的會議,探討氣候對健康與城市規劃,在當時絕對是舉世創舉;一九三三年九月底,也就是他遭到逮捕的前一年,蘇聯的USSR-1(書中作URSS-1,為法文)平流層高空氣球成功升到了近十九公里高空的全球創舉中,也有賴臨危授命的范根格安姆調教偵測儀器,完成這一項絕對「超英超美」的任務。
這麼一位忠誠於蘇共與勞動群眾利益的科技文官,卻於一九三四年底遭到逮捕,與眾多貴族、大主教、知識分子以及其他來自世界各國卻不服從史達林的共產黨人,在臨近北極圈的索洛維茨基(Solovki Island)的古拉格共度人生中最後一千個日子。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槍響中,1110位當時的社會菁英,一齊劃下人生的終點。在索洛維茨基強制勞動的期間,范根格安姆,這位在艾萊奧諾拉生命中缺席的父親,孜孜勤勞地通過天象與小動植物為內容的插畫,以及一些讀來無甚有趣的小謎語,「遠距」教育著千里之外女兒。其後成為生物學者的艾萊奧諾拉終身未嫁,並於二○一二年自盡。在她走向生命盡頭前,終身無法釋懷的是遭遇如此待遇的父親,在生命即將逝去之際,為何還能繼續忠誠於這個殘酷無情的史達林以及社會主義建設?
史達林的大清洗
侯蘭指出,范根格安姆之所以被殺害,遠因是其富農家庭的背景以及一個曾經投身「白軍」而流亡的兄弟,終因是為一九三二年的大饑荒充作「氣候預測失誤」的替罪羊,近因則是在其上級的單位「人民土地委員會」中查獲「反革命分子」而受牽連招致其禍。這段歷史,眼尖的讀者不難與「延安整風」、「文化大革命」聯繫起來。的的確確,史達林時期對國內的高壓統治絕對可以「國家恐怖主義」加以定性。
回到後列寧時代的蘇聯政治發展,吾人就比較能夠理解這個宛如「溫水煮青蛙」的政治過程。自一九一七至一九二三年間,俄羅斯內部發生紅軍與白軍爭奪國家政權的內戰,白軍為農村與西方國家所支持,范根格安姆的身分,相當程度種下了他不被蘇聯高層信任的因子。再來是一九二八至二九年強調發展重工業的第一個五年計畫,這就需要從農村榨取經濟剩餘,政府用低價向農民購買農產品,一方面供應城市無產階級需要,另一方面出口賺取外匯購買工業器材。去富農化運動(Dekulakization)與農業集體化同時進行,那些被指為國家敵人的富農――其實大多為不支持農業集體化的小農――人數高達二百餘萬人,直接強制遷移到西伯利亞、烏拉山、中亞的加盟共和國等荒地進行五年計畫中的「大墾荒」工程。但也因為生活艱困,逃跑者所在多有,在都市中行乞或幹起盜匪的勾當,形成嚴重的社會問題。同時,農村勞動力一方面陷於短缺,另一方面農民抵制集體化,導致農業生產效率低落,因而造成了一九三二年的大饑荒。造成這場大饑荒的原因與一九六○年代中國「大躍進」下的三年饑荒異曲同工,並不是如莫斯科與北京宣稱的「三年自然災害」。
自一九二七年開始,蘇共當局開始界定「有害社會成分」,並將因此被界定為「壞分子」的民眾送往各地的古拉格從事強迫勞動。隨著農業集體化觸礁,有害社會成分的內容益發擴大化,這包括不服從農業集體化政策的農民,都市中的流浪者與罪犯、政治上的不同意見者,而最惡名昭彰的是擴大到其他國內少數族裔群體,投射出蘇共擔憂國外資本主義勢力滲透而引發的仇外情緒。蘇聯境內的吉普賽人、庫班—哥薩克人、德裔、波蘭裔、芬蘭裔以及朝鮮裔都在發配中亞與西伯利亞的行列,甚至到了一九三七年夏,將近七十萬名德裔與波蘭裔民眾直接被處決。
國家恐怖主義下的政治文化
國家恐怖主義的受害者究竟還能夠做些什麼?侯蘭本人其實相當期待在范根格安姆與其妻來往的信件中發現他批判黨或領導人的蛛絲馬跡,但是每次都讓他失望了。即便他也知道他寫給史達林等黨高層的陳情信皆石沉大海,似乎亦無損於范根格安姆對黨領導人以及社會主義的未來所抱持的強大信心。有鑒於他明確地表明「在最初幾個月他們拿家庭安全威脅我的時候」,我們可以推測他不斷對黨表忠,可能是出於保護家庭安全的需求,但我們也不能否認,野心勃勃的蘇聯相較於過去的帝制,確實給予像是范根格安姆等科技菁英一展長才的機會,而他也確實獲得了這個機會。
然而,那個時代的范根格安姆們可能更專注於如何建設這個偉大的新國家而忽略了政治局勢。在一九二○年代內戰後到農業集體化前的短短幾年,史達林政權確實還未達成中央集權,但從以上提到的大規模且有目的性的人口移動中不難看出這個政權的殘酷性格,除非,范根格安姆們對這些大規模的人口移動以及伴隨而來的污名化均視而不見,直到黨/國家機器直接找上門,才知大禍臨頭?於一九一八年逝世的俄羅斯革命家普列漢諾夫(Georgi Valentinovich Plekhanov)生前雖未能目睹史達林上台,但他卻早已預見了史達林主義的橫空出世。即便缺乏經驗證據,但他判斷在經濟不發達地區的社會主義政權為了組織生產,往往變質為父權制與威權制的共產主義,在這底下,則是羸弱的工人階級以及對政治冷漠的民眾。由於計畫經濟需要方方面面的專家與科技人員的估算與預測,使得專家與科技人員在之後蘇聯內政治地位與權力大幅提升,甚至形成「新階級」,但這終究是後話,范根格安姆們其時或是出於對政治的冷漠,或是無視於新形成的壓迫結構,又抑或是更等而下之的,服膺黨的領導下的忠誠,最後都讓自己成為獨裁政權的俎上肉。馬丁.尼莫勒牧師(Martin Niemöller)在波士頓猶太人大屠殺紀念碑所提的銘文,不偏不倚地為范根格安姆們的命運下了最佳的註腳。
身繫鐵幕的氣象研究者,通過沒有國界的大氣與水文,在包覆以恐懼的極權政治鐵蹄下想像著某種從未真正擁有的自由,然而,在當年的史達林統治期間,所謂的資產階級自由與人權觀念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是相當稀缺的,所存在的僅僅是隨著農業集體化而來黨國權力的恣意擴張,而史達林的暴力統治,隨著他於一九五三年三月亡故後暫時劃下句點,繼任的赫魯雪夫同樣殘暴地處決了貝利亞,但因為貝利亞作為史達林鷹犬的惡行劣跡為人深惡痛絕,赫魯雪夫此舉反而獲得民眾支持,與史達林大相徑庭,「修正主義者」赫魯雪夫以開明的形象贏回蘇聯民心。范根格安姆的案子在赫魯雪夫批判史達林的蘇共二十大後獲得平反,而古拉格的殘虐暴政,卻直到一九九一年民主化之後政府祕密檔案公開,方得以有機會重建天日。
古拉格的現在進行式
過去歷史留下的傷口,在二○一九年的今天看來卻格外諷刺。在二○○四年「顏色革命」漸次發生之後,同樣以防範西方國家為由,普丁總統展開恢復俄羅斯大國光榮為內涵的國族再締造工程,威權主義的作風取代了一九九○年代曇花一現的自由民主。當前的俄羅斯甚至出現了一股懷念史達林的風潮,位於莫斯科的列瓦達民調中心(Levada Center)二○一九年四月的民調指出,高達70%的受訪者表示「史達林的統治對國家是好的」,對史達林任內的壓迫,持正面與負面態度者分別為46%與45%。俄羅斯社會學者琵琵雅(Karina Pipiya)認為這個現象反映的是經濟表現不佳、民眾生活水準倒退的當今俄羅斯,在「偉大的護國戰爭」中獲勝的史達林是一個能夠喚起大國光榮感的對象,而且愈來愈多的青年人對史達林抱持好感,即便他們出生的時候紅色政權就已經倒台了。
史達林並未真正的死去,他極度擴張國家權力、踐踏少數族裔群體與基本人權的極權主義政策風格在諸多國家都仍持續進行著。當前一股反自由主義的威權主義――無論其名為極右派、極端民族主義還是民粹主義――在世界各地都出現復甦的跡象。在歐洲,極右派政黨在許多國家都站穩了腳跟,傳統的保守派政黨言論與政策往極右派挪移的跡象甚明。當前世界兩大強國更是毋須多說,美國川普總統將非法移民的子女集中化管理,而中國的新疆更活脫是維吾爾族的大型集中營。
「古拉格」看似殷鑑不遠,但卻又已明目張膽地捲土重來……
【導讀】
見證紅色恐怖――屬於全人類的古拉格記憶 ◎倪世傑
對當前中壯年以上的台灣民眾而言,「古拉格」並不是一個陌生的名稱。榮獲一九七○年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知名的蘇聯政治異議作家索忍尼辛(Aleksandr Solzhenitsyn)於一九八二年訪台並於中山堂發表公開演講,其大作《古拉格群島》一書中譯本(聯經)同時於台灣出版,蔣氏統治集團的「反共大業」在台灣又獲得新的能量。極其弔詭的是,在後美麗島時期的台灣,「古拉格」反倒給予主張「反共復國」的國民黨政權新的正當化基礎,而當時有「台灣古拉格」之稱的火燒島,仍長期關押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