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引自〈老炸藥庫〉
那天,我和張小明他們玩耍去了。
其實,窯山也沒有什麼好玩耍的,只是在二工區的馬路上,我們碰見了一個女叫花子,她光著邋遢的屁股,在路上晃來晃去的。我們就拿樹枝哎哎地逗她,試圖尋求一點刺激。她起先不太理睬我們,後來,大概被我們惹火了,忽然就追打起我們來。我們嚇得亂跑。跑著跑著,我卻不想繼續玩耍了,看見大人們都下班了,我還要給莊姨送飯菜。
所以,我回到了屋裡,卻不見姆媽回來。
平時,她都準時回家的,她清楚自己肩上的重任,今天怎麼還沒有下班呢?我只好等著。當時,已經五點多了,仍然不見她的身影。我擔心誤事,趕緊淘米煮飯,然後,趕快跑到煤站找她,跑到煤站一看,黑糊糊的煤站空無一人,人們早已下班了。
姆媽哪裡去了呢?難道飯菜也不記得煮了嗎?有什麼比這個事更重要呢?我很埋怨她。然後,又四處找。礦本部,食堂,開水房,球場,大禮堂……我已經快發瘋了,這個娘老子怎麼就不見了呢?
天已漸漸地黑了,我一身水汗,衣服都濕透了。記起還要給莊姨送飯菜,我暫且放棄了尋找,迅速地回家煮菜。跑到屋裡,飯都快燒糊了,氣味刺鼻。我趕緊把飯鼎罐端下來,馬上炒蛋,又炒了一個茄子。然後,給水壺加水。飯表層燒成淡黃色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沒燒糊的飯刨給莊姨。我沒想到,第一次煮飯菜,卻把飯燒糊了。也沒想到,第一次煮飯菜,姆媽卻不見了。
她不是出了事吧?
在送飯的路上,我忐忑不安,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也有一種孤單的感覺,還有一種不勝重負的感覺。如果姆媽出什麼意外,那麼,這副擔子全部就落在我肩上了。那雙討厭的眼睛,仍然鬼似的跟著我。我反過身,壯起膽子,跺著腳,罵了一句沖天娘,然後,繼續朝前走去。
到老炸藥庫,天已黑得不見一指了。莊姨也感到奇怪,卻沒問緣由。吃飯時,她眉毛皺了皺,笑著說,飯燒糊了嘞。
我一聽,再也忍不住了,忽然哭了起來。
莊姨放下飯盒,驚慌地說,怎麼啦毛伢子?是不是你爺老倌挨打了?
我傷心地說不是的,我說我娘老子不見了,我說到處找也找不到了。
莊姨安慰說,莫性急,可能到你姨媽屋裡去了吧?
我賭氣地說,她難道飯菜也不記得煮了嗎?難道不記得你餓了一天了嗎?
莊姨說,這是你煮的飯菜吧?蠻不錯嘞。又說,你娘老子肯定會回來的。
莊姨吃完飯,我不再多做停留,就傷心地回家了,我擔心我娘老子。
還沒有進屋,我就看見屋裡亮著燈的。難道娘老子回來了嗎?我急忙推開門一看,姆媽呆呆地坐在床邊上,我驚喜地叫了一聲。
姆媽卻無欣喜之意,臉色憂鬱,也沒問我飯菜是怎麼煮出來的。
我傷感地問,娘老子,你到哪裡去了?
她唉聲歎氣的,說,是他們把我叫去了,要我揭發你爺老倌,問我他有什麼反動言論,問我他有什麼反革命行動。他們還說,我是勞動人民出身,要站穩腳跟,跟他劃清界限,毛伢子,他們逼得蠻凶嘞。
我一聽,焦急了,說,那你說了嗎?
姆媽忽然罵了起來,你以為我豬狗不如啊?我怎麼會說呢?鬼崽崽,你連你娘老子都不相信了嗎?
我放心了,說,娘老子,你真好。
她說,他們說還會找我的,我想,只要不打我,我死也不會說的,如果要打我,或者吊半邊豬,我我我就難保不說了,我蠻怕痛的。
我說,你是勞動人民,他們不敢輕易打你的,如果打你,你就要像你家門那樣堅強。
我哪個家門?姆媽困惑地問。
我說,還有哪個?劉胡蘭麼。
姆媽白我一眼,罵道,鬼崽崽。
第二天,姆媽突然提出來要去看爸爸,我感到十分奇怪,她從來沒有去看過爸爸的,似乎把他忘記了。不像別人的姆媽,都去牛棚看過親人的。
唯有我姆媽沒有去過。
我說要陪她去,她沒有反對。
姆媽準備得很細緻,到小街上切了一斤煙絲,準備了幾疊煙紙,還拿了一坨馬頭肥皂,一支牙膏。臨走之前,她對著鏡子精細地打扮一番。我敢說,爸爸如果見到她,肯定會感到驚訝的,她從來也沒有打扮過,原先是個很不講究的女人。
快到牛棚了,望著幾個戴紅袖筒的彪形大漢,姆媽似乎很害怕,停下了腳步。我扯著她的手,說,走呀。她才慢慢地挪動步子。
兩個多月了,姆媽是第一次見到爸爸。爸爸果然感到吃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上上下下地端詳她,看得姆媽有些不好意思了。當然,姆媽儘管打扮得十分精緻,臉上卻泛出一絲憂慮。她把煙絲肥皂和牙膏,一樣一樣地遞給爸爸,小聲說,今天你生日,沒給你煮蛋了。
她似乎擔心別人聽見,又說,雞沒生蛋。
爸爸苦笑著說,還吃什麼蛋?平時都給我吃了,如果算起來,我已經吃了幾輩子的生日蛋了。哦,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吧?你要吃個蛋嘞。
我卻曉得黃雞婆今天是生了蛋的,那是姆媽要留給莊姨吃的。
那一刻,我覺得姆媽是那樣的偉大和善良。
我想哭。
這時,爸爸對我說,毛伢子,你娘老子的生日是十六號,你要記住,到那天,要煮個蛋給她吃。
我點點頭。
臨走時,姆媽安慰說,我們都好,你不要操心。
爸爸緊緊地抓著她的手,抿抿嘴巴,點點頭,許多的言語,都在那感激的目光中流露出來。他的眼睛潮濕了。
回家的路上,姆媽忽然說,她跟姓莊的是同一天長尾巴。
我高興地說,太巧了,那讓我來煮蛋好嗎?
姆媽笑了,好嘞,讓你來當廚房師傅。
我已經想好了,到那天,一定要煮蛋給她們吃,要盡到我的心意。當然,還少一個蛋,這個蛋,我會從牛大高子或張小明屋裡的雞籠去偷的。
對不起了,牛大高子。
對不起了,張小明。
儘管造反派管得很嚴,卻還是有人趁機逃跑。他們一般是在勞動時逃跑的。他們或擔磚瓦,或擔石灰和河沙。那些房子或是堆積高高的紅磚,對於他們而言,就是一道很好的掩蔽,只要看管人員沒有盯住,悄悄地逃跑是完全可能的。莊姨不就是第二個逃脫的人嗎?後來,又逃走了兩個叔叔。造反派先是忙於造反,顧不上幾個逃亡者了,虛張聲勢地抓捕一下,就點到為止了,現在呢,終於被激怒了,認為這太囂張了,公然對抗無產階級專政,所以,準備進行大規模的搜捕,要把那些逃亡者通通抓回來。
那天下午四點多鐘,是我從李結巴嘴裡聽來的,他說,這是他爺老倌說的,還說這次要不惜代價,不放過任何角落,包括大山上,不論逃到天涯,還是海角,也要把逃跑的人通通地抓回來。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敢有絲毫遲疑,急忙回家告訴姆媽,擔心莊姨被抓,其實,莊姨是最容易被抓住的,她就在窯山附近。這時,高音喇叭也嘶嘶啦啦地響起來了,那個尖銳的男聲氣勢洶洶地說,不論是誰,包括附近的農民,不要窩藏壞人,知情者要報,知情不報者,一律格殺勿論。
姆媽剛回家,聽我一說,又聽廣播一叫,臉色慘白,說,這怎麼得了呢?這怎麼得了呢?這個高人似乎一下子沒有了主意。
我說,娘老子,我們要趕快告訴莊姨,叫她趕緊逃走。
姆媽看看鬧鐘,已是五點鐘了,就趕忙去灶屋煮飯菜。我明白她的意思,無論如何,也要讓莊姨吃飽飯再走。莊姨已經餓了一天了,哪裡還有力氣逃跑呢?姆媽的手腳空前之快,還不到六點,就把飯菜弄好了。這次,她特意煮了三樣菜,一樣是煮蛋,一樣是豆腐,一樣是絲瓜。姆媽沒有忘記今天是莊姨的生日,卻把自己的生日忘記了。我即使想當她們生日蛋的廚房師傅,看來也當不成了。她迅速地把飯菜裝進飯盒,又小心地放在籃子裡,說,毛伢子,你趕緊去吧。
趁著姆媽煮飯菜時,我在看一本借來的連環畫,只有幾頁了,一時還捨不得脫手,聽見姆媽叫我,我瞟一眼鬧鐘,六點正。
我說,只一下下了。
姆媽卻十分焦急了,似乎連一秒鐘也等不及了,說,鬼崽崽,那我去算了。說罷,提起籃子就走。這一次,她來不及打扮了,穿的還是上班的衣服,煤塵斑斑,腳下還是那雙破爛的黃膠鞋。
姆媽沒走多遠,我就看完了連環畫,所以,也急忙跟著出來了,我想替換她,讓她回來,我要去老炸藥庫看一眼莊姨,她這一走,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見面。這個我們秘密照顧了兩個來月的莊姨,今夜就要被迫離開了。我真是捨不得,姆媽也肯定捨不得,還有可愛的小松鼠和三隻小鳥也肯定捨不得。
從今夜起,老炸藥庫又將變得空蕩蕩的了。
我不禁感到十分的失落和不捨。
姆媽走在我前面五十多米吧,她走得很急,不像以往故意慢吞吞地走了。這一次,她也沒有走後門了,走後門的路要繞道而行。
她想抓緊時間。
夕陽金黃色地射下來,籠罩著她,她周身就像鑲上一道閃閃發光的金邊。她一定是想把那個不妙的消息,儘早地告訴莊姨,所以,她幾乎在奔跑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姆媽奔跑過,她居然跑得飛快,似乎有跑步的天賦。
我扯著喉嚨喊了一聲,姆媽似乎聽見了,還反過頭來,匆忙地看我一眼,然後,繼續朝前奔跑。
姆媽奔跑著橫過馬路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輛滿載全副武裝的造反派的汽車,突然從坡上急馳而來,將姆媽一下撞出了十來米,鮮血飛濺,金黃色的陽光染成了鮮嫩的紅色,竹籃子高高地飛起來,飛進了路邊的深溝。我還看見那雙綠螢螢的眼睛出現了,懸浮在寬廣的天際上,它巨大,恐怖,陰森,充滿血絲。
我聲嘶力竭地驚叫。
我還看見姆媽的一隻手朝山那邊揚了揚,就迅速地落下去了。我明白,姆媽還在掛牽莊姨的安危,她以她最後的力氣,在向我發出指示。
我強壓下心中的痛苦,滿臉淚水,淚水在陽光中飛濺,像雨點。我遠遠地繞過出事地點,一路瘋奔,迅速地朝山上猛跑,朝老炸藥庫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