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寫出一種撼動人心的「輕」
保羅.文森
威廉.艾斯霍特(Willem Elsschot)的作品在荷蘭堪稱文學經典。這位來自比利時安特衛普的作家,本名叫做阿逢斯.德.萊德(Alfons de Ridder),於一九一三年至一九四六年間出版了十一部短篇小說及一部詩集。除了偶爾與藝文界產生的小摩擦,艾斯霍特在荷蘭與比利時的知名度始終穩定成長,以他一九五七年出版的《選集》(Collected Works)來說,至今仍然長銷。艾斯霍特的作品已翻譯成二十多種語言,其中三部作品改編成戲劇和電影,《起司》則在二○○○年被導演奧魯.桑克(Orlow Seunke)改編為電視劇。
由於艾斯霍特必須養家活口,畢生投注於廣告事業,寫作雖是他次要的活動,卻是他最重要的消遣。事實上,一九三三年完成且出版的《起司》是艾斯霍特蟄伏十年之作,因為一九二三年出版的《軟肥皂》(Lijmen / Soap)一書並未獲得好評,銷售狀況也不甚理想。在《軟肥皂》一書中,羅曼先生化身為冷酷執著的廣告生意人柏曼先生的助手,而這位柏曼先生,後來也出現於《起司》第十六章。因為受到比利時與荷蘭文學雜誌《論壇》(Forum)眾多編輯的鼓勵,荷蘭作家楊.格雷索夫?尤為支持,艾斯霍特才於兩週內迅速完成這本至今仍持續暢銷的小說佳作。
艾斯霍特自己對《起司》一書的評價很高。在寫給楊.格雷索夫的信裡提到,書寫「起司事業」只是為了「能夠深掘出自己寫作的深度」。艾斯霍特盡了全力,差不多達到福樓拜的境界了。他向《論壇》的另一位編輯,評論家米諾.特爾.伯拉克(Menno der Braak)說:「我的本意只是要創造平凡,就算是引人入勝處,也不過是我的普通之作而已。」這種論點對於一位長期受讀者愛戴、受編輯推崇的「非文學科班」出身作家來說實在矛盾,但艾斯霍特卻毫無保留地表示,對他來說,藝術雖然隱晦,雖然由整體虛構的架構支撐,但其中輕描淡寫的情感卻無所不在。
名製作人表示,當他要將艾斯霍特的作品改編成舞台劇時,卻只得到艾斯霍特冷淡的回應,他說:「我怕他只是為了博取歡笑而改編這本小說。」這種反應固然奇怪,也讓充滿喜劇效果、如唐吉訶德∕華特.米提(Walter Mitty)般的羅曼成功打入了生意市場,雖然大家都知道他對商業不甚在行。然而,艾斯霍特卻暗示,這種喧鬧的喜劇手法實在有失公允,無論是羅曼多麼認真的打拚,或是他本身缺乏適應社會的能力,這些因素都無疑地是幽默的源頭,卻也讓人感到困窘的酸楚,有種悲傷的味道。較切合艾斯霍特這個說法的是《泰晤士報文學副刊》於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刊出的評論,它說,《起司》是一齣流動的悲喜劇,平衡了淡淡描繪出來的比利時法蘭德斯中產階級的生活。
《起司》一書問世許久後,艾斯霍特曾替孫子捉刀寫學校作業,內容是關於他自己的作品。他寫道,令人反感的起司其實是一個隱喻,說的是作者和主角羅曼先生(於其他書中提到)都「有幸」參與的廣告產業。這樣的說法成為普世真理。但羅瓦爾特(Guido Lauwaert)卻反駁,強調艾斯霍特的說法是引導讀者到錯誤的方向,或說是太過偏頗。畢竟,艾斯霍特本身是一名幹練成功的生意人。
羅瓦爾特反倒認為,《起司》反映出艾斯霍特進入文學出版領域的不安,堆在倉庫賣不出去逐漸走味的起司,則暗示了艾斯霍特家裡閣樓上那些賣不出去的《軟肥皂》。他也特別指出,在一九四一年出版的《起司》第三版,增補了第十五章,裡面提到起司貿易代表團要去晉見處長的四名成員,恰恰好就像是《論壇》雜誌的四位編輯委員。在該章節裡,狀況外的羅曼成功地用直截了當的策略贏了協商,但在身經百戰的專業人士間還是覺得格格不入。一九三五年《論壇》雜誌激烈轉讓,導致艾斯霍特失去了與先前編輯簽署的出版合約,此一橋段可能是他用來影射諷刺文學界的。如果還需要進一步的理由,那就是不要把作者與其作品視為一體。
儘管辦了幾場成功的朗讀會,艾斯霍特除了讓讀者笑,也以讓讀者感動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聞名。雖然他有一群交往密切的作家友人,但艾斯霍特從不認為自己是文人,也從來不嚮往藝文界。他的作品內容包含大量的《聖經》和莎士比亞作品,他也常向晚輩請益。然而,從他的學識、訪問對答及《起司》一書的「後記」都能看出他的確是位文學理論家,也是位文人。在艾斯霍特的書信裡,口氣最和緩的一段話,是他問楊.格雷索夫:「《論壇》雜誌裡大家總是掛在嘴邊的佛洛伊德,到底為何許人也?你能否推薦幾本他的作品?」
一九一三年出版的《玫瑰莊園》(Villa des Roses)是艾斯霍特的處女作,該書幽默卻也令人心酸,故事發生在出入複雜的巴黎公寓裡,顯然是對當時主流傳統的抗衡自覺,甚至可以說是當時普遍的法蘭德斯民族性與激進的表徵。有一例外,一九二○年出版的《解放》(Deliverance),故事發生在城市裡,其寫作風格讓人想起荷蘭十九世紀知名作家路易斯.庫佩勒斯(Louis Couperus)。讀者雖然將艾斯霍特視為比利時法蘭德斯作家,他卻希望語言使用能夠更中立,更廣為荷蘭人所理解,這點也許與他在一次世界大戰前,曾於鹿特丹工作過一陣子有關。
艾斯霍特嘲諷的幽默、壓抑及經濟狀況,可能是預先為了取悅英語世界讀者所設想。《泰晤士報文學副刊》針對《起司》一書有一則匿名評論,說到「此書具有撼動人心的『輕』」。那是一種極簡風格,(如作者於「後記」中所言:「一個角色可以達成的事情,就不需要一整群人出現。」)以及保守陳述如暗潮洶湧的寫作利器。艾斯霍特從不違背自己的信念,堅持內容的風格力量,如他在「後記」所說:
就實際上來說,悲劇存在於真實。就藝術來說,悲劇即是風格而非發生的事件。一隻鯡魚可以描寫得很慘,但其實這種生物的本質並不是悲慘的。另外一點就是,光說「我可憐的父親過世了」也不足以達到悲劇的效果。
不討論作者整體作品,單看簡單卻深刻的字詞似乎有點強詞奪理,卻讓整個荷蘭及世界各地不同世代的讀者及作者產生共鳴。
《起司》一書的敘事結構表面上讀起來是主角繕寫的一系列信件,主角為一名地位卑微的造船廠營業員,這些信件是寫給未提姓名的收件人。內容記錄了羅曼為期不長、命運多舛的銷售生涯。他打算成為荷蘭起司進口商的銷售代表,負責打入「比利時與盧森堡大公國」市場,但其實他不甚喜歡這種產品,這一切發生在他還沒傷痕累累地退回原本的工作崗位及家人的懷抱之前。
羅曼這個人物曾在艾斯霍特的小說裡重複出現,第一次出現是在《軟肥皂》裡,後來在續集《腿》(Het Been / The Leg)中也出現過。在《腿》中,羅曼這個過於理想的法蘭德斯激進人士,搖身變成不肖商人的徒弟。而在艾斯霍特最後的傑作《鬼火》(Het Dwaallicht / Will-O'-the-wisp)一書中,焦躁不安的男性長輩羅曼也亮過相,就和一群阿富汗水手在碼頭上尋找一名妓女的住所。
透過一心想晉升上流社會的羅曼眼中,讀者能一窺當時嚴苛的社會階級(史丘貝家的聚會),以及經濟蕭條走投無路的狀況(從羅曼尋找推銷員的反應來看)。羅曼擁有卓別林和巴基特.基頓(Buster Keaton)所描繪的「小人物」特質,因為含蓄的怒火、敵意與容易受傷的內心,並不會讓人一眼就喜歡上他,處處可見羅曼表現出來的內在不安。身為一名不熟悉佛洛伊德的作家,艾斯霍特成功地描繪出一位擁有戀母情結的主人翁,有志難伸,窩囊得實在可以比擬為二十世紀文學殿堂裡伊塔洛.斯韋沃(Italo Svevo)筆下的人物季諾(Zeno)。
◎本文作者為《起司》英文版譯者,多年教職於倫敦大學,教授荷蘭文與荷蘭文學。一九八○年成為全職翻譯。譯過多本當代荷蘭作家作品,包括哈里.穆里施(Harry Mulisch)等。